我们开始离开酒吧。在女人离开我不久,我们就站起身来向酒吧的门外走去。门外仍然飘着雨,很细碎的雨。在我的记忆里,杭州一直都没有下过粗重的雨。阿德在和大家告别,阿德的舌头已经很大了,他一边摇晃着,一边拍拍这个的肩,搂搂那个的背。我站在他的身边,一直以来,我都是以他最好的兄弟的形象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我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一堆人,像从一个巢穴里滚出来的成团的蚂蚁。他们的腿叉开着站立,与肩同宽,手都放在了背后。我突然想到了一些港台的电影,电影里有些职业的人,永远都喜欢这样的站立姿势。阿德还在喷着酒气说话。我凄惨地笑了起来,说,阿德,我们都不能顺利离开了,我闻到了血的味道。阿德疑惑地看着我,他恶狠狠地说,别用酸溜溜的语气跟我说话。
就在阿德话音刚落的一瞬,那团蚂蚁突然分离,像一群起飞的黄蜂,嗡嗡叫着扑了过来。他们本来藏在背后的手举了起来,和手连在一起的是一把明晃晃的长刀。阿德的酒一下子醒了过来,因为刀光已经在他的身边闪现,刺激着他的神经。我们都变得手忙脚乱。阿德的手里,突然多了尺把长的黑色铁棍,而同伙们的手里,都多了一根一模一样的铁棍。黑色的铁棍在黑色的夜里挥舞,触碰到刀子时,发出金属那种有一定的硬度的声音。如果铁棍碰到的是一个头颅,那么不会听得到金属声,只会听到沉闷的声音过后,一个像羽毛一样轻的生命,在这个世界的消失。我睁大了眼睛,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手无寸铁,阿德经常教导我,随身须带利器。而我一直不愿带,我一直以为,以为我小门的形象,怎么说也是一种正直与善良的形象,不太可能发生什么不测。而现在,一个冬天的雨夜,我们遭到了别人的袭击。
我像一只惊惶的小鸟,闪避猎枪子弹一样闪避着刀光。刀光比冬天更寒冷,刀光闪过以后,我觉得肩头热了一下,接着腹部也热了一下。阿德一直护着我,阿德的铁棍重重地落在一个带刀男人的肩上。男人的手一下子耷拉了下来,接着阿德的铁棍落在他的膝盖,我听到了男人那种撕心裂肺的惨叫,然后男人一下子跪在了地上。阿德狠狠地踢了他一脚,男人就倒在地上了,仰躺着,像是熟睡的姿势。我知道我的身体越来越热,像被一群蚂蚁在啃啮一样,有一种酥麻的感觉。阿德的黑色衣裳,也被锋利的刀锋划得丝丝缕缕。他的酒好象全醒了,手中的铁棍疯狂的挥舞,把我罩在他的保护圈里。接着,我有大腿上也热了一下,我就知道,我一定完了。
一切都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倒在地上,睁着木然的眼。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像从很远的地方走来的沉重的脚步声一样。我能看到在朦胧的路灯下的一场厮杀,看到阿德也受了重伤,脚步踉跄。而我是他今夜的累赘,因为我手中没有铁器,让阿德分心保护而我被砍了几刀。我想我的血一定流出来混和在雨水中了,然后我听不到声音,只看到和我一样倒在地上的人,一个,又一个,软软的面条一样地瘫在雨水里。还有一些人仍在厮杀,是因为他们还有力气,还没把血流干。我的眼里,是一场无声电影。我的眼睛被血糊住,心跳声越来越重。我轻声说,再见了,美丽的杭州。
杭州是那么美丽的一座绿意盎然的城市,我钟情南山路是因为这儿是酒吧区,临西湖,临美院,那么安静的一条路,适合情人们,随意行走。而现在,我不是行走在南山路,更没有情人搀着我的手作小鸟依人状。我在想,如果杭州是一枚巨大的绿色叶片,那么我就是叶片上一头瘦骨嶙峋的蚂蚁。我睁着我空洞的没有光泽的眼睛,像是死鱼的眼睛。我看到了一辆车,确切地说是看到了车的转动着的轮子。轮子在我头部附近停住了,我以为轮子会碾过我的头部的,但是轮子却停住了。然后我看到了一双鞋子,是一双女人的鞋子,一双华贵的镶着闪亮金属的高跟皮鞋。女人从车上下来,车门打开着,她在使劲把我往车上拖。她拖了很久,是因为我的身体很沉。死人的尸体最沉了,而我和死人差不多。
女人终于把我拖上了车。我相信她费了很大的劲,相信她一定累得出了汗,想信她一定被雨淋湿了。女人自己也上了车,她坐在驾驶室里,系上了安全带。借着暗淡的光,我看到了她就是那个酒吧里的黑衣女人,卷曲的头发,蓬松地垂在脑后。她发动车子的时候,我看到由远而的的闪烁着的灯光。那是警车的顶灯。只是我听不到声音了,我只是想我的血一定流成了一条河,这条河慢慢变得粘稠。我闻到了自己血的味道,强烈的腥味令人作呕。除此之外,我闻到的是一种令人着迷的香味,一种淡然的却有着强烈诱惑的味道。我的喉头动了几下,咕咕咕的,像鸽子的欢叫。我想说,你身上有一股特别的香味。但是我没能说出来。再后来,我望着女人的背影,她不时地回头张望着。我朝她微笑了一下,一点一点地,我的眼皮合上了。从未有过的累,让我合上了眼睛。我什么也看不到了,像电影里的黑场。
我想,真安静,真惬意,真想美美地睡一觉。二十八岁的小门,在一个冬天的雨夜,被人用刀砍伤,伤于一场帮派间的厮杀。阿德为了救小门,也受了重伤,也躺在了南山路的雨地里,躺在一堆迷离的夜色中。
小门就是我,二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