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来自北京的报喜电话,如同一只有力的臂膀,把河州学院所有的院级领导、申报硕士点单位的头头脑脑,统统揽进了临湖轩最豪华的包间“沧浪亭”。眼看没戏的硕士点居然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奇迹般地通过了“专家打分”这个要命的关口,不说别人,就是院长兼书记张力行自己,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这个从天而降的好消息犹如一声春雷,驱散了整整一个假期躲在河州学院骨头缝儿里的沉沉寒气。冷寂多日的“沧浪亭”一扫连日阴霾,很快就被喧嚣快乐的祝贺、道喜声,夸张放大的笑声、赞誉声塞得满满当当。接踵而至的大小干部,虽然几乎一个不落地都在漆黑溜滑的冰路上跌了跤,裤子上、皮鞋上沾满泥水,却又一个不落地一进门就忙着找张力行握手,他们团团簇拥在老张身边,也不管他是不是能听得清楚,七嘴八舌地送上各式各样的赞美、恭维,祝贺张力行在河州学院取得了又一丰功伟绩。
老张揣起满腹疑虑,故作含蓄地笑着,满面生辉,双手打拱,嘴里不住地念叨:
“同喜,同喜!大家的功劳,大家的功劳!”
副院长朱至孝始终站在张力行身边,同样喜盈盈地跟大家握手,两只眼睛抑制不住地闪闪发光。后勤集团总经理李来复和院办主任袁枫来往穿梭地忙着张罗应酬,只有历史系主任梁怀朴转了几圈儿,既无法贴近张力行,也不太明白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索性找了个地方先坐下来。
袁枫正忙着跟中文系代主任石南打招呼,偶然一回头,发现张力行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不快。他顺着老张的眼风一看,梁怀朴竟然大模大样地占据了本该张力行坐的首位,高高兴兴地嗑着瓜子。
袁枫不动声色地倒了一杯茶,端到老梁应当坐的地方,招呼着:
“梁主任,您到这边儿喝茶!”
梁怀朴答应着:
“没关系,没关系,这儿挺好,挺好!”
袁枫实在没辙,只好悄悄儿地走到他身边,俯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老梁一惊,慌手慌脚地站起来,不小心带翻了椅子,等他扶起椅子,转身又撞在送茶水的服务小姐身上,搞了个人仰马翻,惹得一屋子的人想笑,又怕扫了老张的兴,不敢笑出声儿来,憋得到处是“咕咕”声。
袁枫心里也有点儿恼,好在石南不声不响地走过来,领着不知所措的梁怀朴坐到自己身边。
这时候,里里外外张罗忙乎的李来复进来了,大声宣布:
“诸位,诸位!今天是河州学院大喜的日子,所有费用,我们后勤集团包了!只希望各位吃好、喝好,一醉方休!”
一片热烈的掌声中,他当众吩咐跟在他身后的临湖轩承包经理:
“好烟、好酒,你给我可劲儿上!鲍鱼、熊掌、海参、鱼翅,有什么来什么!我告诉你,我们今天难得高兴,学校上台阶、上层次的大事啊,你们看着办就是!”
这顿饭一直吃到深夜。
眼见得张力行喝高了,散席的时候,座中诸人一个个跑得飞快,最后,只剩下李来复、袁枫和梁怀朴。李来复没走是因为他自己也喝多了,袁枫没走是职责所在,他得保证把张力行全须全尾地送回家去,而梁怀朴老先生没有走,则完全出自一片感激之情。他觉得自己所得到的好处一、二、三、四,都是张力行赋予的,尤其是这次硕士点的申报,没有张力行的努力,怎么会有他梁怀朴的好事儿?看到张力行喝高了,迷迷瞪瞪的样子,他不放心,更不忍心,于是决定留下来,帮助老张安全回家。
这么想着,他就不由自主地走上去,搀住张力行的胳膊,准备拉他站起来。
隔着一张大圆桌的袁枫猛回头一看,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张力行的脾气是喝多了千万不能硬拉,你得由着他坐在那里胡扯,哪怕是坐个大半夜,也得硬耗着。万一拉猛了,他就要骂人,骂得狗血喷头还是小事,一旦性起,他会想起某个人得罪过他,直撵到人家家里去。
可是晚了,不知深浅的梁怀朴已经把张力行拉起来了。张力行猛地一甩胳膊,把老梁甩了个踉跄,险些栽倒,幸亏袁枫眼疾手快,赶过来一把托住他的腰。
那边,老张已经开骂了:
“奶奶个头!给你一点脸,你就不知道你是谁了?你知道这里面藏着什么猫腻儿?你懂不懂这里有问题!一个个都他妈只想着当那个狗屁硕导,谁替我想过?啊,硕导,硕导算老几?我现在还是院长你知道不知道?梁怀朴,你是教授?教授是个什么东西?我告诉你,我还没走,你甭想坐我的交椅!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做梦去吧,你!”
梁怀朴的脸色刹那间变得青紫,他用手指着老张,发白的嘴唇一个劲儿地哆嗦着:
“你,你……”
终于,他什么也没说出来,一头栽倒在袁枫怀里。
来复一惊,酒也醒了大半儿,他忙打手机,叫来校医院值班的医生,好不容易把梁怀朴送回家,然后,又回到临湖轩陪着袁枫,一起守着呼呼大睡的张力行。
“沧浪亭”里,很长时间只有老张的阵阵鼾声和空调的嗡嗡转动声。两个老同学各自想着心事,都没说话。
最后,还是来复打破沉默:
“袁枫,我对不起你。”
袁枫看看他,没说什么。
来复自顾自地说:
“我知道我不是个好东西。我不说,你也知道我干过什么,还不是为了跟你抢一个副院长的皮球。不过宋天对琳琳下手,我真的不知道。我骂了他,你信不信?我没想到琳琳会离开河州。你什么都没得到,我还混了个教授,想想都寒碜。论学问,论能力,你比我不知道强多少倍,我……唉!”
袁枫轻轻地拍了拍来复的手背。
来复接着说:
“不过你也明白,我没有退路。我但凡有平原和你的本事,也不会这么胡闹。我不这么着,我就一钱不值啊!好在现在的大学好混,你看,就这么七混八混的,我他妈的居然能当上教授,贝贝那么一个大傻妞也混了个副高!你和平原反而连正高的边儿都没沾上,真是没有公理啊!
“……有时候我也想,不定哪一天,老天就要报应我们这些混混儿了,可眼下的好处,还是能拿多少是多少。说老实话,这也不能全怪我们,那政策就是这么定的,就是这么执行的。我们不好,我们是苍蝇,可鸡蛋有缝儿苍蝇才能叮啊!
“袁枫,不是我劝你学坏,你也弄个职称吧!不说别的,年年的教授津贴就有两万块啊。只要你愿意,哥们儿不要你操一点儿心,全套的东西给你做好。你再怎么样,也比我强!你看,这硕士点要是真下来了,让我当导师,可我给人家孩子讲什么?我就是再没良心,也觉得不是那么回子事儿嘛!”
袁枫静静地听着,他已经好久没听李来复说这么多人话了。
又过了一会儿,来复朝老张努了努嘴:
“知道吗?他也干不长了。硕士点一下来,他在河州学院的历史使命也就完成了。你可得有思想准备。一朝天子一朝臣,院办主任这个位置,不会老是你的!趁早四处张张看,有合适的地方,你跟我说,我替你去找老朱!”
袁枫的心忽地一下被人提到嗓子眼儿。
他仔细看看李来复,知道来复还是喝多了。酒后吐真言,果然不错。要是放在平时,来复决不会对自己说这么机密的话。袁枫并不担心自己的位置,他早有思想准备,即使张力行不下台,封铁林的事也会有个背黑锅的。老张当然不会自己背,最大的可能,就是把黑锅扣在袁枫头上。要不然,社会上,校园里,哪儿会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传言?
袁枫现在惊讶的是李来复和朱至孝,虽然他早就注意到这两个人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却没想到他们已经绑得这样紧,更没想到素来以“政治家”自居的张力行,已经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还有,袁枫敏感地意识到,朱至孝已经得到省里什么人的大力支持……
所有的谜团在一瞬间突然有了线索:原来,硕士点是这么来的,难怪啊,就河州学院这么一个烂摊子,居然……
来复突然意识到什么,拉住袁枫的手:
“兄弟,你可不能卖了我,我是好心哪!”
袁枫郑重地点点头。他不会卖来复,他从来不卖任何人。
来复放心了。袁枫的一诺千金,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为了向袁枫表示他的真情,他又紧紧靠在袁枫身边,小声儿说:
“知道吗?老张走了以后,朱至孝就是书记了。院长是‘空中飞人’,外派的。不过你我都熟悉。记得吗?简朴。”
简朴?
袁枫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看看来复,来复认真地点点头。袁枫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乐观、开朗,多少有点儿没心没肺的小姑娘,那就是简朴——他们的同班同学,外号“钢铁美人儿”的简朴。
“唉,此一时彼一时呀,”李来复叹息着,“想当年,简朴哪里是你和平原的对手?就是王采薇,她也是脱了鞋都撵不上啊!可人家读了硕士,硕士毕业又读了博,博士毕业还弄了个博士后,博士后出来又到美国混了几年,这就不一样啦,出口转内销,厉害!一回来就在省城干上一个大学副校长,狗屁事儿都不用管的副校长!现在,这就磨正了,有权了!唉,说了归齐,人家是找了一个好老公,这前途设计的,没挑儿啊!”
袁枫早就知道,简朴的丈夫就是现在的省委副书记刘天宇,人是出了名的精明强干,也是出了名的大有前途,据说,还有上升的可能。
来复接着说:
“我倒不担心自己。虽然能不能搞个副院长还两说着,但高校里的人事权在党委,老朱我是有把握的。简朴当年在学校,我也没少帮她,那回因为物理系老彪死追她不放,还动手动脚的,我跟彪子猛打一架。可你就不一样啦,当初你一个心眼儿追王采薇,人家简朴傻傻地追了你三年,每次写信你都不回,害得人家哭得眼泪滂沱!”
袁枫辩解着:
“我也不是故意的。说实话,我多少有点儿怕她,她那么直来直去……”
李来复点点头,笑着说:
“不错,直是直了点儿,可她真的对你痴心一片啊,而且还没有一点儿藏着掖着,比琳琳怎样?不过,有一件事我始终没想明白,按说,简朴和王采薇、任琳琳,三个女人三个样儿,也该算是情敌吧?可她们怎么处得那么好?捉摸不透,捉摸不透!”
说着,来复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袁枫:
“现在我可有点儿替你担心,来这么一个主儿,你怎么应对?院办主任就是还让你当,你能当吗?都是同学,你拉得下脸伺候她?伺候好了,你是什么意思?伺候不好,你又是什么意思?”
袁枫没吭声。他只是感叹,这可真是山不转水转,简朴怎么就会回来当院长呢?
来复仿佛看透了袁枫的心思,一只手有节奏地拍着大腿膝盖,另一只手在空中画着圆圈儿:
“这就是人家的高明。刘天宇始终就没让简朴入党。你看,现在优势占全了吧?博士后,女性,党外人士,省领导夫人,一个顶四个,不提她提谁?再说了,简朴聪明活泼,开朗乐观,对任何人不玩心眼儿,你让她搞阴谋诡计她都不干,几年后肯定撒丫子走人。回省城,进北京,反正不会留在河州,这样的校长,哪个大学书记不抢着要?起码,她在哪个学校,哪个学校要钱总是理直气壮一点儿。咱们朱书记为了要她,可没少花功夫!”
袁枫的心慢慢沉下去了。
多灾多难的河州学院,你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前途啊?
吃过晚饭,丁香才一步一滑地挪进校门,从老家到学校,足足二百里地,为了节省五块钱,她提前几站下了长途汽车,然后一步一步走回学校。
天已经黑透了,刺骨的北风没皮没脸地往脖子里、袖筒里一个劲儿地钻,满地的积雪白天被太阳晒化,这会儿还没来得及冻结实,稀稀滑滑地湿透了丁香的破皮鞋,夜风一吹,寒意立刻像千万根钢针一般钻进脚心,顺着两条腿爬上小肚子,爬进心窝儿,一直肆无忌惮地蹿到头顶,把形单影只的丁香变成了一个从里向外冒着寒气的冰人儿。
她简直没有任何办法与寒冷抗争,现在,她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旧棉袄,两条单裤。回家的时候,她还有一件旧毛衣、一条旧毛裤,甚至还有一条漂亮的毛围巾。——毛衣毛裤都是同宿舍的滕丽群悄悄儿地塞到她的枕头下面的,丽群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留下一个纸条儿,生怕她不接受。其实,丁香早就没有那么强的自尊心了,饥饿和寒冷能摧毁一切,更何况面对饥饿和寒冷的不是她一个人,还有留在家眼巴巴等她回去的弟弟妹妹。
丁香三岁那年,娘死了,留下刚刚会跑的妹妹和五个月大的弟弟。为了能让三个孩子吃上饭,爹拼了命地干活儿,自家地里的庄稼伺候完了,就到窑场背砖,没几年,落下一身病。
丁香初中毕业,虽然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父亲却实在没有能力再供她上学了,是老师们不忍心看着功课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失学,大家从口袋里掏出自己本来也十分微薄的工资,校长还专门跑到县一中说明情况,丁香才能继续学业。可不知道为什么,成绩优秀的丁香,高中毕业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有考上本科学校。按说,她是绝对不会有复读的机会了,可县一中却主动提出不收丁香的复读费,让她重读了一年。
事情发生的前前后后,丁香始终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学校免去她的重读费,父亲感激得涕泪交加,按着她的头,要她对亲自前来的教导主任说“谢谢”,她竟然挣扎着,连点也不肯点一下。围观的乡亲都说老丁家养了个不知好歹的丫头,指指戳戳地让丁香爹脸上黑一阵白一阵,丁香却眼里含着泪,搞死也不做声。
一年以后,丁香考进了河州学院。父亲欢喜得不知怎样才好,丁香却蒙着头,整整哭了一天一夜。第二天,老爹从欢喜中清醒过来,开始为女儿将近四千块钱的学费发愁,这时候,丁香却冷静地告诉父亲:
“不用愁,我挣下了。”
说着,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票子,数出五千,剩下的一起递了过去:
“这是五千,留着给弟弟妹妹交学费。可不敢做旁的用。”
父亲一下子呆在那里,伸出去的手抖抖的,怎么也接不住女儿的钱:
“丫头,你这是……咱穷,可咱是规矩人,你可不敢……”
丁香扭过脸去:
“看你想哪儿去了,爹!你要不信我,你到学校问问,我这几年可一个人出过学校门儿没有?再不,你去问教导处杜老师,我这钱是我打工挣的,我给学校打了两年工呢!”
说着,丁香两眼的泪水小河似的流了满脸。
当爹的却笑了,他相信那个去年到家来的稳稳当当的杜老师、杜主任。老丁两只手把住这一沓票子,捏了四五回,又数了三四遍,才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
丁香嘱咐着:
“杜主任说了,这个工不好找,千万不能对人说。”
老丁答应着。可不,这么好的事情,要是人人去找杜主任,那怎么中呢?
听说丁香最终考上的是河州学院,知道内情的人都非常吃惊。县一中高三的前十名学生,历来是稳稳地要上一流大学的,不是北大、清华,也是人大、复旦,最起码,省里的重点院校绝跑不掉。丁香的成绩,一直排在前十名之内,怎么会上河州学院呢?
可是,丁香一口咬定,她考砸了。
今年放了寒假,丁香一走进家门,第一件事儿就是靠在铺着麦草的铺上,脱了鞋,再扒下毛裤,给冻得缩在破棉絮里的弟弟套上,然后,又三下五除二地脱下带着体温的旧毛衣,送到妹妹手里。妹妹挺高兴,可眼睛还是直直地落在她身上,可她就是装作看不见。她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妹妹肯定是瞧中了她脖子上那条天蓝色的毛围巾,可她舍不得。这毛围巾是图书馆王采薇老师送的,放假前的最后一次勤工俭学,天下雪了,王老师见她穿得单薄,就从自己脖子上解下围巾,围到她身上。那围巾好暖好暖,暖得她心里酥酥的,她似乎冲着王老师说了一句什么,大概是“不要”或者“不冷”之类的,但王老师摇摇头,温温柔柔地一笑,就走开了。丁香觉得自己眼眶湿了,眼泪已经涌到了最边边儿,稍稍不小心就会掉下来,她赶紧低下头去,这一低,就闻见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仿佛是兰花,又仿佛是丁香,幽幽的,淡淡的,她说不好,可她知道,那是王老师的体香。
进入大学以后,丁香最喜欢、最敬佩的人,就是王老师。在图书馆,王老师永远是最安静的一个人,脚步轻轻的,语调轻轻的,就连她的微笑,也总是那么轻轻浅浅。但是,只要一开口,她的话必定十分有分量。有时候,读者自己都说不清他们需要的资料是什么,但只要报出一个题目,一个大致的方向,王老师微微一笑,就能随手写下一串书名儿,然后,带着丁香抱出一大摞书,紧接其后的,必定是读者惊喜的目光和由衷的感谢。
更多的时候,丁香会见到图书馆其他工作人员一脸惶惑地走来,俯在王老师耳边小声儿地问什么,王老师似乎从来没有犹豫过,还是那样浅浅一笑,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能让来人恍然大悟,高高兴兴地离开。
因此,丁香要留住王老师这份心。
然而,今天早上离开家的时候,她还是把围巾留给了妹妹。
妹妹的耳朵冻得流水,脸颊也肿起一个个又青又紫的疙瘩。妹妹上高三了,明年就要考大学,妹妹的成绩不比自己当年差多少,妹妹学校的宿舍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妹妹太冷,那滋味儿丁香尝过。
这样一来,丁香就只能任凭寒风折磨了。她本来可以再晚两天回学校的,可是,寒假里丽群的一个电话却使她慌了神儿,不能不提前赶回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