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瑞平那些在文革期间渡过中学时代的人,后来被称为“老三届”。“老三届”中有不少的人都很有才干,小木克就是一个。当然,今天这样称呼他有一点失敬,因为他今天是一个正局级干部。
关于穆局长,有很多的传说,他完全是一个伟大的奇迹。他能在大起大落反反复复的年代永远站在潮头,又能在文化革命结束之后一直开着顺风船。他总是能在关键的时候找到提携他的人,又永远有人在保护着他。
穆局长还是处长的时候,有一天在解放日报上见到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的作者是国家通讯社的陈瑞平。以后,穆亦可不断看到陈瑞平的名字。他的照片要比年轻记者的图片耐读,总有那些画面以外的内涵。看得出来,他比一般的摄影记者要有阅历的多。最早被穆亦可注意的那张照片是在上海图书馆门口拍的,主角是一群在铁门口等待开门的青年人。那时,他刚刚从黑龙江考上华东师范大学,他拍出了一个时代的特征。他见到了逆光,所有的人全部都勾了轮廓,形象凝重有力。他加了闪光,最前面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老三届,望着铁门凝视的那种痴痴的期待眼神打动了很多人。
两个中学时代的好友重逢了。
两个全是忙人,他们好几个月才有机会一起说说话,喝喝咖啡或者红酒。陈瑞平已经成为一个胖子,体型很像是一个纺锤,他的话很多,其实是摄影记者平时用镜头代替了说话。穆局长的修养很好,完全能静静听他讲完,这对他劳碌的仕途是一种调剂。在宦海中沉浮就是在不断说话,他对下属说话和上级对他说话。做官时间越长,心就越是寂寞,他总是希望有一个和官场无关的安全角落,听听真话。
有一次,陈瑞平约了小木克来到淮海路。他们走进淮海路的某个大商场闹中取静的咖啡馆,小木克一看就说,楼下当年应该是那家面店。瑞平说是,他们篮球队经常在这里吃八分一碗的阳春面。他们并肩坐在两把藤椅上。瑞平越过精致的咖啡杯,把自己的眼光看着窗外,他就不由自主地打个寒战。这样的眼神,有一点痴呆呆的。小木克没有料到瑞平今天这样沉默,就顺着他的眼睛看,于是就见到了马路对过一家只有半间门面的酱鸽店。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高个女人,正把一只油津津的酱鸽挂到橱窗前。她的背有一点驼了,在白色的帽子和白色的口罩之间,依稀看得到长悠悠的眉毛和眼睛。
“蔡小妹?”
“是的。”
“那家小店是她承包的?”
“不是,打工而已。每个月六百五十元。”
男人流着泪水一点一点说着一个女人,总有一点心烦意乱。蔡小妹第一个报名到黑龙江去。她在军垦拼命地干是不用多说的。在查哈阳她是第一批选送上北京大学的。在上大学之前,作为工农兵学员的蔡小妹曾经表决心说她上了大学还要回到北大荒。别人是说说而已,最后都食言了。而她果然回去了。知青大返城的时候,她和在另一个农场扎根的哈尔滨青年恋爱了,就没有走。儿子先她回来上学,他们两口子一直到退休才来到上海。而她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处寻找陈瑞平,将他妈妈临终时给她的金子交还。
“你总是一直喜欢着她。”小木克感觉到了陈瑞平粗重的呼吸,“她会不会也对你一直有意思?”
“她到我们农场来过两次。我都避开了。人家告诉我,小妹曾经到处打听我。”
“那你为什么不向她说一声?哪怕说一句,一切全都改变了。”
“我没有这个脸,那天晚上我和汪蓓蓓的事情尽人皆知。后来,后来我后悔已经晚了。”陈瑞平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蔡小妹:“她还挤在破破烂烂的石库门里,她买不起新房子,只能等待哪一天拆迁。你不知道,她刚刚从农场回来的时候,五十岁的人就像个老外婆!花白头发,满脸皱纹!”
这话说得小木克的眼睛潮润润的。“你啊,你啊。”他用肩膀撞了陈瑞平一下,“你活得多累啊,这样沉重的包袱,你要背一辈子吗?”
陈瑞平重重地摇了摇头:“她感到委屈了吗?她后悔了吗?她需要我们同情吗?”
一阵风吹过,密密的树叶沙沙地响。
多少年来,淮海中路只有绿荫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