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婆邵玉清”和“小将陈瑞平”就这样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清早,地主婆在五点就出门了,晚上,一直要到六点才回家。小将一般是在早上七点到学校去,晚上经常在半夜才回家。他已经不能直面妈妈的脸,只能用“时间差”的办法,避免两个人的同处。他经常在打完球之后,在学校对门吃一碗八分钱的阳春面。然后再在操场边上的水龙头下面洗澡。然后将衣服洗好挽在手上回家,半夜晾在竹竿上。这时候,妈妈已经睡下了。
两个人扮演不同角色的人心照不宣,都不说话。即使在星期天,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妈妈上菜场去,买了菜回家烧。瑞平等妈妈出门之后,就立刻迅速起床。划了几口泡饭,匆匆忙忙出门,常常要到了街头,才想起没有什么预定要去的地方。于是就到复兴公园的荷花池边上看人下棋消闲。批斗会之后不过四天的一个夜里,就有一场北来的雨,在急雨中,瑞平又把门口人家送回来的东西用一个网线袋兜了,走很远,扔到金陵路的一个垃圾箱里。凌晨雨住,扫弄堂的将所有的遗迹全部扫掉了。
妈妈是一个奇迹。她走出弄堂没有低头,她一般是很沉稳地走的,她非常自然,仿佛她的名字没有被“XX”过,她并不惧怕面对以往的熟人,她很会和对方用眼神交换问候,一般只要微微颔首,零点一秒就完成了每天的寒暄。妈妈睡觉已经很踏实,晚上呼噜很响,完全像是一个刘姥姥一样的粗笨农妇,而不是一个三十年代蚕桑毕业的中专生。她双手的指甲已经剪得很短,她每天用一只小刷子在很仔细刷着手上黑色的机油。
他们用纸条联络,没有称呼,没有署名。
“学校要交下学期的学杂费共三元五角。”
“四元夹在书里。”
“马桶下午已经倒过了。”
“抽斗里有四十五个银圆,可以带着户口簿到银行去掉换人民币补贴家用。”
“四十四元在此。有一枚外国银圆成色不好,不予掉换。”
“这是本月零用钱五元。”
“抽斗中出现蟑螂。买蟑螂药五角,交扫街费三角。”
“一元钱还你。”……
瑞平戴着红卫兵袖章出现在球场上,“篮革会”的人很不自然。他感到了弟兄们对自己的隔阂。这种隔阂是仅仅能意会的。例如小牛,在接到瑞平一个长传之后,狂奔到篮下,一个单手上篮,球没有进。以往,他总是很随便地举举手了事,现在,他要一本正经地走过来和瑞平说一句“对不起”,就像是和一个刚刚搭档的新手一起配合一样。打完了球,没有人再和瑞平多说什么,仅仅是一起到对过面店吃面而已。以往呼噜呼噜的声音中间,总有很多的笑声,现在没有了。没有人在冷落瑞平,瑞平却感到了冷落。
打完球之后,黄老师对瑞平说:“陈瑞平,我有话要问你。”
他们走到了体育办公室,心事重重的黄老师将门关上了。他满脸漆黑一声不吭地抽烟,然后就问:“有一件事你是不是还记得?”
“什么事?”
黄老师的眼稍往屋角一瞥,一个计分牌正放在那里。“就是那个。”
“那有什么事情?不就是用旧的三夹板做的吗?”瑞平被老师一提醒,突然感到篮球队所有人集体的“杰作”可能有问题。在一种新式的塑料涂膜毛主席像诞生之后,那些举着游行的风吹雨淋发霉翘裂的宝像就被堆在储藏室里。他们将此做成了记分牌。
“我是说,或许有人会误会,以为我们是反对毛主席和林副主席。”
“不会吧。全是旧的牌子。牌子已经发霉了。”
“是的,我也是这样想。那么,没有事情了?”
“再加上我们是先把铅画纸覆盖在夹板上再锯开的。我想没有事情了。”
黄老师将门打开,很小心地左右看了看。然后说,“那么不要向工宣队汇报了?”
“为什么要汇报啊?”
黄老师将瑞平送出校门,客气地笑着向瑞平点了点头。瑞平后来一直在思考这样微笑的涵义,这是前所未有的微笑,很晦涩,很胆怯,很没有底气。一个老师对学生这样几乎有一点讨好的微笑是不正常的。一种疏离感再次袭击了瑞平。他渐渐感到,他在篮球队的存在让人人自危,以前人们说话从来没有瞒着他,他知道几乎一切事情。但是,他连妈妈也会斗争,在大家的心目中已经不是从前的陈瑞平了,球队萌生了警惧。
他用口袋中的一元钱买了一根小雪糕,找回了很多的一角。他独自吮吸着甜味中微微的苦味。往常,他会用这张一元买够十二根雪糕,和篮球队所有的人共享。
星期六下午没有课,但是有球。当他走到校门口的时候,突然发现又有一条新的标语:“坚决将混进教师队伍的现行反革命分子黄于强揪出来示众!”
没有例外,在黄于强的名字上打上了“XXX”。
陈瑞平的心在砰砰乱跳。他连忙走进学校。校门口还有两条标语:
“黄于强恶毒攻击毛主席林副主席罪责难逃!”
“揪出黄于强是清理阶级队伍的伟大胜利!”
走到体育室的门口,只见两片封条贴在木头门上。显然,这里已经成为需要寻找罪证的地方。他呆呆地站在门口,脑袋嗡地响了很久。有人拍了拍他的肩,是小木克。瑞平惊遽的神色显然被小木克察觉了。小木克说:“瑞平,篮球队今天有球,快去啊。”
小木克已经很久没有参加篮球队的活动了,他坦然的神色更令瑞平担心。他显然是知道些什么的人,他也显然是知道了并不惊慌的人。“怎么了?你看到了门口的封条这样紧张?”
“没有……”
“你是不是在想那副计分牌?”小木克料事如神。“这不是你的事情。”
“可是,”
“可是什么?你是要说,你和我也曾经锯开过这个木版?没有的事情。只有黄于强一个人这样做了。”
这显然是一种“调子”,按照这样的逻辑,所有人全没有一点罪责,将全部奋起对黄老师进行斗争。从瑞平的角度来看,这是完全不能的。他至少是一个里外一致的人,并不想隐瞒自己。
“不能这样说吧……”瑞平很迟疑。
“很多的事情会出乎我们的意料。黄老师是一个反动老师,你也没有想到。他出身在一个反动的家庭中。他用锯子锯开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像完全是蓄意的。是为了发泄他对革命领袖的仇恨。做一件同样的事情,他和很多人是不同的。”
“他关在四楼,因为问题没有调查清楚,是单独关的。”小木克抬头望了望东边一个小小的窗户,一双球鞋一只前一只后甩在肩上,走向球场。将瑞平独自一人留在楼前。瑞平知道今天下午小木克不是去打球,而是去和篮球队的人说些什么的。他怕自己在众人面前神色不对,就随便找了一个借口,转身就走出校门,他希望能很快平静一下自己的心绪,然后再回来。
他从淮海路走过学校的正门。突然,他看到在校门对面有很多人仰头向楼上看着。那里站着一个人,一个站得笔挺的人。啊,他正是黄于强!他站在大楼最高一层窗台下的突出部位上。这是一条水泥浇成有一尺多宽的类似台阶一样的装饰。黄于强是一个很有体育空间感的人,他很轻松地不用手扶就站稳在那个非常狭隘的长条上。他挥起一只手,在空中摇动。口中大声说着:“我虽然出生在一个反动的家庭里,但是我是要革命的。我的父亲是反动地主,他将我丢弃了。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我热爱共产党,我热爱毛主席!”他在演讲,显得特别亢奋。在这个年代,只要有机会,人人全是讲演的天才。
楼下的窗口伸出好几双手,想抓住他。黄于强一躲,就躲开了。由于这样的躲闪几乎是高难动作,淮海路上一片惊叫。窗口的里面正是一个男厕所。那么,他大概是在上厕所的时候逃脱红卫兵的监视从窗口翻出来的。
一个绿色的身影轻巧地从下面的窗口越出,这是一个消防队员。来自学校边上的消防队。他的身上已经有了一根保险带,他是一只紧贴在墙上的壁虎,像有一个吸盘,将自己的身体和墙壁合成一体。他在墙上的移动,是一种优雅的艺术。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黄于强。像一只壁虎盯着一只小虫。
黄于强正沿着突出,往墙角走着,以后又转弯,贴着墙向学校操场的方向移动。他很灵活,他的轻盈步伐不像是在二十多米的空中,而是像走在平地上一样。他像一只在悬崖边缘上行走的山羊,能将自己的支撑放到最小的空间。他又像是一个在钢丝上炫技的艺人,根本不会将危险当一回事。不过,他的步子中间还有一点鲁莽,有一点随意,这说明他毕竟有一点紧张。
看到这样的步子,瑞平的心突然紧跳起来。在大楼的墙外的两个身影,无疑都是身处危险,不感到危险的人。消防队员艺高胆大,黄于强是不拿生命当一回事。他有了一种预感,一种危险的预感!他立刻返身向学校跑。黄于强侧面对着操场,他的队员全部停下跑篮,抬头仰望。
他已经不能再向前面走了,前面有一个阳台。有脑袋探出来,紧张地盯着他看。三楼也有人从窗口伸出头来仰天喊着:“黄于强,不要自绝于人民!”这又是一个穿军装的人,他是军宣队员康顶好。康班长满脸油汗,脸涨得通红。两只手张开,就像是要将黄于强抱住似的。
黄于强用左手抚摸了一下右肩。那里被粗糙的墙面擦伤,渗出了血。
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开始了滔滔不绝的演说:“我今天站在这里,并不是想要自杀,我是想要说话。我一直没有机会说话,谁也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我在昨天已经将我想说的话写在了纸上了,但是,没有人相信。他们全都以为我是要蒙混过关。我要和人家说话,没有人愿意找我谈话。只说我是贼心不死,我很苦闷。我很苦闷啊!”
那个消防已经接近了他,但是因为保险带的限制,他不能再走近了。陈瑞平已经看到了黄老师黝黑的脸上两只眼睛血红,浑身已被汗水湿透。他本来是一个很镇静的人。
“我最后要说的是,我永远不是四类分子。要说我是四类分子,我宁愿去死。我死了,总能说明我的清白了吧?”
那片突起显然不能在这样长久的时间中支撑一个人的体重,有一片砖碎裂,掉下了一角。黄于强仅仅晃了一晃。消防队员的保险带已经接长,消防队员离开了黄于强只有两米,像是一只猎豹,他猛然扑向黄于强,将黄于强紧紧按在墙上。高出消防队员一头的黄于强只是很可怕地笑了一笑,用球场上一个鲇鱼一样轻巧的摆脱防守动作,向下一屈腿,然后往边上一跃。这是一个没有预期的下意识动作,两个人全失去了平衡,全掉下去了,一个是像秤砣一样直直的自由落体运动,另一个是像钟摆一样往后荡成圆弧。虽然很危险,但是那时的消防队员身手矫健,他立刻抓住了一扇开着的窗,安然脱险。
只有黄于强还在往下掉,小牛想用双手去接住他,但是他显然没有用公式预先计算过。黄于强沉重的下坠将小牛的双手啪的一下打开,然后人翻滚着地,在所有人绝望的惊呼中,他发出一声钝响。然后水泥地的碎裂声。黝黑的黄于强已经躺在地上了。他死得很干净。只有嘴里流出了一摊不大的鲜血,像蚯蚓一样在地上爬着,更多的血流在他的体内。他呻吟了几声之后,就不再作声了。他一向是不愿替人添麻烦的人。
被撞倒在地上的小牛爬起来喊:“你为什么要这样?”小妹跑了过去,他喊了一声陈瑞平,又喊了一声阿头。用几条板凳,将黄于强围了起来。
救护车和警车几乎是同时到达的。医生翻了一下瞳孔,说是已经没有救了。警察将所有人全部赶出现场。
小木克在现场呆了一会就离开了,即使在现场的那一刻,他也是很注意没有一点特别的脸色。他后来拿了一个浆糊桶和一支排笔,让一个初一的小女生夹着一卷白报纸。他亲自在校门口刷上了第三条标语:
现行反革命分子黄于强自绝于党,自绝于文化大革命罪该万死!
比赛已经取消。篮球队的人就全部上到了二楼,伏在走廊的栏杆上往下看着。陈瑞平的心怦怦剧跳。篮球队从此没有了教练。但是他们全部不能表示一丁点儿对黄老师的同情。连蔡小妹也明白,现在必须将眼泪忍住。
直到星期一的下午,篮球队才又开始活动。阿头很仔细地用水将篮架背后水泥地上黄于强的血迹冲洗干净。包括警察在地上用粉笔沿着尸体画的一个不正规的轮廓。
打完了球,球队的人全都出去吃面了,阿头没有喊瑞平一起去。只是将一张二角的纸币交给了他,这是今天的训练津贴,可能也是最后的津贴了。瑞平也没有一定要跟着他们走,瑞平依然寂寞。他知道人们全在怀疑是他告的密,他也没有地方可以表白。他独自有一个没有一个地练习着投篮,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校园中一个人也没有了,他就用脸盆往自己身上泼着水,然后打着肥皂。后来,他用毛巾扎在水龙头上,又加上了一小截竹片,水龙头就向上喷了出来,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喷泉。这个喷泉有一点滑稽,在下面淋着的时候他就不免独自笑了起来。他突然感到自己笑起来很奇怪。就不再笑了。
操场的另一头出现了一个孤单的身影。那是法翘。
汤老师很寂寞,他根本不能理解面前发生的一切,他失去了他的室友。篮球教练本来和他兴趣不同,话说得很少。不过只要篮球队有球,汤老师是一定要去看的,看完还要“点评”。他们的友谊其实不浅。红卫兵已经在今天将黄于强的一切全部抄了个底翻天。没有抄出什么反动的东西,就勒令汤老师揭发。这个青年华侨想不出什么,就答应明天书面交卷。
68中学操场上两个孤独的身影同病相怜,两个孤独的人,两颗风中的砂子终于走到了一起。一颗砂子质问另一颗砂子:
“陈瑞平,你已经有了一些变化。变得老师不认识了。你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学生,学习好,球也打得好,至少,你是那种胸怀坦白,见到什么说什么的人。你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你也从来没有隐瞒着什么。”法翘今天的普通话说得无懈可击。
“老师,我今天也还是这样的人。”陈瑞平连忙套上了自己的汗衫。
汤老师的目光盯着那个红卫兵袖章:“你总是有了一点变化的。你自己可能不察觉。”
“老师,你是以为我告发了黄于强?我没有,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我是说,一个人就这样的死了,这样简单的死了。以后我们能知道,是不是冤枉了他,是不是符合政策。但是,这对于他已经一点意义没有了。他本来是不需要死的。”
“我对于他的死也是很难过的。”
“人和人的难过是不同的。我说我今天难过,是因为他本来是不需要死的。我知道他绝对不会反对毛主席。陈瑞平同学,我想问你,是不是因为黄于强的隔离和你有关系,今天他死了,你才难过?”
陈瑞平又变得热汗一身。他低下了头,过了一会,才说:“我难过是因为,几乎所有的人,包括老师你,都怀疑我。”
“我这样问你,和别人不一样。我是你的老师,是你的班主任。虽然‘文革’了,但是我还是你的老师,我当然需要知道自己的学生的品行。”法翘的眼睛很严峻地看着瑞平,后来眼神中有了一丝温和:“你真的没有?”
“我没有。你可以去问小木克,不,穆亦可。”
老师点了点头。“那么是谁呢?”
法翘是在一个月之后才知道瑞平确实对黄于强最后的隔离审查一点没有责任。告发的是一个初一的小女生。有一回比赛正好下雨,被淋湿的计分牌上面覆盖的铅画纸湿了就有一点透明,她就见到好像有一点模模糊糊的人的影子。于是赛后她就一个人到储藏室,用更多的水润开了糨糊,侦察的结果是她发现了一个反革命的行为。她很兴奋,立即到工宣队汇报。唐师傅说要研究研究,就将事情告诉了康班长。不料68中的“两巨头”意见有点不一致,唐师傅认为事情还是先调查一下为好。康班长却认为最好还是立即将当事人隔离。他秘密地问了小木克,小木克遮遮掩掩。康班长就下命令将黄老师隔离了。唐师傅很生气,说还没有调查清楚就隔离人,太不讲政策了。而康班长已经下了命令,就不会随便放弃。
唐师傅有一阵实在生气,他感到学校里竟然会出现不听工人阶级话的现象,完全是不可容忍的。小木克自有一套,他嘻嘻笑着向老唐作了检查。后来又掀起了一场批判黄于强的“小高潮”,他巧舌如簧地一整,黄于强就成为68中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死人不会喊冤曲,别人也不会为反革命喊冤叫屈。这样,康班长有了一个阶级立场坚定的事实可以上报,老唐也不至于出了事被区里批评得太厉害。不过老唐那里,对穆亦可同志已经很有成见了。当小木克被推荐为区革会委员的时候,学校就外调了他的成分,最后小木克终于被拉了下来,一起拉掉的还有红卫兵团司令。只是因为工总司说了话,才保留了一个学校的“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