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
朱浩从广西给我来信,说他和王玉站在南宁的大街上接吻。可王玉是谁呢?我不是很清楚。想必是老方那边的一个女孩,长得也一定很漂亮。我没有去过老方所在的城市,即南宁,只能想象它四季如春,色彩丰富而艳丽。朱浩在马路边搂住那个形象模糊的女孩,我想象疾驶而过的车辆用烟尘把他们遮蔽了。当他们的唇香分离,尘埃也跟着落定。这很像某个电影镜头,是吗?我自觉无聊。
那是一个这样的年代:为激怒路人朱浩搂着王玉在大街上公然接吻。朱浩又是怎样向我描绘他与老方的第一次见面的呢?
“……在一家旅馆里,像两个杀人犯一样地一见钟情。”朱浩在给我的另一封信里如是说。你也许已经看出来了,这里面有那么一点自命不凡。我们都写诗,未属于某个诗歌社会团体或同一种写作风格。我、朱浩、老方,还有东海,本来我们都互不认识。由我把诸位的诗稿搜罗到一本交流资料上,印刷成册。之后我们相互通信、彼此支持。然后就是历时两到三年的断断续续的见面。我最先认识朱浩,然后是东海。然后是朱浩和东海的见面。然后是我与老方。
朱浩与老方历史性地见面以后,只剩下东海老方没有相见了。当年我和朱浩在济南见面时,其中的一个说了句:“我终于找到了党。”
可见,这还是一个夸大其辞的年代。
朱浩带着我抄给他的地址去找老方。他新婚不久,第一次离开妻子,有如鸟儿飞出了牢笼。他和老方一起喝酒、去大学讲座,在后者经营多年的地盘上享受着诗歌的馈赠。崇拜者、鲜花和姑娘……年纪比我们稍长的老方把朱浩描绘成“一匹幸福的种马”。那么那个“每人一辆摩托车,前面挂着‘大诗人某某’的牌子周游全国”的主意又是谁出的呢?不是朱浩就是老方,不是朱洁给我的信里这么说过,这样的话就是出现在老方给我的信中的。
那段时间里他们给我的信是过去三年的总和。他们不仅自己大言不惭,还力图震撼千里之外我平静的生活。我结婚比朱浩还早,下决心把热情限制在文学范围之内。平时我喜欢把朋友们的故事在圈子里发表一下,以博得大家一笑。朱浩去南宁出差后我讲的大都是朱浩的故事。当时东海受到诱惑,也想去南宁看看。我含糊地批评了朱浩的行为,我说:“要是他想和什么姑娘接吻也不应该在大街上呀?他可以让老方给找一个地方,两人睡上一觉都可以。
何苦要刺激保守的南宁市民呢?”我在想:那王玉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使朱浩以和她接吻为乐,而不是睡觉。这我就不能理解了。我也是一个结了婚的人,让我和老婆以外的女人睡觉我还能接受,可是不睡觉光接吻,这样情意绵绵、青春孟浪是什么意思?
朱浩曾对我说过:“这个世界上只有禽兽才会离婚。”现在他这样做不是要导致离婚么?于是我写信给老方,想从侧面了解一下王玉的情况。老方的回信中根本没有提及王玉的名字,只是说朱浩在南宁“干了些十八岁的事情”。和诗人们交往有时就会碰到这样的问题:他们都很欣赏自己的说法,至于都说了些什么,那只有天知道了。
什么是“两个杀人犯一样地一见钟情”?
什么是“找到了党”?
什么是“只有禽兽才会离婚”以及“幸福的种马”?
什么是“干了些十八岁的事情”?
“黑裙女”
他们让我带一份电报上楼。我低头瞟了一眼,是朱浩从济南拍给东海的,让他去火车站接“黑裙女”(电文如此)。收发室门前议论纷纷,显然就是因为这件事。看来东海的同事们已经传阅了这份电报。他们问我:“黑裙女是谁啊?”他们知道我是东海的朋友,不然也不会把电报交我带上楼了。我一定知道一点内幕,他们认为。的确,我知道一点。这件事甚至还与我非常有关呢。但我对他们说:“我也不知道。”他们中的一个就说:“如果是蔡英东海敢不敢收留?”
蔡英是这个夏天里公开通缉的政府要犯,是个女的,也很年轻。如果她着一身黑裙也一定不会让人感到意外。如果她要人接站的话,电文上总不至于写明蔡英吧?当然,自称黑裙女不见得更好,可不,已经引起了群众自发的注意。“去问问东海,要是蔡英他敢不敢去接?”“要是敢接,那才叫有种哪!”
见到东海我把电报交给他,并说:“王玉明天下午到。”东海问我:“你怎么知道黑裙女就是王玉?”我说:“朱浩给我打过电话,他可能和王玉一起来。”东海说:“王玉不是在南宁吗?”我说:“上周二去的济南。”“去找朱浩?”“是埃”“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东海若有所失,“那他为什么把电报拍给我,而不是拍给你?”
我说:“大概你住得离车站比较近吧?要么朱浩考虑到你有单位,有家,不像我成天到处乱窜,他们怕电报送不到。”话虽如此,其实我心里也在嘀咕:以前朱浩来许城都是我去车站接他的呀,吃住也都在我那里。
我把在楼下听到的议论说给东海听,东海当了真:“要是蔡英我肯定接待,至少她还是一个女人么!”说完嘎嘎嘎地大笑起来,就像一只鸭子。
第二天下午四点左右我再次来到东海家。东海已经出门接站去了。他们家的老保姆在,请我在客厅里坐下,泡了茶。东海的妻子在卧室里,已经病入膏肓了。她是癌症,手术后又转移了。这件事儿已经拖了两三年,今年入夏以后我就再没有见到过杨真。据东海说:杨真的脸肿得有常人俩那么大,身上已经开始溃烂了。东海每天给她换两次药,三顿饭也都由他送进去。甚至连老保姆也已经有个把月没有看见她了。此刻,杨真隔着一道布门帘和我说着话儿。她的声音很正常,一点都不像有病的样子。
她问我来的那个黑裙女是谁?看来在为东海担心,关于蔡英的风言风语已经传到她的耳朵里去了。我向杨真保证:黑裙女决不是蔡英,也不是任何动乱分子。她不过是一个女孩子,名字叫王玉。
而王玉是朱浩的朋友。
“是女朋友吗?”杨真问,这让我很难回答。她又问是不是朱浩和王玉一块儿来?我告诉她:“电报是朱浩拍的,让接王玉。到底一个人来两个人来很难说。”杨真又问;“你怎么没和东海一起去接人呀?”我说:“本来我是想着和东海一起去的,没想到他走得那么早。
一个人去接也差不多了。我在这儿等他们就行了。”
老保姆在厨房里忙晚饭。这时,室内的光线暗下去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杨真没有再说话。电风扇吹得卧室门帘一抖一抖的,我盯着上面花朵缤纷的图案一时出了神。一只大黄猫从门帘下钻出,跑到水池下面的塑料盆里去拉尿。布帘后传出杨真唤猫咪的声音。接着她问:“他们怎么还没到啊?天都黑了。”
我说:“恐怕是火车误点了吧?”
饭菜都上了桌,仍不见他们回来。老保姆随手赶着碗边的苍蝇。我说:“天都黑了,苍蝇也不歇着。”老保姆向我摆手示意。她凑近我的耳朵道:“不能说,不能说。”同时看了看那微微抖动的布帘。
突然,传来杨真痛苦的呻吟声。老保姆说:“她该换药了。”
我十分不安地站起来,走到布帘旁。我说:“杨真你怎么样?我能帮你点什么吗?”
呻吟变成了压抑的哭泣。“我疼,”她说,“快打电话到车站,叫东海马上回来!”见我犹豫,杨真大声地说:“快打!快打!把他叫回来!”她有点和我急眼了,多年来还是第一次。
我走到放电话的茶几前抓起听筒,一面翻阅厚厚的电话簿。然后拨号,占线。其间杨真的声音不断地催促我:“快、快!叫他回来!”
终于我拨通了,没有人接。由于身后那声音的逼迫,我对着听筒不禁自说自活起来:“喂,车站问询处吗?……我想打听一下济南至许城的……什么?晚点啦?……就要到啦?……哦哦,那好那好。”
我放下电话,对布帘说:“放心吧,他们马上就会回来的。”
一九八六年
赵燕递给我一叠照片,神秘兮兮地让我看。那是东海去南宁时拍的,当然是去找老方。照片里有老方,还有一些其他人。我注意到有几个女孩。有一个女孩出现的频率很高,我逐渐熟悉了那张脸。东海羞羞答答地走过来,问我:“怎么样?”他指的是那个反复出现的女孩。她是他此次南宁之行最重要的收获。东海用他带的相机给女孩拍了不少照片。
我说:“不错不错,真不错。她叫什么名字?”东海答非所问地说:“她是王玉的同学,一个班的。”我问:“照片里有王玉吗?”“有啊,”赵燕说。她洗扑克牌似地摆弄着那叠照片,然后,我就看见王玉了——赵燕将一张照片拿在自己手上,离开我的眼睛一定距离让我看。
一个女孩在远远的地方,正向前面走过来。这是一个走的姿势,人体细长。由于远,面目身影都比较模糊。能看得出王玉在笑,散发被风吹向一侧。她穿着当时颇为流行的牛仔裤,裤脚颇宽,似乎是喇叭裤。她在一个什么地方走着?没有具体的景物指明。但肯定是在室外,画面上阳光和风的感觉很强烈。也许是在湖边吧?
“怎么样?”赵燕问我。
听她的口气我就知道她对王玉已经给予了肯定。看她把王玉据为己有的样子我就大致明白了。我不说话,要把照片拿过来细看。赵燕的手本能地缩回去。其实我已经看清了,没有必要再看。
但如此一来我就可以确认赵燕的心意了。“怎么样?是不是很健康?”赵燕问我。
她不问“是不是很漂亮”?而是问了次一等的“健康”,这已经很不错了。当时在赵燕那里,健康意味着更多的肌体以外的美学概念,漂亮则几乎是一个完人了。当然,她得把完人的感觉留给自己。
我附和了赵燕的看法,说王玉看上去是很健康。我问:“还有没有了?”我说的是照片,上面有王玉的。
赵燕说:“没有了,就这一张。”
房间里有很多人,端着杯子走来走去的。我们讨论照片的时候东海正八面逢源地应付来客。赵燕把他叫过来,向他要了那张王玉的照片。她真的把它据为己有了。我以为她的做法有失偏颇,会让东海面子上难堪,于是就向东海要了一张那出现频率最高的女孩的照片。当然,我不便要她单独一个人的,而是她与东海的合影,开始东海还舍不得,最后想了想还是忍痛割爱了。我夸了句那女孩“很性感”,东海这才告诉了我她的名字:“田恬。”
我说:“这个名字好,很温柔,一听就记住了。”东海说:“还不知道下面怎么说哪……名字好是好,而且也不是什么笔名……”他有些喝多了,词不达意。看得出来,他有些忧愁。赵燕在一旁说:“要是笔名,那可俗透了!她写不写东西?”一小时以后她为这件事责备我道:“你这人怎么这么虚伪?”
田恬明明不怎么样我还要了她的照片,这是其一。夸她性感这是其二。倒不是因为我夸了田恬,性感这词儿本身就庸俗得不得了,我怎么说得出口的?还有田恬,这个词儿也不能饶耍叫这名字的人还能好到哪里去?
我一一解释道:首先我并非要了田恬的照片,而是东海与四恬的合影。我这么做也是为了给东海一个面子。第二,我之所以用了性感一词是因为她不漂亮,也不健康,不过性感而已。说她性感不过是说她是一个女人,而她并不比别的女人还要性感。第三,田恬是叫她的名字给害了,我完全同意。东海怎么和这样的人搞到一起去了?我表示惋惜。
赵燕说:“我看她比东海强!”不知不觉间我们交换了各自的立场,赵燕竟为田恬辩护起来。
我们得上床干那件事,这谁都明白。所以说我们的互相妥协有很强的实用主义成分。
我和赵燕分别已经一个多月了。我去太原开第六届“青春诗会”,结束后去北京看望东海。当时东海在北京的一家金融期刊打工。我到北京以前,赵燕已经在东海那里了。她是随一个电视剧组进京拍戏的。我和赵燕在东海的宿舍里不期而遇,为此东海招来了他的一大帮狐朋狗友。俗话说:小别胜过新婚,何况有意外的惊喜。
无论怎样无礼,我们还是坚持把东海赶出了他的宿舍,在一片狼藉之中插上了房门。赵燕问我:“我有田恬性感吗?”你就知道我们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了。
我的回答是“漂亮当然包括性感啦!”继交换彼此的立场之后我们又交换了几种姿势。然后是妙不可言的高潮。我们疲惫地分开。如果说我们仍然紧贴在一起,是因为东海的单人床太窄了。我们又开始争辩,彼此都知道至少在一两个小时内不会需要对方。一小时以后呢?那就很难说了。我有时候甚至觉得我们拼命争吵、刺激对方只是为了互相提醒:不要睡过去。最后一次我怎么也无法完成它。天快亮了,窗户发白,我很着急,赵燕还在一个劲地催促。她困顿不堪,想马上就睡。要是此刻她把我掀下来,可就惨了。我的思想也变得非常迟钝,脑子里光有一些零星的名字,可她们的身体拒绝呈现,还有她们那淫荡的怪癖、撩拨人心的技艺。我一路默念下去,好像神汉念叨着那些亡魂。终于,在王玉和田恬之间我激动了。在她们之间,或者从王玉开始到田恬结束。
第一夜
王玉站在门边,比想象中的要黑,也许是穿着那条黑裙子吧?
她上身穿一件黑背心,露出两侧的裸肩,随东海进屋里来。东海一头扎到布帘后面去了。他匆匆进出了两回,拿什么东西;后来好半天没有出来。我向王玉解释杨真的病情,她很有礼貌地问了更多的情况,后来我就问她一路上是否辛苦?交谈时我一面观察她,主要还是在询问我自己的记忆(或想象)。她与那个传说中的王玉有哪些不同呢?
的确是有些不同之处的,但不是和我的想象比较——她就在我的眼前,使我毫无想象的余地。我是说和那些司空见惯的姑娘,特别是和无所不在的许城姑娘相比,她的特色马上就显露出来了。
她使我很自然地想起了南方、边疆、神奇的岩溶和众多的民族。她使我联想起植物。久居城市的人往往有某种自然崇拜的心理,特别是念过几天书的人。于是在和王玉的交谈中我不免掺杂了几分好奇和欣赏。她像土人那样不可思议地害羞起来。
等东海忙完我们来到桌边吃饭,我客气地问:“饿坏了吧了”王玉不好意思地说她不饿,接着脸又红了。她说他们已经在外面吃过一点了,不过她“还可以再吃一点”。我和东海讨论起火车误点的事来,他有些心不在焉,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我也是的,火车晚点有什么可讨论的?他们不是已经顺利抵达了吗。
东海吃得很快,话不多,也顾不得招呼客人。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布帘吸引住了。也难怪,让他焦心的事也真够多的。给杨真换完药后还得喂她吃饭——她的一条胳膊肿得已无法弯曲。喂完人后还得喂猫。那猫现在可是杨真唯一的伙伴了,她疼它就如儿子,宁愿自己不吃也不能让黄黄受到委屈。这件事东海是不敢怠慢的。他俩(杨真和她的猫)吃喝以后还得大小便,这自然也是东海份内的事。
由于主人愁眉不展,饭桌上的气氛沉闷起来。老保姆垂手而立,如惊弓之鸟。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猫尿的酸臭。另外这里面还有某种我无法理解的东西使我坐立不安。饭吃好了,坐的椅子向后撤。王玉去水池旁洗了脸,完了问毛巾挂在哪里?我就对她说:“你不住这儿。我那儿地方大,你跟我去演武二村。”王玉就又将毛巾牙刷香波等一套东西放回塑料袋。我起身背上王玉的背包,对东海说:“那我们就过去了。”
东海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竭力挽留王玉,坚持说他家里好住,比我那里方便。可我们还是坚持走了。
我和王玉来到外面,就像从监狱中逃脱出来一样感到非常地自由。由于自由的晚风、自由的夏夜、自由的街道和灯光,我感到我们比初见面时亲近了许多。我推着车,和她并肩走在马路上。虽说我可以骑车带上她,可我们中并没有人提出来。我们就这么走着,一直走到了我的住处。飞逝的五十分钟里,我反复体会自己的心情:多么地坦然和放松。由于朱浩的存在,我和朱浩的渊源关系,王玉和我之间是不会发生任何事情的。她不过是朋友的女人,我要好好地对待她。
你知道,离婚以后还从来没有以如此放松的心情对待过一个女人。我总是抱着明显的目的,而那卑劣的目的又总是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要么我就拒绝与任何女人交往,要么我就无端地紧张。我几乎都怀疑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和可能了。回到演武二村,我把我的苦衷告诉了王玉。丝毫也没有挑逗的意思,我只是为自己刚刚获得的最佳状态而兴奋。要是把这种轻松的状态运用到别的女孩身上,那一定是会大获成功的。我发现了自己极大的潜力。
我和王玉的话题自然涉及到朱浩,而且主要就是朱浩。王玉这次去济南似乎不太顺利,两个人似乎有点不欢而散的意思。我问:“本来不是说好两人一块儿来的吗?”王玉说她也不知道,朱浩临时变了卦,说不来了。他倒是主张王玉先别急着回南宁。朱浩让她一个人来见我,让我领着她在许城转转、散散心。我听了一愣,难道他们已经到了散散心的地步了?
“说是让我来找你,又不给我你的地址。最后几天他整个不见了,搬到办公室里去住了。他们厂的大门我又进不去,这才给东海发了一份电报——他的地址还是三年前在南宁时给我留的,也不知道对不对。”我就把那个黑裙女的笑话讲给王玉听,她又说:“我虽然给东海发的电报,心里想着的还是你来接。我们不是没有见过面吗?所以就署了个黑裙子。”
后来我们分别洗了澡。王玉换上睡裙、拖鞋从卫生间里出来。
我们席地而坐,又谈了一会儿。对待王玉我就像对待一个久违了的老朋友一样,要不是考虑到她旅途劳顿,照例是应该聊一个通宵的。考虑到她是一个女人,我就适可而止了。我把自己的床让给王玉睡(这属于我的待客之道),那里的条件比另一个房间里的另一张床要好一些。我整理出一套较好的卧具(包括枕头、席子和线毯)运过去,自己用挑捡后剩下的。电风扇和电蚊香都给了王玉,我用折扇和冒烟的蚊香。对待王玉一如对待我的朋友朱浩,虽然他们的关系看来已经了结了。
这是第一夜。
一九八七年
那是一趟西宁始发的过路夜车。我们的两张硬卧车票中有一张是下铺,于是就坐下来先喝啤酒。当时已近十点,火车正穿过西部若干荒凉的地区,窗外一片漆黑——贴近车窗可以看见自己的面孔。夏天日长,太阳其实刚落不久,可车厢里已是一片鼾声鼻息了。我和朱浩是从兰州上的车。我们上来以前很多人都在睡觉,车过兰州的时候甚至都没有醒。当火车再次移动起来车厢内很快就恢复了安静。这与登上混乱的始发车的情形是不同的。我和朱浩坐在黑暗中,慢慢习惯了周围的环境。
一周以前我们有一个机会在兰州相聚——一家私人书店的老板异想天开要编一本实验诗集,拉了我和朱浩及上海、广东的一些诗人去给他拟定名单。结果可想而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眩大家正争得不可开交之际,当地宣传部门的一个指示否定了整个计划,最终解决了问题。
在兰州时人来人往,我和朱浩没有交谈的机会。此刻我们单独相处时却感到了寂静的障碍。要谈的事实在太多了,而且有些是很重要的。在此三年的时间里我们都结了婚,作为情况,至少也得互相通报一下呀?除了婚姻还有另外一些感受,也许是更为重要和不可忽略的。我们喝着啤酒、撕扯烧鸡,准备着开常打着饱嗝,放松的身体也渐渐下滑。如果我们错过这次机会,就此一别恐怕又是几年。
茶几对面的下铺上也坐着两人。他们是从西宁上的车,对环境较之我们更熟悉。他们带着老前辈般优越的目光打量我们——倒不是因为年纪大,不过是比我们多了几小时坐火车的资格。他们自以为是,又很排外,故意用水杯和帽子在小桌面上占据了很大的面积。由于那顶有徽章的帽子,我们才发现了他们所干的行当:他们八成是外出办案的公安人员。
看到这一对活宝朱浩笑了,他笑得很轻蔑,发自肺腑。看来他们的确是来自西部的两个土公安,没见过什么世面。这时,他们点燃了一种很细的雪茄,呛人的烟气立刻把我和朱浩的希尔顿盖住了。我看见朱浩像变魔术一样也从身上摸出一盒雪茄烟,巴山牌,六支装的那种。我知道这是当时市面上最粗的一种雪茄了,正好适合此时此地的我们。我和朱浩换抽雪茄,希尔顿掉过头来对火。由于口径悬殊,光对火就对了好半天。
对面的两个马上蔫了,捻灭了小雪茄,手直往腰间探去。他们触摸了腰间手枪的皮套,但没有勇气将手枪拔出来。朱浩大口地吞云吐雾,两个可怜的乡下孩子就被烟雾笼罩住了。这以后他们的交谈就有了野蛮和血腥的内容。大约他们觉得我和朱浩像文人,想借一些耸人听闻的故事把我们吓祝他们谈到西部的监狱、广袤无垠的沙漠,他们谈到杀人与被杀。他们当然是前者,杀人的人,似乎他俩都干过几次。而被杀的,就像我和朱浩这样的。他们几乎是根据我们的相貌描绘了被他们杀戮的对象。我们的惨状,乞怜和卑贱。他们的牛皮吹得如此之大,竟有了严肃的意味。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朱浩以绝对抒情的语调向我讲起他和王玉度过的一个夜晚。
我想这个夜晚应该是在他们公开接吻之后。简陋的学生宿舍里,我想是那年的暑假。经过她的精心安排他们在一起过夜了。他们分睡的两张床上(集体宿舍里床多得是),中间隔着几张课桌。皓月当空,窗户开着。一些月光洒进来,同时带进一些树枝灯杆的投影。他心静如水,没有要求,因为他爱着。她主动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脱掉了。一件一件,也不过两到三件,她已为这一时刻做过准备。
最后,就是她的裸体了。他在自己的铺上没有动,静听她脱衣的悉萃之声。他盯着天花板,在月光的照耀下看清了她日常寄宿之处的全部简陋,心里不禁感到悲哀。她唤他过去,于是他就过去了。她让他看她,自己却闭起眼睛。他按照她的想法看了她,他看见了。她喃喃低语,说了一些“我怎么样?”之类的话,而他一手撑着上铺,衣冠整齐。这是一个对比。另一个对比有关他的妻子。还有这破旧的宿舍,这肮脏的垃圾,这是她生活其间的地方。他为这么好的东西放置在这里而感到辛酸。月光和皮肤,那纯粹的美更自不待言。
还有他自己的心境、幻觉和青春。她将他的手拿过来,放在她的乳房上。没有猥亵的因素,只是静静地放着,似乎是在遮挡他们两个人的羞耻。他以同样的方式抚摸了她的全身——她拿着他的手,他的手被她而不是自己拿着。他的手因此变成了她的。她引领着它完成了整个的仪式。她在和她的贞洁告别,恋恋不舍,非常自怜。
这里的描述大都出自我的想象。尤其那唯美的调子肯定是附加上去的。当时朱浩已不再是一个夸张的人。他叙述的动人之处完全在那一时刻的神情,在于他十分特殊的语调。断断续续的话语、绵绵无尽的声音,有时候你几乎以为他睡着了。也许他真的睡过去了一会儿,突然,那扬起的声音有如梦呓。慢慢的,一切都是慢慢的,慢慢的。慢慢地喝酒、放瓶子,慢慢地扯开烧鸡,慢慢地嚼,吸烟,吸进、吐出,烟雾慢慢地缭绕。往事在沉默中慢慢地流淌,被思索和理解,被继续。那个明月之夜被套入了如今这个夜晚,一切都是缓慢的、抒情的、失真的。朱浩以他特有的温柔和色情平伏了两个公安的血腥和狂暴。不知何时他们已安静下来,也在听。他们加入到慢的沉浸中来,唯有那火车狂奔而去。
公安和我都同样关心一个问题。良久,朱浩终于说:“那天晚上我们什么也没有干。”
东风新街
本来是不会有第二夜的。就在王玉来许城的前一天我收到一个会议通知,要去安徽开一个改稿会。会址选在滁县琅岈山。另一个吸引我的地方就是我的一个学生,她也将前往。
去年夏天我受聘于《诗歌杂志》下设的函授学院当老师,分至我名下的学生有两百号人。我的任务就是每学年之内给他们每人写四封信,而每封信的长度不得少于四百字。每年,函授老师有义务从所带的学生中挑出一名佼佼者,并带领他(她)去参加一个专门的改稿会议。琅岈山笔会是第一届,我推荐的这名学生是个女的,笔名袅袅。除这个名字外,在袅袅的来信和作品中当然还有一些让我想入非非的东西。我已写信通知袅袅,告诉她我将途经南京把她带上。本来是不会有第二夜的,因为第一夜过去我就去长途汽车站买车票了。
王玉无事可干,随我去车站买票。我们乘十一路车前往,下车后就来到了又脏又乱的立交桥下。天气又热,心里烦躁不安,所以出了不少的汗。我们还得向臭烘烘的人堆扎进去,真够恐怖的。我让王玉在一边等着。曾几何时她已成了我的一条甩不掉的尾巴?哪怕再龌龊不堪的地方也寸步不离。买票的时候我真有点动心,考虑是不是也要给她买一张?这样我就将带着两个女的去赴会,似乎不成体统。最后我只买了一张票。我把票拿给王玉看,是第二天上午八点钟的。王玉站在那里,似乎有了某种依依不舍的感觉。我真怕她提出来和我一起去。她是朱浩的朋友,我怎好加以拒绝呢?
往回走的时候我们没有坐车。我们在临街店铺的阴影下钻来钻去。我告诉王玉:我走后房间的钥匙留给她,她爱住多久就多久。
我那儿有火,她可以自己做饭吃。再买一张许城地图,就可以真正享受一个人的孤寂和自由了。有什么事可以找东海,他就是目前忙乱些,恐怕腾不出时间来陪她玩。至于我们(我和她)还有整整一天和一个晚上的时间。我们可以好好聊聊,就像昨天那样。我说话的时候王玉不停地点头。我注意到有人对我们侧目而视,这与我们走的是反道(靠左)有关。除此之外也许还有妒忌。和许城姑娘相比王玉或许算不上是最漂亮的,但她在那里走着就天然地有了一种不同。不是特别地不同,而是温和地不同,这就更加与众不同了。人们定是把她当成了我的女朋友,我也乐于接受这一点。
我们走进阴凉的邮局大厅。我给袅袅发了一封电报。东风新街28号,这是袅袅和与她相依为命的寡母的住址。我告诉袅袅明天下午在南京汽车站接我,我将手持一期《诗歌杂志》,以便识别。
没有别的非干不可的事了,我提议去郊外的几个景点转转。王玉说:“还是留着我一个人去吧。”语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也许女孩子喜欢逛商店,虽说我没有兴趣也只好陪着。好在王玉对商品的兴趣也不大,逛了一会儿就出来了。我们找了一个地方吃饭。落座后我才发现饭店位于一家浴室的楼下,就是我经常光顾的那家,名字很奇怪,叫“快活”。我们怎么会流落至此的呢?大概是受到阳光和人流的逼迫,就折了进来。我们肯定不是来这里洗澡的。
吃完饭,我们留下来继续喝茶,一直喝到了天黑,店堂内亮起了灯。其间,我们各自起身上了两趟厕所。值得一提的是:快活浴室的厕所很方便宜人。其实我们所在的地方不过是一个过道,上面加盖了顶棚。那令人陶醉的穿堂风一阵一阵地吹来,恐怕也是我们长留此地的原因吧?夏天的许城,这样的去处真难以寻觅,权且就算是我对王玉的一番招待吧。
实际上,我也的确喜欢在澡堂里招待远客,首选的去处就是这家快活浴室了。记得朱浩和东海的首次见面先是在我家,然后我就拉他们来快活浴室洗澡。我说了句名言:“没在一起洗过澡就不能算真正地认识!”他们都是懂幽默的人,为此乐了半天。此刻我把这件事讲给王玉听,她开玩笑说:“那我们是永远不会真正地认识了。”我是一个懂幽默的人,为此乐了半天。我说:“夏天没有必要到澡堂里来洗,在家就可以了。”王玉说:“不是也有人洗吗?”的确,一些男人和女人在我们谈话的时候从楼上下来,披着湿发,面孔被蒸得通红。我因此说:“就是可以洗,你在女宾部,我在男宾部,也不能真正地认识呀!?”王玉是个懂幽默的人,为此也乐了半天。
我将男澡堂内情形讲给王玉听,如何搓背、捶腿、捏脚、掏耳朵,都是一些让人舒坦好过的事儿。王玉抱怨说女澡堂里什么服务也没有,就是那些乳房、大腿叫人看不够。我说:“你可别是同性恋呵?”王玉开始不懂我的幽默了,她说:“女的都喜欢看女的,这你不知道?”我说:“知道,但知道得不多。”
我们由此谈到了两性人,由两性人扯到太监。我告诉王玉说我最近读到一本奇书,上面说太监分两种,一种是先天的,一种后天。
后天的那种长大后才动手术,所以说他们虽没有资本,但性意识还是有的。所以他们很难过,干是就产生出很多的变态行为和心理。
那种先天的要自小培养。从前有的地方专出太监,就像这里干澡堂的常常是扬州人一样。方法是小孩刚生下来就请一位有专门技巧的保姆带。保姆每天搓揉小孩的睾丸,使其不能发育。天长日久,那里就自然萎缩了。这样培养出来的太监就不会有性意识。应该说作为太监他们是更称职一些的。
我相信我就像那些太监一样,此刻一点性意识都没有。我欣喜地感到我的身体没有一点异常的反应。去厕所的时候我顺便检视了一下,一切正常。我为自己纯洁之体和轻松状态而备感骄傲。我走回去,继续加强交谈中的下流成分。这次我是有意为之。我感受到了某种永远不变的东西,诸如王玉是朱浩的女人,而朱浩是我最好的朋友。诸如我上衣口袋里的那张车票。在这永恒的格局和必然的流向中我放弃了自我,犹如放弃了欲望。我是多么地安全又多么地幸福!
一九八八年
后来朱浩还是和王玉性交了——这是免不了的。虽然从来没有人明确地告诉这一点,但我相信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的。我还知道王玉在朱浩以前是一个处女。是他把她破坏了。之后,朱浩匆匆结束了那个长假,出差归来回到济南。他回到了老婆身边。他开始和王玉通信。她的信都是寄到他们厂他的办公室里的。他坐在办公桌前阅读来信,然后从抽屉里找出一张白纸唰唰地给她写上一堆。台灯照在他天然鬈曲的黑发上。他侧着头、思考着,面无表情。
我知道他所用的信纸是他们厂的专用信签,抬头部分被整齐地裁掉了,依稀留下一道红杠。我还知道他用的信封印着他们厂的名址。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朱浩同时也在和我通信(使用了完全相同的信纸和信封)。我知道一切,但就是不知道王玉会从朱浩的来信中读到些什么——他从来没有干过装错信封的蠢事。突然,朱浩被自己的幽默逗笑了,环顾四周才发现办公室里已空无一人(除了他自己)。同事们都下班回家了,而他是自愿留下来的。他的任务是值班,看电话。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写信或回信。他在信中对王玉说:“要不我们去澳洲,做一对袋鼠夫妻?”后来这句话成了他诗中的一句,我才得以窥见的。他为一只办公室里的公袋鼠而笑了,乐不可支。他笑得前仰后合,当然不是为了澳洲原野上的那一对。当时确有很多人去了澳大利亚,他们倾家荡产,借债挪钱地去了。朱浩用典一向紧贴时代。我想他不过是借题发挥,针砭时弊而已,并不是真的要去什么澳洲或澳大利亚。
新风东街
信箱里有一张通知单,让我去希望路电信局取一份电报。看来下午已来人送过一次了。关于这份电报,我一点线索也没有。我想。
八成是朱浩要来了——他改变了主意,请了假,来和王玉和好如初。这样也好,明天我去滁县,就让他们在这里过几天小日子吧。王玉连连摇头,说绝对不可能,朱浩是决不可能来许城找她的。这么说其实是盼望朱浩来——我看出来了。
我们上了楼,稍歇片刻,就又下来去车棚里推车。王玉坚持带我。她的心情很迫切,所以骑得飞快。好在夜深人静,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我们很快就到了。灯下,一个制服碧绿的人递上电报。果然不是朱浩拍的,也不是我认识的其他人。电报还是我上午发往南京的那一封,被原封未动地从南京退了回来,原因是地址有误。我把新风东街错写成东风新街了。这个地址我至少写过四封信去,从来也没有出现过差错。
王玉又在拿她乌黑的眼睛看我了。也许,是天意让我不能成行吧?这么说勉强了点。因为此刻我们就站在通宵营业的电信局的前厅里,再给袅袅发一封正确的电报也为时不晚。不能说我已无能为力,或需假托于什么天意。要说也只能说是天意的一个征兆而已。再者,即使袅袅没有及时收到我的电报,我也能按地址找到她的家啊?即使地址有误,找不到她家——退一万步说,我也能自己从南京转车去滁县开会呀!我得为我的主意改变负责。我说要走了要走了,弄得人人皆知(包括东海),结果又不走了。与其向他们说明虚假的事实(一封有地址有误的电报),还不如承认我想多陪王玉玩几天。
我抱着某种决然的心情走到柜台前,大声吆喝,向打瞌睡的营业员讨一张电文纸。她说要买,我就买。然后我填写了当天的第二份电文。我避开了东风新街或新风东街,那极易出错的是非之地。
我将电报直接发往会务组,告诉老李我因病不能前往了。告诉他我多么地遗憾,并祝会议成功。
回来后,王玉去卫生间里冲了澡,换了睡裙出来。那睡裙很短,下摆在膝盖以上,上面,穿过两边的腋下在背后打了一个结。我不知道它是什么质料的,不过看上去又轻又薄,浮面上还有那么一点发亮。白色的睡裙,使四面探出的王玉棕色的肢体更诱人了。她的鞋底带水,进了卧室。
平日,我的卧室地上撂着一张双人床垫,除此之外没有床架,也没有别的什么床。就那么一张床垫撂在地上,看上去怪诱人的。谁都想到上面去滚一滚。那些故作天真的女孩尤其如此。度夏时节,与床垫并列在地上铺一张草席。人坐在席子上。背靠床垫,是我与来访的朋友们惯常采用的交谈姿势。身后,阳台的门打开着,有凉爽的阵风吹过。席子上的电扇也大摇其头,旋转不已,一张靠背椅权做茶几,上面放着烟缸、水杯之类。对方要是一个女的,可能就有瓜子梅子什么的了。廉价的收录机里涌出音乐,一般是听不懂歌词的英文歌。后来我发明了烛光。熄灭电灯,点燃蜡烛,让乐声缭绕、轻风吹拂,一切就算齐备了。王玉自然将受到我尽可能的款待,我的全套然而是低水平的享受今晚将毫无保留地奉上。昨天过于匆忙,彼此间也不太熟悉,所以实施时省略了几项,诸如点蜡烛熄灯等等。
此刻王玉脱了鞋,在席子上坐下。她随手翻阅着一本杂志。她在等我。而我,正关着门在卫生间里。我先大便,然后淋裕我把刚才大便的地方以及前面反复擦洗了多次。我发现卫生间的环境已经有点陌生了:磁砖上多出几只塑料瓶,内装颜色各异的护肤洗发用品。几只发卡一把梳子,梳子上还绕着长长的发丝。一副未及收捡的乳罩吊在钩子上。其实我早就洗好了,直到完全平静下来这才套上内裤出来。我也不必在外面再加一条西装短裤了。既然王玉和白天在街上时的装束不一样,我也总该有点不一样才对。在街上走路时我就穿一条西装短裤,如果再穿一条西装短裤那就不对了。我不愿显出王玉的轻浮或我的正经来。于是我就穿着内裤赤裸上身来到王玉的身边坐下。如果是朱浩或东海来访我也会这样的。对王玉我没有任何保留,我把她看做好朋友,自己人么!要是有那么一点保留我倒是会心里不安了。好在到目前为止我的表现不错,对王玉的确没有什么保留。我连太监的睾丸都讲了,我还担心什么?
王玉放下杂志和我聊天。她得等头发干了才能睡,所以我不必觉得会打搅她。我也丝毫没有纠缠磨蹭的意思。我陪她聊天是出于好客的美德。我们不是正谈到明天开始怎么玩吗?到哪些地方?
怎么走?找什么人?我们在安排游览许城的日程,并不是没有实际内容,不是没话找话呀!我熄了灯,点燃蜡烛,看得出王玉很喜欢。
她的脸仿佛是在一本泛黄的书页里闪动,颧骨上的阴影就像木刻一样。她的眼窝是那么地深,盯着火苗那么地专注。那种插在生日蛋糕上的生日小蜡烛很快就熄灭了,我还能找出很多(放在一只纸盒里)。我听见王玉说:“别去找了吧。也别开灯,就这么呆着。”我没说话,坐了回去。片刻后通向客厅的门框显露出来了,房间也不像先前那么黑。我们的身后有较强的光。转过脸去就看见了通往阳台的门。门开着,由于临高,我们看见了街道对过的梧桐树顶,一盏路灯掩映其间,真是美妙极了。树冠不再像白天看上去那样茂盛炽烈,而是晶莹璀璨、色彩缤纷的。阵风中树木摇动,树叶翻转,仿佛玉片磕碰发出了音乐之声。一些光亮洒进来,使我们的眼前更黑暗了。肤色黝黑的王玉有如我身边的一个阴影。
我伸手去拿组合柜格架上的一瓶酒,不用看我就知道它在那里。在它的后面有两只杯子扣着,我也一并提了过来。将两只杯子平放在席子上,这时我才问王玉:“喝点酒吧?”对方说:“好。”我提起瓶子发现酒瓶几乎是空的,只剩下一个底子。我把最后的一点酒小心翼翼地分倒在两只杯子里,空酒瓶放在一边。我用两指夹起其中的一只杯子,在另一只靠着王玉脚踝的杯子上轻碰一下。玻璃发出脆响。暗光,杯底的深色液体波动。我在微凉坚硬的杯沿上抿了一口。王玉也拿起了她的杯子。
她问:“这是什么音乐?”我说:“《影子的房间》。”
那磁带盒上的歌手叼着一支雪茄,背景上涂抹着几块深蓝色的油彩,表示出房间的深度和幽暗,配器极为简单。他用我们所不懂的语言反复而低声地吟唱着。收录机上的绿灯闪烁不已。自从喝过第一轮后,我们的杯子重又放回席子上了。它们并排立着,意味深长。好半天我没有说话,似乎在听音乐。这时王玉又拿起她的杯子,在我的杯子上碰着,一下、两下、很多下,她有些不饮自醉了。
我仰靠在床垫上,能看见王玉此时的整个后背(她正在一心一意地与我的杯子相碰)。我又看见了那睡裙上的浮光——它在游动。我闻见了那湿发间香波温暖的气息。我想我距那一切近在咫尺,我的右手更近。它在意识力的作用下悄然抬起(有别于明确的指令,有如我们在梦中攀登,双腿也会在被子下错动一样)。等我清醒过来想把它放回原处我身体的右侧,已不可能。我找不到它的位置了。就在刚才,王玉向她的左侧位移了几寸,正好是够我的右手放下去的地方。
她还在焦虑地碰杯,如同鼓点锣声催促。我的右手也还悬在半空,还在犹豫。最后下降时它还是避开了她的裸肩,落在了睡裙那光滑的质料上。她如同触电一般,反身将我抱祝她用了最大的力气,全身都盘绕到我身上来了。她送上她的嘴唇、舌头、呻吟和颤栗,差一点就将席子上的酒杯弄翻了。我对后一点尤其担心,所以一面回应她一面注意把这些东西(酒杯、酒瓶)隔开,我把她拖上床垫,短暂的分离不过是要脱下隔在我们中间的衣服。然后我们又拥抱在一起了。
我迫不及待地进入了她,她抬起双腿欢快地迎接着。身体落实以后(它正在踌躇满志并机械地用力)脑袋有暇想到了另一些问题。我问自己:“这是真的吗?”我一遍一遍地问:“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真的吗?……”既没有结论,也没有附加的问题。它没有意义。只是一种节奏,一种进行。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吗—。
一九八九年
他们通信的事后来还是被罗思齐发现了。罗是朱浩的前妻,那时他们还没有离婚。后来他们离婚了,也不是因为王玉听说罗思齐为朱浩给王玉写信的事闹过一阵,由于抓不到确切的证据也就算了。她(罗思齐)曾询问过我此事。我能怎么说?不过是为朱浩开脱,以及说一些让她宽心的话。后来罗思齐给朱浩生了一个儿子,再后来他们就离婚了。其间自然发生了很多事,几乎每一件都比朱浩与王玉的通信来得重要。他们的关系自南宁一别后也只是通信,随时光的流逝也日见稀疏。王玉也和别人好过,并且时间都比和朱浩要长(几年的通信不算在内)。后来传来了朱浩离婚的消息,王玉将此当成一个喜讯,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刺伤了朱浩。后者明确地表示过离婚是禽兽之类,据说在与罗思齐分手的宴会上还大哭了一常在此生离之际他当然不能接受王玉的过分亲近了。朱浩需要女人,给王玉信中写得直截了当,不免下流,不免有泄愤的意思。他让她尽快北上,最好连夜就来,来了就干。她为他的蛮横而生气,拖延着与他见面的日期。朱浩并没有在一棵树上吊死,在等待王玉的那段时间里也没有闲着。不用多久,他就发现了一个离婚男人具有的魁力了。和婚姻时期相比,他的处境已大不相同。他变了,世道也在变。王玉姗姗来迟,那时,朱浩已非常了解自己对女人们的价值和使命了,他没有叙旧,即要求同床。王玉尝试着拒绝。相隔多年,也想他应该有所表示。于是他就武断地给她下了一定义:只有爱情,没有性欲!他不会为那几毫升的精液而向女人恳求、服软,对王玉也不例外。他极为潇洒地理平了衣裳,风度翩翩地离开了房间。他总是干得那么漂亮。深感委屈、难以入眠的是王玉,她的下身已经湿润了,只等着他的坚持。他知道,也许不知道这些。他对王玉的评价到底是一种斥责呢?还是一个赞美?现在,我和王玉已经睡过了,除了猜度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肯定朱浩说法的荒谬,其实并不知道他的用心。也许王玉听出了朱浩话中赞美的意思,以致更加没有情欲了?也许她和我拼命地干、欲壑难填只是想说明她并非只有爱情?她想通过我而转达朱浩。她知道我和朱浩的交情,于是在黑暗中诡秘地笑了。
交流与障碍
“看你和朱浩怎么办”,王玉说,毫不掩饰她的幸灾乐祸。此刻我们已经干完了,她的头枕在我的右臂上。她的脸朝向我,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毯子。我很礼貌地没有马上穿上内裤。我靠在床头,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半天没说话了。我在想,但并不明确。王玉就给我点出来:“你是不是在想怎么向朱浩交代啊?”我说了一句表态的话,大概的意思是:任何事情都不会影响我和朱浩的友情。王玉从鼻子哼了一声,她的好奇就有了挑拨离间的味道。
我重申我的看法,即我和朱浩的友谊是第一位的。我的意思是说:由于朱浩的缘故我是不会爱上王玉的。这一点在当时听起来就是那么明显。那件事一过,我们都有点冷漠无情了。稍后,我有点恢复了。再次交欢以前我们把今后的调子定在性的交流上。
王玉问我想不想知道朱浩是怎么回事?我说不想知道。她还是忍不住想讲。说实话,我真不愿意听。有关内容将成为我和朱浩今后交往中的真正障碍,甚至比和他旧日的情人睡觉还要严重。这样,我听了一点就把话岔开了。毯子随后从中间撤除。直到第二次我才能定下神来观察周围的环境和王玉的表情。
她是睁着眼睛的那种,和大多数女人都不一样。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给我的印象如此深刻,以致都有点心惊胆颤了。她的眼睛反射着阳台外马路对过的那盏路灯,同时表明了她的热望和令人害怕的兴奋度。她的嘴里呵呵有声,不顾一切地连家乡土话都叫出来了,翻译成普通用语就是“真好!真好!真好!”或“真舒服!
真刺激!真过瘾!”她如此投入、尽兴,反倒使我感到压抑。我一直在她的耳边叮咛:“轻一点,轻一点……”实在不行,当她无法自控时我就用枕巾蒙住她的脸,必要时甚至需要去堵她的嘴。
倒不是我过于谨小慎微、假装正经。要知道阳台上的门开着,距此不远,上下左右就都是邻居家的阳台。楼上楼下左邻右舍把我们包围在中间。他们在阳台上乘凉,有的干脆支了床在那过夜。我一面竭力制止王玉(决绝的办法就是把工具拿出来),一面想着邻居们的侧耳偷听并议论纷纷。
王玉向我历数她有过的情人,描绘和示范她的性经验。她对我在这一方面无所保留。朱浩以外她还和四个男人睡过觉,有一个是有妇之夫。(他的家伙特大,我仅次于他,算是对我的恭维)。另外的几个就不怎么行了。一个是由于性情原因。一个,是她出差在旅馆里认识的,他在她的怀里叫了一夜的冷,可最后还是没成。她的运气总是不太好,所以碰见我无论如何也是一件幸事。我想起来了,刚才她曾大喊大叫:“太好了!太好了!我要的就是这个!”当然,她也有必要表明自己不是那种随便跟什么人都上床的女人。与其说是在赞赏自己,不如看成是对我的表扬。我既是那个在身体方面仅次于有妇之夫的第二号选手,又是那在精神上略胜一筹的。我得到了王玉来自两方面的肯定,因此我认为她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女人。
她曾在南方某沿海城市干过,离开的原因是部门经理想占有她。他(部门经理)也是一个有头脸的人物,而她把他落在她背上的手拿开了。“其实我也很想,他按摩的手法也很舒服。但我还是拒绝了。”王玉对我说。表明她在这方面并不是一个毫无感觉的冷漠的人,但又有很强的自制力。她的自制力正好和她的感应度成正比,所以就更加难能可贵。她并不讨厌男人,这是实话。她迎合了我也不是一时的冲动,不说蓄谋已久,也是成竹在胸的。
她谈起第一夜,我们各睡一室的情景。“这不是太滑稽了吗?各怀鬼胎,又都相安无事。我发现我的房门没有插锁。”她又夸奖起我第二夜的勇气来,说:“你还有点胆子。要不然今晚再相安无事,即便你明天不去开会,我也会告辞走了。”我和她讨论更专业的问题。
我说:据我的经验,性高潮时女人那里是会痉挛的。有的不会,会的只是少部分,大约十之三四吧。我问她会不会,她说:“你没感觉到。”我说没有——“这哪能感觉得到?”她问:“那些会的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说我是听她们说的。她就叹气道:“你真可怜,还是结过婚的人哪,竟不如我这个做姑娘的。”
然后她就自作主张,邀请我一定去感受一下。既然我的身体比较迟钝,那就用我的手。她的手带着我进去,自己两腿交叉动作起来,不一会她就高潮了。她一面呻吟一面也没忘了让我感受。我只感到又湿又热又腥,还有她肌肉的力量。说实话我并没有感到什么痉挛,但为了感谢她的好意,我说了假话:“你跳得真厉害,三下?五下?”她说:“至少有七下吧。”
她真的完结了,看得出来她有多么地高兴。
她让我开了电灯,将早已到头的磁带换一面,摁下。我看了一眼闹钟,凌晨三点一刻了。
王玉兴奋地跳起舞来,又是劈叉又是踢腿,把水泥地弄得咚咚直响。她在席子上狂舞,变化多端。我担心地说:“轻一点轻一点,明天再跳吧?不然楼下的邻居会有意见的。”不得已我让她到床垫上去跳,有弹簧海绵隔着,指望响动能减少一些。而她很快喜欢上了床垫上的弹性,在上面蹦跳不已。她裸着身子,腰肢柔软、四肢修长、双乳紧凑、胯下粉红,很美,也很奇怪。后来我说肚子饿了,她就踩着舞步扭着屁股去厨房里给我弄吃的。锅碗勺盆成了寂静中的乐器,我后悔不迭。厨房内的灯一亮,后面楼上的人就可以通过窗户看见她一丝不挂了。她的贞节、我的名誉只能寄希望于邻居们的按时入睡。而我们自己黑白颠倒。于凌晨四点我吃下去三包方便面。王玉吃了两包。我们真的饿了。
一九八九年
送走王玉的当天,我给朱浩写了一封信。我告诉他王玉是个好姑娘,在我这里住了近十天。我告诉他:分别的时候我们彼此都流了眼泪。其实只是王玉流了眼泪,我没有流。我之所以谎称自己流泪的真实原因是想以一种方式告诉朱浩我和王玉之间发生的事。
流泪并不怎么光彩,尤其是面对一个女人。但我没有更好的主意,只有让自己丢人一次了。信发出后我平静了许多,日后若是朱浩问起不能说我没有告诉过他呀!只不过比较婉转,差不多像是一次暗示。很快,朱浩给我回信来了。他扯了一通别的事,最后,才对我的流泪有所反应。朱浩说:“真是难以相信。”我会和王玉相对而泣。
他的话可作多种解释,难以相信,时值今日我这个人还有感情能力,还有哭泣——这当然是对我的赞扬了。另一层意思也许是:为王玉哭,那太不值也委屈我了。王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朱浩是很了解的。某种程度上说我是受到了愚弄。他瞧不起王玉,不把她当一回事儿。朱浩想告诉我的是这个,同时也就告诉了我如果我和王玉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会持什么样的态度。我说得暧昧,他也讲得模糊,这件事就这么暂且糊弄过去了。我们的相互谅解是最重要的,我已经感受到了这一点。但一段时间以来,我的自我感觉依然不好,给朱浩的信也稀疏了。
当时,离婚后的朱浩已去了他们厂办的公司驻海南办事处,许城的一个朋友南下“捞世界”,我把他介绍到朱浩那里祝许城的朋友开始处境困难,我写信去安慰他。给他的信是由朱浩转的,然而我并没有同时也给朱浩写一封信去。接着朱浩给我来信了,非常明确地担心我们之间的友情。朱浩从来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这次的反应当然和别的事有关。他动了感情,说了如下的话:“任何女人都不可能挡在你我之间。”这任何女人其实是指一个,即王玉。我想起后者的幸灾乐祸、她诡秘的笑容,心里不禁充满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