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我和你

我们是下午的飞机,天黑后才到深圳。方均开车来机场接我和苗苗,直接把我们拉到了一家海鲜馆,方均的老婆、于朝晖夫妇、老金以及老金的女朋友已经在包间里等候多时了。这帮朋友虽然都在深圳,但平时很少见面,大家都很忙,今天聚在一起自然是因为我,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有半年没见了。

饭桌上的气氛很热烈,大家谈论着股市、楼盘、汽车,我一点也插不进去,只有点头听的份儿。我边听边面露微笑,就像真的听懂了一样。这帮朋友很照顾我,说话时始终看着我的眼睛,这不禁使我备感压力,觉得和他们更加隔膜了。在南京的时候,我和方均、于朝晖、老金都是很要好的朋友,其亲密程度一点也不亚于他们彼此之间,可这会儿,五六年过去了,他们的关系似乎更近了。他们有着共同的话题,甚至身边的女人也都是新的(我也一样),这些女人之间的关系似乎也很好,早就认识,并且有着说不完的话。我感到自己成了外人,看着他们胃口大开、把杯换盏,听着剥虾壳的声音劈劈啪啪,我简直有点傻了。

苗苗和我一样,从饭局开始到结束几乎没有主动说过一句话。朋友们也很照顾她,每上一道菜都不厌其烦地加以介绍,指出海鲜的名称,教授吃法。他们不时地举杯,和我和苗苗碰一下。

方均问苗苗:“你还在读书吧?”

苗苗说:“是。”

他又问:“你学的是古筝吧?”

苗苗说:“不是,是古琴。”

方均说:“古琴和古筝是不是差不多?”

苗苗说:“差得很远。”

方均“哦”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了。

我觉得深圳的朋友拼命地喧哗、吵嚷就是想把气氛调节得轻松一些,以便感染我们。结果适得其反,我和苗苗吃得很少,话就更少了。苗苗的腰背始终挺得笔直,不禁使我想起第一次和她同桌吃饭时的情景。

“多吃一点,多吃一点,深圳就这点好,海鲜便宜。”深圳的朋友说。

饭后没有节目安排,方均直接送我们去了宾馆。

他说:“你们鞍马劳顿,早点休息吧,养足精神明天再玩。”

他帮我们登了记,付了押金。

前台的服务小姐问:“有结婚证吗?”

方均说:“结婚证忘记带了。”

小姐说:“那不好住的,我们有规定。”

方均说:“不会吧?我是广大的,他们的结婚证落在我公司里了,明天我给你拿过来。”说着他递过去一张广大公司副总经理的名片,并押上了自己的护照,这才办完了住宿手续。

方均办手续的时候,我们在宾馆大堂里等着,苗苗看着脚下的两只包发呆,眉头又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后来方均领了房卡,我们跟着他上楼,来到房间里,一眼我就看见了那张特大的席梦思双人床。方均在茶几边的椅子上稍坐片刻,抽了一支烟就起身告辞了。

临出门前他对我和苗苗说:“早点休息吧,明天下班后我过来,你们在房间里等着。”

方均刚一出门,苗苗就说:“怎么深圳也要结婚证?”

我说:“是啊,怎么和南京一样呢?”

苗苗似乎很不开心,我让她先去洗澡,她说:“你先去。”

我说:“你先去吧。”

苗苗不再说话,也不看我,她跪在窗前的椅子上,撩开窗帘的一角,大概是在看下面的大街。

过了一会儿,她回过头来,对我说:“我不要当你的花瓶!”

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苗苗说:“没什么意思!”然后蹬掉鞋子,赤着脚,噔噔噔地走过房间里的地毯,进卫生间洗澡去了。

隔壁水声哗哗,我在椅子上坐下来,点起一支烟。我一面抽烟一面打量着这间宾馆房间,心情很是茫然。方均他们全走了,欢声笑语已经远离,我们待在这间陌生的房间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千里迢迢地飞过来,难道就是为了在这张特大的席梦思床上做爱?要说做爱,哪儿不能做呢?非得来这座毫不相干的城市里,待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空之中不可?

苗苗洗完澡,我也去洗了洗,然后我们就上了床,熄了灯开始做爱。电视机开着,房间里有一些隐约的光影,冷气很充足,我趴在苗苗的身上,我的身上则披着一条轻软的羽绒被。苗苗深陷在柔软的床垫里,高举着两条腿,把被子撑得像个小帐篷似的。我们拼命地做爱,感觉的确有些异乎寻常。我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如此激动,大概是因为孤独吧?除了身下这具火热年轻的身体周围就再没有一样我熟悉的东西了,连电视里说的都是粤语,叽叽咣咣的,一句也听不懂。

我们起床时已是中午,朋友们正在上班,按计划,白天我们自己活动。昨天方均临走时特地留下了一张深圳市地图,并告诉我们可以去哪里玩,如何乘车,到哪儿下,他都作了交代。我和苗苗摊开地图,研究了一番,然后就折上出门去了。

推开宾馆的旋转门,一阵热浪扑面而来,我不免吃了一惊。我们沿着宾馆所在的那条大街向前走去,刚走了半条街就汗如雨下。我抬眼一看,直到街的尽头都没有任何阴影,街边的树是刚栽的,只有杯口粗细,树叶被晒得发蔫,卷成一团耷拉着。四周的大厦大多镶着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白光。苗苗的脸蛋变红了,眉头也皱了起来。于是我们知难而退,又返回了宾馆。

在宾馆旁边的一家小吃店里,我和苗苗分别吃了一碗牛腩粉,作为午饭。直到从宾馆的转门进去后才感到了凉快,心里也踏实了,我在想,除非有什么事非做不可(比如吃饭)我们是不会再踏出宾馆半步了。

下午我们待在宾馆二楼的咖啡厅里。室内很暗,没有开灯,临街的玻璃墙是茶色的,我和苗苗各自靠在一张竹椅上,看着外面。经过有色玻璃的过滤街景看上去并不那么的炎热,车辆、行人经过时都很正常,我怀疑街上是不是真有那么热,或者说那种热是可以忍受的,我们之所以觉得热不可挡是在外面呆的时间不够长,没有完全适应。当然啦,如果让我们现在返回街上却不太可能,下不了这个决心。

开始时我们还在交谈,后来就沉默了,两个人呆呆地看着外面,偶尔搅动一下咖啡杯里的小勺子,抿一口咖啡。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一颗眼泪顺着苗苗的眼角流了下来。

我问她:“你哭啦?”

她说:“没有。”苗苗用餐巾纸按住眼睛,拿开以后,更多的眼泪流了出来。

我问她:“你怎么啦?”

她说:“没什么,你别管我。”

我觉得很内疚,对不起苗苗,因为深圳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也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我许的愿没有兑现,她才会如此的伤感。临行前苗苗那么的兴奋,做头发、选衣服,想起来我不免于心不忍。

我安慰苗苗说:“方均说下班后领我们去玩的。”

苗苗不吭声,就像没听见一样。

我又说:“今天是星期三,后天就是星期五了,周末他们肯定会开车带我们出去玩的。”

苗苗继续流眼泪,我有点忍耐不住了,问她说:“你到底为什么难过啊?”

她又擦了一次眼睛,这才说:“我想我奶奶了。”

我不禁也难过起来。苗苗九岁时父母离了婚,奶奶一直跟他们过,想必苗苗和奶奶的感情是很深的。苗苗曾经告诉我,小时侯奶奶挎着一只篮子,她拿着一根竹竿,去东文校园里打槐花,然后回家炒了吃,东文校园里有很多的槐树。苗苗不善言词,很少回忆小时候的事情,但这件事我是记住了。两年前奶奶去世了,所以我没有见过苗苗的奶奶,但在想象中老人一定很慈祥,对苗苗非常溺爱。苗苗想她奶奶很正常,只是有点过于突然了。

我对苗苗说:“你不是想奶奶,是想李彬了吧?”

苗苗转过脸,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足有五秒钟,然后把脸转过去了。

我这么问是和苗苗开玩笑,以便活跃气氛,没想到她竟然那么认真。也许我真的说对了,苗苗根本就没有想奶奶,而是在想李彬。我是谁呢?苗苗的现任男朋友,对我的不满因此想念以前的男朋友也很符合逻辑,想念奶奶倒有点牵强附会了。苗苗说她想奶奶明显是在避重就轻,和我耍心眼儿,这么一想我就很不高兴了。我点起一支烟,抽着,不再搭理苗苗。过了一会儿苗苗不哭了,她把擦眼泪的纸揉成一小团,放进烟灰缸里。

天黑以后方均他们才来宾馆,在房间里稍坐了一会儿,然后一帮人下楼找地方吃饭。他们商量着去哪里吃,并征求了我和苗苗的意见,自然是礼貌性的,对深圳的饭馆我们一无所知。之后,方均、于朝晖分别驾了两辆车,我和苗苗坐在方均的车上,向一家饭店驶去。夜幕下,深圳的街区的确非常美丽,到处流光溢彩,车来车往,喇叭清脆地鸣叫着,几乎看不见什么行人。

这顿饭和昨天晚上的那顿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店堂更豪华,上的海鲜更多,品种更丰富。我和苗苗也比昨天吃得要多,大概是饿了。饭后没有马上散伙,方均建议去打保龄球,直到这时苗苗的脸上才露出了笑容,我顿时觉得浑身轻松。

我们去了一家方均经常去的保龄球馆。方均他们经常打,一个个身手矫健,姿势既标准又潇洒,保龄球顺着球道隆隆向前,球瓶被击中后互相磕碰发出清脆的乒乓声,然后横七竖八地倒下。在场的人一齐鼓掌,投手报以微笑,一面往回走一面拍着手。

我也捡起一颗球,向前扔去,哐当一声落入了“下水道”里。又扔了几次,球总算能顺着球道前进了,也能击中几个球瓶了,深圳的朋友照例鼓掌,以示对我的鼓励。但我的姿势始终矫正不过来,虽然方均等人示范了多次仍然没有用,老金调侃说,我扔保龄球就像是在扫垃圾。大家都笑了起来,其中数苗苗笑得最开心。

我说:“没错没错,我就是扫垃圾的。”

苗苗也是第一次打保龄球,但比我有天赋多了,一次“下水道”都没有扔过,尤其是她的姿势,完全不像是在扫垃圾,虽然不够标准,但很轻盈舒展。只是她的力气太小了,有时球滚到半途就停住了。方均为她挑选了一个最轻磅的球,扔起来就得心应手了。苗苗的球速很慢,但线路很直,每次都能击中球瓶,偶尔也能击个全倒,弄个“大满贯”。大家鼓掌,苗苗笑盈盈地走回来,也鼓掌作答。我觉得她就像一个打保龄球的老手,不仅每击必中,而且很适应有关的“风俗”,比如鼓掌什么的。就是这帮朋友身边的女人也都没有苗苗打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