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我和你

朱晔仍然是我的女朋友,每周都给我写信,并且信写得很长。单从这些信看,我们的确是一对感情炽热的恋人,在信里,朱晔又是“亲一下”又是“咬一口”的,和现实中的情况完全不同。说这些时朱晔毫无感觉,所以才会那么的没有节制。对她来说这不过是表示亲密,习惯使然,并没有别的意思。对她的甜言蜜语我早就不当真了。

朱晔最后一次来南京是办出国的有关手续。她的目标是美国,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办成,因此决定取道新加坡。

办完手续她来新华二村的房子(我租借的工作室)里坐了坐,然后我们去附近的茶社吃了简餐。吃饱喝足,我们绕鼓楼广场兜了一圈,在鼓楼商场里我给朱晔买了一只眼镜盒。眼镜盒是猪皮的,黑色椭圆形,朱晔表示很喜欢。她当即就摘下眼镜,放进了眼镜盒里。

我曾经和朱晔开玩笑,说她应该戴眼镜,那样我比较放心。不戴眼镜她过分漂亮了,难免惹是生非。这会儿朱晔裸露着那张异常美丽的面孔和我肩并肩地走在一起。

鼓楼向北一路下坡,我们沿着一截围墙向前走去。围墙白晃晃的,反射着日光,除此之外上面什么都没有。

我们的方向是火车站,一路上我都在劝说朱晔在南京再留一晚。朱晔说她得赶回苏州报信。

我说:“你可以给家里打一个电话呀。”

她说:“那边还有一大堆事要做呢,还是今天就回去吧。”

然后我们就到了火车站,在售票窗口买了一张去苏州的车票。离发车还有一个多小时,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家餐馆,又进去吃饭。

这是一家路边小店,既小又脏。我面向里面而坐,对着柜台上的一台电视机,旁边的凳子上坐了一个胖子,看样子不像是客人,大约是店主的亲戚或者朋友。他抬着脑袋,脖子后面积了一堆槽头肉,边看电视边发出呵呵的笑声。他笑的时候我也在笑,胖子会不时地转过头来和我交换一下眼神。除了我和朱晔,餐馆里还有一桌客人,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女孩儿不停地跑来跑去。她跑到我们的桌子前面站住,瞪大了眼睛看朱晔。朱晔背对电视,整个吃饭过程中都在逗小女孩儿玩。

邻桌的中年妇女大声地呵斥小女孩儿:“不要和阿姨捣乱!妈妈要生气了!”

朱晔说:“没关系没关系,她叫什么名字?多大啦?长得可真可爱呀。”

临出门前,朱晔拉了拉孩子的手,说:“再见!和阿姨说再见!”

我把朱晔送上了火车,透过车窗看见她找到了座位就转身离开了。一切都很正常,就像我无数次送她回苏州一样。

从火车站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我突然感到很空虚,于是决定先不回家,去江北家里坐坐。我上了一辆公交车,坐过了站,下车后我反身向回走。经过一个巷口时里面突然蹿出一辆自行车,差点把我撞倒,车把在我的胳膊蹭了一下。终于到了江北家,我告诉江北、覃海燕我把朱晔送走了。

“朱晔?”江北迷惑地问。

我说:“是我的女朋友,她要出国了,今天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也难怪,他们并不知道朱晔,她和我在一起六年,后两年回了苏州,而我和江北、覃海燕认识还不到两年。

江北说:“你还真的有女朋友,我还以为你一直在哄我们呢。”

我不免有些激动,把我和朱晔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当然关于性生活的事只字未提。

覃海燕说:“她一定长得很漂亮吧?”

正好朱晔刚给了我一张照片,是她为办出国手续专门拍的,我找出来递给覃海燕,她看了看递给了江北。

覃海燕说:“挺漂亮的。”

江北说:“不错不错,挺端庄的。”

怎么我觉得听上去就像是客气话啊?是两年的时光让朱晔变老了?还是照片本身没有充分反映出她的美丽?总之我对江北两口子的评价很不满意。如果朱晔连漂亮都得不到大家的认可,那还有什么令我难以割舍的呢?我很后悔下午在大街上空耗了半天,当时我们应该来江北家坐坐的。

大约一周后我收到了朱晔的一封长信,是她趴在回苏州的火车上写的,整整的三页纸,布满了泪痕。朱晔说,这是她出国前和我的最后一面,没想到我竟然那么的冷静,那么的平淡,说我甚至都没有拥抱她。我真是有口莫辩啊。

当我们待在新华二村的时候,我确实是想拥抱她的,甚至想和她接吻、做爱,但我不知道那样做是不是对她的冒犯,而且我也没有看出朱晔有那样的需要。我们分别坐在北屋的两张沙发上,相隔距离始终在两尺以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彼此的情况在电话和来信里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我对朱晔说:“你还有不少东西在我这儿呢。”

她回答:“我会回来取的,一定会回来的。”

过了一会儿我问她:“你从南京走吗?”

朱晔说:“南京没有航班,我从上海走。”

也就说了这么几句话,我觉得的确很平静,有点不正常,但转念一想又觉得非常正常。

朱晔除在回苏州的第一封信里情绪有些波动,之后她就恢复了常态。在苏州等飞机去新加坡的那段日子里她每周都给我写信,十天左右和我通一次电话,仿佛又回到了送别以前的日子,压根儿就不存在出国这件事,似乎朱晔会在苏州待上一辈子。后来,她终于走了,我是从朱晔寄自新加坡的信中得知此事的。她的态度依然如故,信就像是在苏州写的,不同的只是信纸、信封以及使用的邮票。依然是事无巨细,和我谈论她的生活,见到的人,面临的问题及其心情感受。朱晔寄自新加坡的信写得更加详细,内容也更多。也难怪,她刚到一个新的地方,新鲜的事物自然是目不暇接。

朱晔告诉我新加坡经常下雨,她所在的学校的校园里有很多带顶棚的走廊。说起房东老两口,就像说起她在苏州的父母。朱晔还谈到了当地蔬菜的价格,和苏州进行了一番比较,就像她在苏州时把蔬菜价格和南京的进行比较一样。最后,朱晔告诉了我她新的地址,以防我把字母写错,她十分体贴地将地址打印在一张纸上,共有二十多条。朱晔叮嘱我,给她写信时裁下一条贴在信封上就不会搞错了。

二十多条地址,我只用了一条,给朱晔写了一封回信。我的回信很简短,可谓言简意赅,实际上这封信在我的心里已经酝酿很久了,写起来不免一挥而就。

我告诉朱晔,我们相隔那么远,并且相聚无期,这样下去会很麻烦的。我深知自己不够坚强,害怕孤独,很难能抵挡住某些诱惑,要是爱上了什么人再和她分手的话,对她的伤害一定会更大。我的意思是不如现在就分,虽然彼此仍会难过,但总归是要好一些。最后我祝朱晔一切顺利,学有所成。

写完信,我将它装入信封,贴上朱晔给我的地址,然后下楼来到街上。我把这封信投进了路边绿得发亮的信箱里,这时已经是九六年五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