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着电话大声咆哮着,我--不--去!我都跟你说了二十遍了,要去你自己去!
电话那头传来父亲冷酷而坚定的声音,这由不得你。
我突然悲哀地想起,这是从我记事开始,父亲第三千多次对我说,这由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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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狠狠地把话筒砸下去,然后发现全班都盯着我看,无所谓,看就看,我特立独行惯了。在我们中学,成绩是衡量一切的标准。我们曾经流行过一句话,是马克思的名句改编的:
进了前五十名便活跃起来,进了前二十名就会铤而走险,进前五就敢践踏一切学生手册,考了第一名就不怕被开除的危险。
记得那个时候学校不许留长发,我留了,就在老师眼皮下留的,结果有人也留了被老师叫到年级组去批斗,我下楼时还听到那个同学在仰天长啸:你去看看何天的头发啊。
然后又听到那个老师一句非常具有说服力的话,你去看看他的成绩啊。
二十分钟后,全班又一次把目光投向我,这时我从教室的窗外,看到了舅舅那张英俊的脸,这次我老爸居然派我舅来,这招狠!
你爸叫我来接你回去。我感谢他没说你爸叫我来抓你回去,给我留了点面子。舅舅亮了亮手里的车钥匙,我注意到,他今天开的是辆警车,这次动真格了。
没办法,我跟他上了车,没铐我都算我运气了,我哪还敢拒捕。再说舅舅是我的偶像,他上过大学还是清华,不像我爸是当兵的,动不动就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十八年了,我都靠着印度民族运动领袖"圣雄"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手段反抗我爸苟且偷生。
我喜欢舅舅,除了泡妞是我自学成才以外,一切我爸认为是坏毛病而我认为是好毛病的毛病都是舅舅教会我的,从打电玩看武侠小说到看武侠电影。如果这些被我爸知道了,估计不是我爸和我PK,就是我爸和我舅PK。
但今天,我一上车就跟舅舅赌气,一句话也不说。
因为今天舅舅居然公然叛变革命,和我法西斯老爸站在一边。曾几何时,舅舅也被他的法西斯老妈也就是我外婆迫害过,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转化角色,站在统治阶级一边。
反动派外婆说过舅舅上清华的时候和同班一个女生早恋--当然这是对他们那个时代而言--可是最后还是被外婆抓了回来,强行上篮和现在的舅妈结婚。虽说舅妈对我很好很温柔把我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但听说舅妈在认识舅舅之前很野蛮女友,有一次和别人打架,用砖头拍昏了两个男人。
今天,曾经和我一样遭受封建势力迫害的舅舅同志居然代表封建势力来镇压我,你说我能不和他急吗?
回到家,人齐刷刷都在,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舅舅舅妈表妹,严阵以待。我谁都不甩,嗖地蹿到自己的房间里,砰地把门关上。
过一会儿,有人敲门,我大声说,里面没人,走吧。
老狗哥,开门,是我。小熊表妹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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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有个女儿,我表妹,我喊她小熊妹,她喊我老狗哥。她脾气也真像头小熊,从小我们就是冤家,交火十多年,互有伤亡。我都计算好了,若干年后,她的后代也会叫我舅舅,到那时我也要把一切好玩的坏毛病教会小熊的后代小小熊,以报答舅舅对我的栽培。
我打开门,表妹和舅妈进来了,我赶紧把门关上,压低声音问她们外面的情况怎样了。
表妹小声说,不好了,你爷你奶你爸你妈都赞成送你去长沙。
我摸摸心口,血正在往上涌,不过还好,还有外婆外公舅舅说话的力度也是很强的,再加上表妹舅妈我们联合起来,估计能和我爸那帮反动派有得一死磕。
正在琢磨死磕的办法,小熊妹又加了一句:另外,你的两个老外还有你老舅也赞成送你去长沙。
我两眼一黑,立仆,颓废地倒在床上,我说小熊你说话就不能一次说完啊,还分两批。
表妹委屈地说,我怕一次说出来你接受不了啊。
我彻底崩溃,这什么小姑娘啊,倒让我想起小时候舅舅给我们俩讲的那个故事:一个农场主出门后回到家遇见一个干活的工人,那工人说,主人主人,小猪都死了,还有老母猪也死了--我不想一次全告诉你。
妹妹用得真是地方!你怎么不想想,你说两次就打击两次,本来没死都被你弄死了。
我四脚朝天地躺在床上,拿着个枕头捂住脑袋企图自杀。
舅妈看我难过的样子,一个劲儿安慰我,说着说着居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了起来。
妹妹看她妈哭了,也跟着哭,我赶紧放弃自杀起身安慰她们,喂,嘿,舅妈小熊,是我没考上大学还是你们没考上啊?
我是落榜了,不过如果加上两个状语的话,这句话或许又有了点不同的意味,我是挺牛逼挺悲壮地落榜了。毕竟我报考的是全国最牛的大学--清华大学。我们校长说这四个字的分贝,比说其他所有四个字的大学甚至大于四个字的大学加起来的分贝都要高。
我考清华一方面是因为我那清华舅舅,舅舅一直不知道,其实更重要的是为了苏果,苏果是我们中学的校花,都怪她长得那么令人想入非非,那么花枝招展。以至于上中学的时候[被屏蔽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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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件事最惊世骇俗,一就是考上清华,二是追到苏果。而我从小就喜欢制造骇人听闻的大事件,所以整个中学阶段我的目标就是围绕着考上清华和追到苏果两个方面展开的。
其实我知道,只要考上清华,苏果就会手到擒来。因为我青梅竹马的死党燕子同学偷偷地告诉过我,每每那些早熟的男生在月光下对苏果一顿诗歌般的内心独白后,苏果总是一句话打发了他们,嗯,等你考上清华再说吧。
为此,我读书异常发愤。接到清华录取通知书那天的情形我都想好了,我坐在足球场的主席台上给同学们做报告,头发被夕阳染成金色,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苏果坐在台下,用小手捂住嘴巴:Oh,MyGod!我的骑士�
在高考前一个月的全市模拟考试中,我勇夺状元,考了666分,这个分数吉利得让我外婆的假牙都笑掉了两颗。
然而不幸的是,另一个叫韩斌的男生也考了666,而且因为姓名笔画原因,我被挤到后面。
提起这个韩斌我就气得头变大,从小到大,这厮一直是我的对手兼情敌。
对手是因为他学习一直很好,一直和我争夺全年级得分王的称号。他考了六年第一,我六年第二,这样也算了,那段时间热播《少年张三丰》,他动不动就喜欢在我面前来几句台词--从小到大,论武功,论才华,你都比不上我。
同学们也给我一个外号,叫我何宰相,开始还没懂,挺得意,后来发现苗头不对大家都偷偷发笑才知道,宰相的意思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谁想出来的?真TMD狠外加缺德啊,估计也就韩斌这畜生了。
韩斌之所以是情敌是因为他也喜欢苏果,这一点只有我知道,有一天半夜我起床上厕所,听到他抱着枕头哼着苏果的名字,到现在我还后悔当时怎么没给他一刀把他下面给咔嚓掉,可惜了那个月黑风高伸手不见爪子的黑夜。
高中最后一个月,我和韩斌是同桌,后面坐着苏果。每次苏果有问题问我们的时候,我俩就跟正大综艺的抢答一样,争着抢着为她解答问题,不过幸好每次都是我反应比较敏捷,苏果那儿一有风吹草动我就猛回头。
在解答题目的时候,最开始还就事论事,后来就扯远了,我的联想能力丰富得跟超链接一样,从地球引力扯到太阳系,又从太阳系扯到哥白尼,再从哥白尼扯到天文学,然后再从[被屏蔽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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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学扯回地球引力。
我特别喜欢天文学,当时我的理想就是去清华学天文,做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伟大而牛逼的天文学家。那一个月我给苏果讲解了很多天文方面的故事,企图缩小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文化知识方面的差距。
最后,在高考的前夜,在灿烂的星空下,我终于讲完了我所知道的所有牛逼的天文学家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的趣事,得意地看着苏果那漂亮可爱的脸,死机了吧,就你那大脑。
我眉来眼去深情款款地丢了句,你长得真有创意!
我故意挑逗她,你想,如果你在街上逮一个美女说,嘿,嘿,同志,你长得很有创意啊!接下来估计就是美女妹妹施展粉拳的时候了,我就是期待着苏果的粉拳相加,那样估计我们的事就成了。
苏果看起来也挺兴奋的,说了一句,天哪,我活了十多年了,今天你第一个夸我有创意。
糟了,她没听懂我的讽刺,笨,我还没反应过来下一步何去何从,她又来了一句,所以,你也很有创意啊,彼此彼此。
计划全打乱了,我正在崩溃。最后,又来了一句让我彻底崩溃的话,这么多天你给我讲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我好崇拜你啊。
面对这样弱智的美女,我真想一头栽进银河溺死在那里。
填志愿的时候,我的大脑才真的死机了,清华没有天文系,如果当时我改填一个南京大学天文系,准中举。可我天生就一牛角尖脾气,认定了就死钻,随便挑了个专业,我下了决心,就是挖矿我也要去清华挖。
结果清华当年在湖南省的录取线是652,我考了650,韩斌考了660,去了中科大。
在"七七事变"中光荣牺牲后,我窝进一补习学校期待一年后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由于我分数高,学校不收我学费,反倒奖励我一千元人民币,一零零零,三个零啊,我第一次拿这么多奖学金,尽管是我失去第一次--别想歪--第一次高考机会换来的。
我在那儿很舒服,韩斌走了,想想从此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农奴翻身做主人了我就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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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竹马的燕子考上湖南大学了,她和我是死党,从小就跟着我们男孩子混,把一个院子搞得狼烟四起民不聊生。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她站在窗户外叫我出去玩,我刚朝门的方位迈了一小步,突然抬头看见我爸冷冷的眼色,立刻缩在窗户后一个劲儿对她打手势叫她走,她二话不说地走了,不过马上又二话不说地回来了,再二话不说地用一个砖头把玻璃砸碎,然后爬进来把我拉出去。
从那以后,她每次叫我出去玩,我不敢不答应,同时感觉家里的玻璃颤颤巍巍的,仿佛生活在伊拉克。直到读初中,我家搬到六楼我才没有这个怪毛病,我相信燕子没那个臂力,就算有估计也没那么准,再就算她有,那她2004可以去雅典参加奥运会铁人三项。
有时候想想,一定是老天搞错了,我应该是个娘们儿,而她才应该是个大老爷们儿。
我和燕子是育婴室同室、幼儿园校友、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高考填志愿的那天,燕子一路小跑过来站在我面前,我知道她想看我填什么学校,我赶紧用手捂住写了一半的志愿,然后委婉地向她表达了一个意思,我不想再和她同学了。
她微微嘟起小嘴委屈地说,其实我就是想看看你填什么学校,免得我们又在一起同学了。
我知道这是她嘴硬,其实她肯定想和我继续同学,毕竟我们是死党啊,从小就形成默契了,我看上了哪个小姑娘她给我牵牵线,她看上了哪个大帅哥我给她搭搭桥。
最后,燕子去学校那天含泪看了我半天,说,何天,我走了,你要路过长沙就去看看我,别忘了我。
我点了点头,没吱声,有点想笑但看她伤感的样子我忍住了,心想我哪能忘了你啊,就你打碎我家玻璃的事,我可是一辈子都会记得。
虽然我是光荣地落榜,同学、老师、校长都证明了这一说法,毕竟连第一名韩斌也不敢填的志愿,我填了,清华,清华,清华,三个志愿一水儿的清华,清华校长不识货,要我是他,我二话不说就把我给录取了。
可我妈想不通了,隔壁的什么什么的去了复旦,哪个哪个亲戚去了中山,就连住在对门的假小子燕子,都上了湖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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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天生就喜欢攀比。比就比,比什么不好啊,硬要拿我们的成绩攀比,把他们的快乐建立在我们学生的痛苦之上。
我落榜后,我妈开始还挺得意,逢人就说我没考好,考清华差一分。不久后才意识到没考上就是没考上。你总不能每次都对人说,唉!当时就是那个题选了A没选B,否则现在我就到清华去了。历史是残酷的,血淋淋的,不是总说蝴蝶效应吗,一念之差选错一个题目就能让你的人生完全不同。
在补习班一个礼拜后,正好湖南省的两个大学扩招,抢着把一些高分落榜生补录进学校。中南大学、湖南医科大学先后打了电话,我说不去不去,统统不去。
最后,湖南�大打来电话时,我爸妈终于动心了,开始动用武力解决问题,要舅舅把我抓回来,全家商量好了,明天一早,就押解我去长沙。
这次高考本来是个逃出魔爪的好机会,可惜做错了一个选择题。
在开车去长沙的时候,我突然感觉,这事怎么就跟舅舅曾经被逼婚一个性质,真恶劣!
如果说瞎猫撞死老鼠的话,苏果这回可真撞了一硕鼠,就她那做选择题的正确率,比抓阄的概率都低。
她曾跟我说过,何天,你知道吗?四个答案我一般都能排除两个错误的,然后剩下两个。那种感觉就跟你们罚点球一样,但问题是我总选择错误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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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想说,那你以后可以这样,你做好选择以后,交卷时全改成没选那个,那不正好都对了。
过了不久,她又跑过来跟我说,我照你的办法做了,但还是错。
我说神了。
但她这次超常发挥,居然考上了武汉�大,还是计算机系。
最后见她一面是在全班毕业晚会以后。毕业晚会上,她是主持人,其实主持人一直是被她垄断的。
那天我还特地表演了一个节目,用笛子吹了曲梁祝,表面上说献给所有同学,其实就献给她的,我给她讲了一个月天文缩小我俩这方面的差距,我也得缩小缩小我和她艺术方面的差距啊。
本来在底下吹得好好的,结果一上台看着那么多同学盯着我,马上就慌了,一连吹错了几个音,本来晚会的气氛很伤感很唯美,大家都是饱含热泪念一些"为什么我的眼里含着泪水,是因为对你爱得深沉"之类的催泪诗篇,可就因为我的这个节目,大家又哭又笑,像群疯子。
晚会结束后,我准备送苏果回家,由于燕子和我顺路,我就稍稍邀请了她一下,说一起送苏果回去吧。
我发誓我只是稍稍邀请了一下,以为燕子会客套几句"我不去了",然后就自个回家去,燕子倒好,我的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她那两个字就迸出来了,好啊。
结果那天本来一个很美好的花前月下,被燕子搞砸了,在路上,她还走在我和苏果中间,一个灯泡也算了,简直就一日光灯,我和苏果都没说话,就她话最多,叽叽喳喳真不愧了她燕子的外号。
苏果对我最后一句话是,永别了,何天。
我冲上去说什么时候能再见。
她笑笑说我们不是学过一首古诗吗?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说得我欲哭无泪,弄不懂她是开玩笑还是玩真的,不过后来暑假好像确实没有再见面,想想如果真的就这样永别了我就心痛,我总是忘不了那些我躲在教室古老的柱子后偷偷等她经过的情景。那个情景反复在我脑海里出现,我甚至开始同情里面的他,中学六年过去了,同学们或者考上大学或者不知所去,只有那个柱子后的何天没长大没变化,依然那样单纯地站在原地痴痴地等。
整个暑假我总在做一噩梦,梦里不是为我自己落榜而悲哀,想想我也蛮伟大的,我梦见苏果进入那所全国最美的大学,然后她遇到很多帅哥,然后她选择其中一个拍拖,然后就彻底忘掉我,忘掉那个在学校走廊上为了和她说一句话而徘徊的少年,然后多年以后我们在落花时节重逢,我喊她一句苏果,她转头茫然问我:大叔,您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