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枪>>花袜子
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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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该抱你到床上去了。”我抽完第五枝烟,墙上的表显示已经快半夜了。
“你觉得你敢这么做吗?”她把目光从书里收回来,笑嘻嘻地问。
我立刻站起身来,过去将她一把抱起,往卧室的方向试走了几步。李小京也不反抗,还似乎怕我一不小心让她掉下来,用手环住了我的脖子,问我:“你猜我会不会抽你一个耳刮子?”我像是得到了某种动力,三步两步就把她抱进了卧室,将她往床上一放,我的嘴便贴了上去。
啪地一声,我顿时感觉脸上一疼,反应过来的时候看见李小京怒气冲冲地坐起身来,迅速地把手从我脸上收回去,大声地责骂:“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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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说清楚崩溃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就像很难说清楚一次次被冷水泼面后的感受一样,大病初愈的疲惫,倦殆与气馁,失望与消沉,那么没劲的感觉,然而说出来却又显得那么轻松,那么痛快,在那一刻,我放弃了一个悲观主义者的论调,去探索和研究性格变化中虚无而真实的复杂,我因感到悲怆后的放松而沉静,这是我,那是李小京,这是冲动,那是反抗,这是解脱,那也是解脱,这是暂时的结束,那也是暂时的结束,总之,全是对于某种非正常状态下的感觉,就像有部小说里写的那样:惟有失败的行动是真实的,惟有真实是不堪幻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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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李小京开着床头灯,吹着空调,喝着冰块可乐四平八稳地躺在我的床上看小说,我则猫在客厅的沙发上就着冰镇啤酒看球赛。看到后半夜,门被突然推开,李小京把头探出来喊道:“你不是说你没想到过死亡吗?怎么你这书上的女主角跟他男朋友说,他们的爱情早就自杀了;还有一个女的,说和那男的好的原因就是因为想到过结局是死亡了?”
是吗,我早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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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因为熬了一夜,正在家里狂睡,迷迷糊糊地接到她的电话:“流氓,我是李小京!”
“听出来了。”
“起床!去钟楼街等我,一个小时后碰头!”
“干什么呀?”
“少废话,去还是不去?”
“去,去,”我抬头看看表,申请道:“修女小姐,再晚一个小时行吗,我没歇过来呢。”
“不行,迟到一分钟也不行!”我被电话里的一声巨响砸醒,不情愿地穿起拖鞋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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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我们吃饭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钟楼街,用杨伟的话来说,不但因为那里可以吃遍一条街,而且开化寺附近是美女们扎堆儿的地方。曾经几何时,夏天给我最大的深刻印象就是来自于那里美食的巨大诱惑力,虽然价格便宜但是风味独特,而且感觉特别良好,是我们最乐意待的地儿。多年来它留给我脑中的全部痕迹就是相同的一幅画:我、杨伟、冰棍儿、续峰、陈小北、狸子……以及不计其数,或熟或陌的饕餮主义者举着同一把旗帜共聚于此,光着膀子,吆着号子,永远是不计其数的啤酒瓶子,各种各样的老陈醋罐子,一碗接一碗的刀削面,一锅又一锅的大烩菜,身后是一排又一排望不到边的路边小摊儿,热气腾腾的火锅交错着烧烤和油炸各种小串的烟雾弥漫四周,各种形状各样口味的擀面条儿,颤微微滑腻腻的冻皮儿和凉粉儿,或明或暗的电灯泡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以及那些永远高朋满座的小饭馆和永远乐呵呵笑嘻嘻的胖老板,都构成了饮食文化带给我们感官刺激和胃口依赖上最大限度的享受。
“脸疼不疼了?”
“压根儿就没觉得疼。”
“我今天好好补偿补偿你,说,想吃什么?”
“我就是吃烤肠,也要吃穷你。”
李小京听得直笑,迅速把她的钱包扔给我,吩咐道:“好,你今天晚上必须把里面的钱都吃光,剩下一分你都得给我咽下去。”
“把我约到这么便宜的地儿,想吃死我呀你。”
她突然变得温柔起来,说:“我明天要出差,去西安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接个病人,走一个月,”她把一串豆腐皮放进嘴里,马上换了一副面容,不怀好意地问我:“要不是非去不可,吃完之后--还约不约我去你的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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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钟楼街吃完饭,又去柳巷转了一大圈儿,她一共淘了三盘CD,一个绒毛小熊,两件文化衫和一个笔筒,我则买了一大堆盗版小说和几张电影海报,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边走边聊,达成了李小京提出的如下协议:一,在她去西安的时间内我必须每天晚上和她通电话至少一次,每次至少一个小时;二,在此期间我不得和杨伟他们去酒吧聊小姑娘;三,她不得在凌晨三点到第二天下午一点之间用任何形式骚扰我的睡眠。
“我又不是你男朋友,凭什么不让我聊小姑娘?”我把第三条补充之后,把她刚买的绒毛小熊接过来,问。�
“我说不让就不让,你要敢你就试试。”
“嘿,你还能把我怎么着啊?”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么说你承认你是我女朋友?”
“可以这么说。”李小京大声地和摊主讨价还价,中途大声地回答了我一句。
“那你今天晚上就跟我回家。”
“干什么?”她马上转过头来,微笑着看我。
“等你脱光衣服的时候,我狠狠给你脸上来一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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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很晚,我送李小京回去之后返到家里,在茶几上找到一个杯子,走到厨房把李小京昨晚喝剩的咖啡末儿倒掉,开冰箱取出一瓶“迎泽”啤酒,倒了满满一杯,一口气将它喝干,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扔,踢掉鞋,脱了衣服,把书往地下一堆,倒到床上,把空调打开,望了一眼黑暗的窗外,一下子就睡着了。
不久我便梦见了李小京,梦见了她清晰的脸,梦见了她吃冰激凌时专注的表情,梦见了李小京时而兴奋时而激动时的样子。
好像是快天亮的时候,还梦见我和李小京又坐在电影院里,紧紧地挨在一起,似乎还拉着手相互看着对方,脸上都是一副说不清楚的神秘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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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第二天醒来,我看到手机上李小京昨晚给我发的留言:
“流氓,我有点喜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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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没事可干的时候,我就立刻又能陷入到近乎封闭的写作状态之中。相比较一些所谓的作家而言,我似乎总是能找到和他们的与众不同之处并以此来证明我和这个传统意义上被称为“作家”群体的格格不入。我讨厌和他们为伍。在我眼里看来,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盗世欺名之辈,而且常常以此为荣,沾沾自喜,仿佛文坛就是他们家,那些所谓的鸟头衔就是他们家餐桌上的一碟盐腌小菜。不光如此,我长期以来还养成一个颇为怪诞的坏习惯,那就是别人都说好的,我坚决反对,也就是“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立马反对”;但是如果别人都骂的,我就坚决支持。这个习惯由来以久,所以致使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找不到对手,那种可以使我在畅快淋漓的过程中心悦诚服的对手,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我自己的无知者无所畏惧,总之日子就过得这么厚皮赖脸、没心没肺。
所以在大量的空闲时间内,我只好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家里写作。闷头式的,通常来说,我是先选择好一个大的主题,哪怕是含糊不清半梦半醒,缺乏明确的主题也行,然后把男女主人公一拟,便开始写作,至于主人公的命运沉浮,和所有最后的结局变化,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所需要做的,只是让他们的发展随着我双手在键盘上的敲打而演变成文字展现到电脑屏幕上,其他的,我则一概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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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谁曾经说过,没有对手的写作是无聊而孤寂的,而且它还会使人变得更加愚蠢。对于这个说法,我只同意一半。在我出版第三部小说之前时,我听说有一个跟我不算是很熟的姑娘曾经在与别人聊天时谈到我的小说,含蓄地指责我不能把结局写得那么悲惨,而且文章结构也有问题。我明白,按照她们的意思,是要我先把一个大团圆的框架拿出来,甚至细到每一个细节都毛发毕现,而我所最终要做的,就是把一个个人物以及他们已经安排好的命运和结局镶嵌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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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讨厌这种写作方式。所以我仍然坚持我的风格,我没兴趣为了迎合某些人的怪异心理而改变和放弃我本身的兴趣。在我看来,那些已经设计好的文章根本就无异于一具具行尸走肉的枯干萎枝,那些所谓要活灵活现的主人公也无非只是一些没有思想和行为的尸体,他们没有血肉,没有灵魂,更谈不上任何价值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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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要做的,就是低头前进,纵使门槛上的实木和钉子把我撞得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我不认为这是无知,相反地,我至今没有发现任何我所做的事情在正确的眼光下充满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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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相信真理。真理就是自己。
所以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我的脚步,哪怕是在单位时间内于我心里非常充盈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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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想轻易地驳倒我的观点是一件不轻松的活儿。李小京曾经不止一次地羞辱我的诸多观点,但在我气势磅礴的同时又充满奇谈怪论的双重压力下,她也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把脸扭向墙壁的一侧,只留给我一个瘦弱的背影。
我为此感到内疚。我认为她的背影是最值得同情和呵护的。非但如此,我认为所有的姑娘只有在内心极度气愤,更多时候是极度委屈的时候才会展现给情人一个背部。我迷恋呵护她们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你打了自己的狗,而在余怒已消转身欲走的同时,在狗可怜楚楚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的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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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只是我的观点。李小京则认为一个女孩子会在很多时候展现自己的背部曲线,最多的时候就是性诱惑和对自己身体的高度自信。不管是面对已经分手的恋人,还是正在卿卿我我的情人,无论是在浴室里脱衣而浴的一瞬间,还是明明知道背后有许许多多同性别的女子目光如电的时刻,都是她们自信而冷静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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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写小说一样,生活的任何细节我已经懒得详述;总之,在李小京从西安回来之后的当天晚上,我便看到了她光滑赤裸而充满弹性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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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的机场设在郊区。如果路况正常,市里不出现堵车现象,从我们家打车去也得二十多分钟,还不说我接到李小京的电话时正和杨伟与一个北京来的书商泡在下元一个叫“光速”的酒吧里商量一部随笔集的出版事宜。我赶到酒吧时杨伟已经把大概的合同范围和合作意图向书商描述了过半,所以我的任务只是在喝酒的同时捎带着介绍一下山西的风土人情。介绍到一半的时候书商突发奇想,说你们俩可以编一部关于山西的书,内容只要贴近悠久的历史、古老的文明,再加上些晋南那些票号的故事和晋北的边塞风光即可。我听了对此坚决没有任何兴趣,打个哈哈就索性闭嘴,杨伟在旁边也不吭气,书商见我们的态度如此,便故作老套地开始了游说,从宣传的炒作开始,最后扯到影视剧改编后的经济效益,一直说到放在桌子上的电话没头没脑地响起来,我赶紧跑到门外按下“OK”键,还没等我说话,话筒里就传来李小京清脆嘹亮地嗓音:“美女回来啦!半小时之内,给我在机场接人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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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在任何场合接人,不管是火车站还是机场,或者是长途汽车站,我总会出现一种功能,那就是联想。把在这些场合出现的人们统统联想成久别重逢和热泪盈眶的亲人、恋人,或许就是战友和大学毕业的同学。总之所有人都会眼含热泪,互相使劲地握手,语气和神态都透着依依不舍和觅死觅活的缠绵,恨不得把一分钟掰成两半儿花。但遗憾的是我总是看不到这些在我脑子里疯转的好玩儿场面,看到的尽是些客套的挥手和礼节性的微笑,然后就是被送的人毅然地把脑袋缩回车厢享受旅程,送行的人面无表情地拍拍身上的尘土,冷漠地转身而去。
当然,我也遇到过那么几个符合我想像的主。他们大多数都是热恋中的小青年,每次分手仿佛都是永别,特别是女孩子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强迫周围的人跟着她们伤感。总之大多数时候我都不喜欢待在车站这种地方,因为它会让我平添烦躁。
时钟敲过,李小京夹杂在一大帮神态疲惫的人群中走了出来,手里还拖着一个旅行箱,一看见我就兴奋起来,尖叫着嗓子喊:“嗨!韩东!”我回报了一个极其甜蜜的微笑,走过去把她的行李接过来,和她咋咋呼呼地呼喊了半天,然后李小京给我介绍她身边的一个姑娘:“别晕啊,给你介绍一个大美女,我同事。”我冲她伸过手去:“你好,韩东。”她矜持地向我笑笑,并且留给我一种神圣不可侵犯亦不可亵渎的感觉:“你好,我叫刘婷。”
李小京从箱子里拿出一件印着古城墙图案的T恤来,勒令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换上,一边打量一边啧啧赞叹:“还是我的眼光好,像你这样的农民一穿上,立马变知识分子。”
“得了,该不是外国人扔下的你给捡上了吧,怎么这么大?”
“狼心狗肺!我巴巴地跑了好几站地给你在西安百货广场给你买的,哼!”
“颜色也不对啊,别把给你爸买的给我拿错了。”
“少废话,说,请我们去哪儿撮一顿吧?”
“麦当劳怎么样?”我把两个姑娘的行李塞进出租车,从一个包没拉严的缝隙中看到一打的胸罩,由于我不能断定这些物品是谁的,所以只能将两位姑娘一起意淫。除此之外,我还发现其中的一个蕾丝的文身花边上绣着一朵精致的小花骨朵。
“穷酸啊你!坚决不吃快餐,”李小京回头看看微笑着看她的刘婷,像是得到某种暗示一样:“水煮鱼,吃双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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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路上,有那么一会儿,也可以用“一刻”来表达,也许是分别的缘故,我忽然发现在我们之间出现了一丝尴尬,就是那种找不着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感觉。是陌生吗?还是缺乏一种恋人般别后重逢的激动?是吗?应该不是。
在我挽着她的手侧过脑袋数着两边车窗外的电线杆子时,李小京突然嬉皮笑脸地问我:“作家,问你一个问题,说你有一个私生子,今年刚6岁,以前他从来没有见过你,突然有一天你和一大帮人去看他,他一下子就扑到你怀里,大声叫你爸爸。这是咋回事儿?”
“我什么时候和你生了一私生子,我怎么不知道?”
“我呸,别贫嘴,问你话呢。”
“因为他看过我的照片吧。”
“错!因为你领了一帮女的,就你一个男的!”李小京把圈套成功地扔在我头上,兴奋地大呼小叫起来,甚至还有些手舞足蹈,用手一下一下地戳着我的额头:“笨蛋!”
这才像她。说实话,在她含笑不语的时候,我会找不着感觉,会觉得她压根儿就不是她,仿佛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一个和我萍水相逢的姑娘,一个在半路上捎着返城的陌生姑娘一样。我说不清楚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要有如此多的惊讶、感叹、激动、大喜大悲、大喊大叫和在这些词组后面隐藏的生活细节才能让我觉得呼吸顺畅,而这些细节只能用澎湃来形容。是的,我需要的就是这个,激情燃烧。对于私人空间里的安静和孤独我早就已经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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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的时候我接了三个电话,一个是杨伟打来的,问我去不去和那个书商一起吃饭,另外两个都是时尚杂志的编辑,打电话来叮嘱我别光顾着娱乐和喝酒而把负责的专栏给忘了,因为上个月我已经忘过一次了。招呼和推脱完他们后我挂上了电话,开始一心一意地对付这两个姑娘。
在我看来,刘婷的性格绝对属于那种稳稳当当、滴水不漏的大家闺秀,并且这种感觉伴随着李小京一惊一乍的大呼小叫更加相得益彰,显得犹为洒脱大方--也许你从一开始就已经猜错了,我其实并不喜欢这种女孩子,因为从小到大以来,她们给我的感觉无一不是城府极深,高高在上,绝对不肯轻易给任何人留下遐想的空间和制造坏想法的机会,她们在各个场合里礼节性地和每一个男士握手,矜持地微笑,然后冷静地告诉对方: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或者是:我不习惯给别人留电话号码。说白了就是不把自己当俗人,愣往圣洁上面靠,靠不上去就玩儿命地靠,认定自己是女人中的女人,典范里的典范,集传统美德和现代魅力于一身,矫柔而不做作,性感而不风骚,美丽且端庄,大方且得体,我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