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中国和美国各处于地球的东西两端一样,目前张文华的兴奋跟周宏明苦恼正好成反比。他处于极度的沮丧中。上个星期五,他给学生监考,题目发下去以后,发现雷蒙教授有一个题目出错了。对于雷蒙教授的能力,他是毫不怀疑的,可是往往越是有名气的教授,越容易出现小的疏忽。因为找不到雷蒙教授,周宏明只好自己决定让学生不要做这一题。等到考试一结束,他就到雷蒙教授的办公室,准备亲自向教授解释。可是雷蒙教授不在。接下来三天,他都扑了空。
有时候,他想,找不到教授算了,或许教授根本不会怪罪他。有时候,又想到教授说不定会怪他自高自大,故意贬低教授,抬高自己。他老是这么犹豫不决地晃来晃去,一天往教授的办公室跑无数遍,就这样三天过去了。他不敢贸然闯到教授的家中,怕惹得他更加不高兴。系里秘书看他这么着急,就主动帮他打电话给教授家里,结果他家里人说他到纽约参加学术会议去了,并且给了一个纽约的地址。
周宏明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决定写一封信给雷蒙教授。他煞费苦心地选择措辞,详详细细地汇报了考试经过,出现的问题,解决的措施。并且为他没能立即请示一再地道歉。他相信,任何一个绅士,看了他的信,都会原谅他的冒失的。
可是,两个星期过去了,他没有收到任何回音。后来雷蒙教授回来了,根本就没有提任何关于考试的事情。周宏明把改好是试卷和成绩单给他看,试着解释当时的情况,雷蒙教授非常傲慢地打断了他,故意撇开他,径自跟他身边的学生谈话。
这对于周宏明无异于是一种折磨。他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地受人轻视。似乎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工作,都是极渺小,不值一提似的。周宏明宁愿教授把他叫去,批评一通,或者是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挽回现在的僵局。可是教授不跟他谈,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感到很愤怒。
“得了,得了,他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们也不把他放在眼里,那不就扯平了吗?”小张常常这样劝周宏明。“他也不过就是个到美国二十年的德国鬼子,等我们在美国呆了二十年,肯定比他强多了!”
听着她的高论,周宏明笑了,心情也轻松了许多,渐渐地把这事也放开了。
张文华的一家老小都沉浸在兴奋中。尽管文华非常保守,只是说“有希望”,但是这已经足以使一家老小兴高彩烈了。母亲一遍又一遍地询问着面谈的详情,秀丽则急于希望别人能够分享她的兴奋,不停地到中国同学家里串门子,喜滋滋地谈着她的憧憬和希望。
她辞掉了餐馆的工作,在家里跟母亲抢着做家务事,照顾孩子,把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每当文华从学校回家晚了,她就给他留着菜,细心地把饭留在电饭锅里保温,等他一回家,又是热菜,又是端饭忙个不停。
晚上,她非常温柔体贴。不管文华在学校呆到几点,她都不睡觉,一个人静静地看电视,等着他。有时等着等着她就靠着床头睡着了,文华觉得很抱歉,只好改了夜猫子的习惯,每天十点不到就回家了。
现在他们的夫妻生活很和谐。每当文华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的时候,秀丽就给他按摩他那在计算机前工作过长,浑身酸痛的脖子和肩膀,她多情地依偎在他身旁,摩挲着他,小心翼翼地撩起他的激情。她很懂得他的丈夫,用自己光滑的胴体灵巧细腻地触动着他的敏感区,替他发掘连他自己都浑然不知的新的兴奋点。她仿佛忘却了自我,总是主动地迎合,帮助他一次又一次的达到高潮。每次做爱以后,文华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通体舒泰。文华感到很后悔,以前他真是太傻了,不知道珍惜婚后的夫妻生活,浪掷了那么多的大好时光,辜负了多少床秭之欢。
好消息果然来了。波音公司打电话来通知张文华再去西雅图面谈。公司说,他们非常欣赏张文华的才华,基本上倾向于录用他,只是有些细节需要进一步考察一下,以便完全确定下来。公司考虑得比第一次面谈时还要周道,不光提供了旅途的全部费用,还为他买了机票,预订了旅馆房间。
他在房间里遇见了胡进。
“太好了,你也来了,我们正好可以商量一下,怎样应付明天的面谈。这方面你比我有经验。”文华高兴地说。
胡进的脸色仓白,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他比上一次见到他显得老多了,甚至好象是病了,或者是头晕,摇摇晃晃地,靠着文华的搀扶,才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没事吧,可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病倒了。”文华真替他担心,怕他影响面谈。
他那苍白的嘴唇动了好久,极力想说点什么。
“我没事,可是我女儿实在叫人担心。”他终于说出来了,抬起他那充满忧伤的眼睛看着张文华。
“你女儿怎么了?”文华问道。他的心头突然充满了恐惧,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
“你知道,我女儿今年七岁了,长得可爱极了,嘴又甜,又会唱歌,又会跳舞,还在学溜冰,教练都说她是个好苗子……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让她一个人上街骑自行车……”
“撞伤了吗?那可不得了!”
“一辆车撞了她,可是车连停也没停就跑了!”
“那还得了!你们没有找警察吗?”
胡进摇了摇头,说:“找了,没用。女儿被撞晕了,根本不记得发生的事情了。没人看见当时的情形,警察也没有办法。”
文华叹了一口气,又问:“那她现在怎样呢?”
“医生说她可能是脑震荡,需要住院观察。”胡进的眼睛红了,哽咽地说:“我失业一年了,你知道,我连医疗保险都没买,靠着卖血才付了一周的医疗费,可是往后怎么办呢?!我只好把她从医院里接出来……我没办法,我真没用,这么大一个人,在美国混了这么多年,到如今,连自己的孩子都养不起,眼看这孩子就要毁在我的手里,我真笨哪!”胡进悔恨地捶打着自己的胸,伤心地哭了。
文华能体会到胡进的那份心酸和无可奈何。他非常同情他,竭力想帮他做点什么。“别哭了,明天不是要去面谈吗?你马上就能够找到新的工作,只要有新的工作,你就付得起医疗费了!”文华激动地说。
胡进苦笑了起来。那笑比哭还要令人难受。
“你知道为什么要我们进行第二次面谈吗?”胡进问。
“我也纳闷儿,一般这种大公司不是谈一次就定了吗?”
“你不知道,现在经济不景气,到处都在裁员,公司的生产计划也压缩了三分之一,这次招人的指标也要压缩一半,就是说,我们两人中间,他们只取一个。你在专业方面比我强,明天肯定会取你,不会取我,所以我才这么着急啊。我倒没什么,只是我那孩子,不能留在医院观察,将来留下后遗症,成了个傻子,那我就害了她一辈子了,唉,当初我真不该带她到美国来……”
“这样吧,我们是老同学,再说你以前也帮过我,谁都有为难的时候,如果我找到了工作,我付你女儿的医疗费……”
胡进还是摇了摇头。他说:“如果要动大手术你哪付得起。只能靠自己买医疗保险。你没有工作过,不知道一个人有过工作又失业是什么滋味。我买了房子、买了新车,我付不起帐单,这一切都要抵押出去了,我们只好露宿街头,做一个无家可归者了……还有我那老婆,她神经脆弱,受不起打击,我这次来她抱了多大的希望啊……昨天我到了这里,才听到两个取一个的消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真怕她会发疯……”
胡进越说声音越低,似乎随着希望越来越渺茫,他也越来越没力气活下去了。
文华想着他的处境,恨不得能生出一个空缺给他。
突然,胡进亢奋起来,他急切地说:“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求你把这个机会让给我,你业务好,导师的名气大,不愁找不到工作,你将来前程无量,如果你能把机会让给我,我终生对你感激不尽,来生给你做牛做马,我愿意养你的一家老小,让你住在我的家里……”
他说着说着,双膝一软,对着文华跪下了。他双手抱着文华的腿,眼睛死死地盯着文华,仿佛一个垂死的人盯着一根救命稻草。
文华慌了,他没想到物质的压迫能够把一个男子汉毁到这种地步,他感到心里堵得很,好象他看见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他急急忙忙收拾了行李,当天晚上就离开了西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