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躺一会儿吧,好不容易在一块儿。”许阳拉着梅芯的胳膊说。
“得了吧,待会儿你的美国太太回来撞见了,弄得大家都挺尴尬的。再说我也睡不着了,我不喜欢一大清早赖在床上,消磨人的意志。”梅芯一边说一边朝浴室走去。现在她也跟许多美国人一样,养成了早上洗澡的习惯。
“我们早就分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会儿又拿我穷开心。倒是你那位丈夫,回家见不到你,又要吃醋了。”
“讨厌!天下的男人都是小心眼!你也不例外!”梅芯硬梆梆地甩出一句话以后,带着几分不耐烦地盯着许阳。她穿着半透明的睡衣,薄薄的轻纱在柔软的肌肤上滑动,散发着年轻女性温馨的肉体的芳香。她那生气的脸庞在清晨的阳光下,增加了几分不可触犯的神秘,显得更加令人心旌神摇。
许阳走到她身后,双手搂着她的腰,一边吻着她后脑勺上的绒毛一边说:“你真是个尤物,连生气也这么令我动心。”
梅芯没有说话,拨开了那双搂住她的腰的双手,灵巧地从他身边滑出来,转身淡淡地在他的嘴角吻了一下,作为对他的激情的回报,一扭身进了浴室。
梅芯打开了水龙头,让水哗哗地从头顶往下冲,心潮激烈地翻腾着,脑子里不断地转着王磊和许阳的名字,思索着自己应该采取什么态度,才能够不受伤害地继续这场爱情游戏。
当许阳开始到她打工的日本餐馆吃饭的时候,她正处于极度沮丧的心情中。她厌恶那些向她说着下流的笑话的客人,然而为了生活和王磊的学费,她不能得罪他们,因为越是这样的客人越是愿意付给她更多的小费。然而当她拿到额外的小费的时候,心里总是止不住一阵阵的绞痛。她看不到自己今后的出路,贫穷的恐惧,对王磊极端的失望,对婚姻生活的厌倦,使她觉得自己象一个日暮途穷的老太婆,正在一天接一天地糟蹋自己的青春和年华。
许阳很尊重她,极大地满足了她那受伤的自尊心。其实许阳远没有王磊那么风流倜傥,也不向王磊那么年轻。但是他有一种特殊的成熟的风度,老成稳重,温柔体贴,一下子就击中了她的心坎。许阳对她的爱,使她意识到自己仍旧美丽,仍旧能够被人爱。她急速地无可挽回地陷入恋爱中,她象服了一剂可卡因那样兴奋。她时时激动万分,又时时极端地害怕。传统的道德观念和对新的激情的渴望不断地折磨着她,使她的心从此失去了宁静。她拼命地对自己说,这是爱情,为了爱情而做出的任何事都是伟大的,神圣的。当她头脑发热的时候,她无时不刻不地想着许阳,编织着自己的梦想。等冷静下来之后,又觉得自己太冷酷,对不起王磊,一遍又一遍地自责。等到她什么都不想了,才开始清楚地有了现实的计划和打算。她妈妈曾经告诉过她,找丈夫应该找那种年纪比自己大一些的,有一门专业技术,有稳定的饭碗和工作的男人。那时候,她正在跟王磊热恋,根本就拿妈妈的话当作耳边风。现在结婚了九个年头了,女儿也八岁了,才想起妈妈的话很有道理。她已经三十二了,女人过了三十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可是王磊的学业、事业还没有一点眉目,她不能把自己跟他绑在一起葬送在这片新大陆上。她得抓紧时间,为自己的将来留下一条康庄大道。眼下,许阳是一个好对象。他是个医生,有钱,有地位,她得抓住这个机会,把这场爱情游戏引导到婚礼的殿堂上。她担心自己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无力自拔,显得象那些初出茅庐的小妞,被人涮了而不自知。她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把许阳置于自己的掌握之中。
从浴室出来,她容光焕发,通体舒泰。她看了一眼仍旧歪在床上的许阳,送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走到阳台的落地窗前,拉开窗户,呼吸着窗外的新鲜空气。清晨的阳光映照在她的身上,在地上投下长长的身影,她梳理着长发,拨弄着毛绒绒的浴衣带子,伸展着双臂,活动活动腰身,扑捉着窗外的阳光。
许阳躺在床上,竭力捕捉她的每一个动作。自从跟美国太太分居以后,他一直渴望有一个中国女朋友,当他第一眼看见梅芯的时候,就象某种文化积淀长久的被本人所遗忘,有时也会突然地翻腾起来一样,他发现自己突然迷恋起这个跟自己有同样文化背景的女人来。他象读一本明快流畅的书一样欣赏着他,他欣喜地发现他懂得她的一娉一笑的意义,这正是他与美国太太之间多年的隔膜和不快之后急需的补药。
他注视着这个女人,她的妩媚和青春的活力不断地刺激着他的想象,使他忘记了紧张忙碌的生活带来的压力,重新燃起了激情的火花。他瞧着梅芯阳光下的身影,看着她身体的曲线在蓝天的衬托下闪着金光,心里涌起一阵春潮,他悄悄地不声不响地走到她的身后,突然抱起她,把她送回床上,急切地吻起来。
“别回家了,今天我们好好地玩一玩,你要去哪里我都依你。”
“哪儿都不能去,你想过没有,如果遇到中国同学我这脸往哪儿搁啊?”梅芯躲着他说。
“谁管得了谁呀?你还在乎那些?”许阳有点惊讶地问。
“话是这么说,我这张脸是可以不要,可我还得给王磊留点面子吧。中国人的嘴,你是知道的,丁点事也能闹得沸沸扬扬的。我们今后怎么办呢?就这样下去可怎么了局呢?”梅芯的双眉紧锁着,露出了愁容。
“唉,你们怎么老是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活得不累啊?你就不能活得轻松一点吗?别那么罗嗦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们俩在一块儿,大家都快乐,这不就够了吗?”许阳有点不快地说。
梅芯的脸突然地阴沉起来,她站起身来,沉默不语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回家了。
“等你下了班我去老地方接你。”许阳冲着她的背影嚷道。
梅芯还是没有吱声。
早春二月,正是乍暖还寒时候,舒云刚刚关了暖气,又觉得有些冷,便又把暖气重新拨到华氏七十二度。
她坐在窗前的桌子边,一张一张地看着孙玉华给她的一大堆中国餐馆的菜单,试图了解那些菜名和简介的实际意义。这些菜单用的是广东话或者是台湾方言加英语的中西和璧,虽然她曾经跟一位广东同学学过一点广东话,可是现在她努力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
她始终下不了决心去哈佛,又不愿意改行学计算机,她准备先打工,存点钱,等到她对美国社会比较了解了,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你真是轻闲啊,竟然坐在这里看书。你不知道,外边传得轰轰烈烈地,都说梅芯有了第三者,要跟王磊离婚呢!”于青门也不敲,就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我们这个一定得管一管。”
“怎么管呢?她有她的自由,结婚离婚离婚结婚的,谁有这个权力管她呢?”舒云不解地问。
“话是这么说,第三者插足,这可是个道德问题啊!再说你看人家王磊,多可怜啊!念书不顺,找工作也不顺,老婆又跟人跑了,你叫他怎么活呢?你不知道他有多么爱梅芯啦!到现在还老说他对不起梅芯,拖累了梅芯。他怎么这么死心眼呢!你没看见他以前多么风度翩翩,现在成天焉头焉脑的,连我看了都心疼,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就这样毁掉了吗?”
“当然不能,可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能做的事太多了,我们先分别跟他们谈一谈,做做工作,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开PARTY,大家一起上,一定要把他们捏到一块儿。”
“那不合适吧,人家的私事,弄个PARTY,大家一起谈,那梅芯还不得气死啊?”舒云还是很犹豫。
“咱们是中国人,跟老美可不一样,咱可得互相帮助,不能见死不救,你说是不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吗。再说我们开PARTY,也是为了大家伙儿散散心,不是专为他们开的吗。”
“主意是不错,怎么谈呢?”
“唉,你这么聪明,怎么这会儿脑筋一点不转呢?这还不容易吗?我们分工合作,你跟梅芯是老朋友,你负责找她谈,我去开导王磊,孙玉华呢,最正统,正好让她去做许阳的工作。你看怎样?保证事半工倍!”
“那可有意思了,一个美国化的中国人,一个满脑子传统观念的中国人,谁感化谁呀?肯定有戏看。就这样定了吧。我们先分头找他们聊一聊再说。”
“太棒了!一看就知道你是个热心快肠的人,下回我还选你当头。”于青说着,高兴地张罗去了。昊昊一个人在地板搭着积木,开始还很专心,过了一会儿,他就厌烦了,开始寻找更加新奇有趣的东西。他看见妈妈正在翻着一大堆红红绿绿的纸,就推开了积木,迈着小小的,快而有力的步子,越过圈在他周围的椅子,爬到桌子上,肥肥的小就手以极快的动作四处乱抓,一眨眼工夫,就把孙玉华精心收集的菜谱全部掀到了地上。舒云连忙把菜谱收拾好,把他抱下来,对他说:“好了,我知道你一个人玩厌了,我们到外边散散步吧。”
一到了到了门外的草坪上,昊昊就高兴地张开双臂欢呼雀跃起来。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胖胖的小脸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微笑。他仰着头望着天,没留神地上有一块凹进去的地方,一脚踩了个空,摔了个四脚朝天。舒云以为他要哭了,连忙冲到他身边,却看见他盯着树上正在打架的松鼠,咯咯地笑出了声。
舒云的心里充满了母性的柔情。她开始怀疑自己为了满足的事业雄心,放弃对孩子教养的责任是不是太自私了。她是那样地向往做一个世界著名的记者,又是那么热烈地期待记者那种紧张、兴奋的生活。她甚至连做梦也想到自己坐在战壕里,在枪林弹雨中写出能够获得普利策新闻奖的传世之作。眼前的一切,突然使非常地恐惧起来。她害怕自己就此放弃了理想,成天陷于孩子和锅碗瓢勺之间,更害怕成为一个纯粹的家庭主妇,或者是一个靠麻将度日的“某某的太太”。
“工人阶级硬骨头,跟着毛泽东我们向前走,胸怀祖国,放眼世界,革命的路上决不停留……”从孙玉华家的窗口传来高分贝的大陆流行歌曲。
“你们的歌曲火药味怎么这么浓呢?这么大的声音,是不是想在我们这个宿舍搞一场文化革命啊?”一位台湾近邻开玩笑地对看着儿子发呆的舒云说。
“啊,……不是,不是,只不过是一种怀旧吧。他们也不过是借这些歌曲抒发对故乡的怀念吧。”
“想家,这我能理解,为什么要怀念过去的年代呢?现在的大陆改革开放,老百姓的生活不是比那时候要好得多吗?”她边说边在草坪上站住了。
“我也不懂为什么现在大陆又流行这些歌曲,也许过去的东西,不管是酸甜苦辣都有某种能够令人怀念的成份吧。不过我可以肯定,这不过是他们一时心血来潮,并不是对你们有什么反感。请你千万不要见怪。”舒云急忙解释到。
“没事,我也不过是说着玩玩。虽然我们都是中国人,但是有许多事情我们的想法都不一样,我们也要多多沟通才能互相理解呢。我叫张静媛,是学哲学的,我的研究课题是比较中国古典哲学对台湾和大陆的不同影响。所以很想了解你们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她主动地向舒云伸出手来。
舒云热情地握住了她的手,说:“这个研究课题很有意思。不过你觉得这个专业在美国能找到工作吗?”
“在美国是没戏啦。当然,如果我是美国人,那又另当别论了。可是我不是美国人,要想留在美国,那就只能填补那些美国人干不了或不能干的空挡。好在我是准备回去的,可以不考虑那么多,高兴学什么就学什么。一个人不就这么一辈子吗?如果不能干自己喜欢的事,勉强去学自己不喜欢的东西,那有多难受啊?你说呢?”
舒云似乎是被谁重重地击了一掌,楞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抱歉地说:“你说得有道理,我很高兴为你的研究提供素材。我们有一个女性沙龙,专门探讨妇女的婚姻、事业、家庭这个三角难题,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不妨常来坐坐。”
“那太好了!”张静媛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笑容。“我常常看见大陆的男人在家做饭做家务,觉得很有意思。你知道吗,很多台湾的男人连厨房都不进呢!你们是怎么让男人学会做家务的?”
这回轮到舒云惊讶了。“是吗?这我可没想到。其实男人做家务,我们都觉得很自然。大陆的女人都有工作,有的比男人挣的钱还多,女人不靠男人养活,大家都一样忙,所以家务事也得大家分摊分摊吗。”
“那夫妻之间不扯皮吗?又是家务,又是孩子,又要上班,台湾也有些女人是上班族,夫妻常常闹矛盾。有些女人不工作,成天守着老公和孩子,万一老公变了心,孩子有什么事故,天塌地陷的,也挺惨的。台湾的女人挺传统的,基本上还是大男人的天下。大陆呢?”
“大陆的妇女被称为半边天,你能够想象得出大陆的妇女是什么角色吧。当然,男人还是希望女人是传统的贤妻良母,不过女人已经没有那么听话了。至少在家庭中,女人是与男人彻底平等了。有的家庭甚至是女的说了算。所以大陆怕老婆的男人特别多。”
“真有意思,那么大陆的女人是不是觉得活得非常有意义,非常自在呢?”
“那就很难说了。人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会有烦恼。家庭中总有些男人代替不了的事情,比如说生孩子,抚养孩子,女人都要付出很多很多,大陆的女人也很累,既要工作,又要顾家,很辛苦的。如果你问大陆的女人,她们对当家作主的生活是不是很满意,我想可能百分之八十的人会告诉你,她们并不满意。也许不满意也是人的一种天性吧。如果你要她们不去上班,她们会更加不高兴。许多大陆的女人,到了美国以后,也不喜欢待在家里,她们都要千方百计找事情做,兴许这就是职业妇女的习惯吧。”
“那可一点不轻松。在美国压力这么大,搞得不好俩人都垮了。这倒真是夫妻关系经受考验的时候。你能不能给我提供一点这方面的素材,让我分析分析?如果能行的话,我的博士论文就写中国古典哲学对现代家庭生活的影响。”
舒云思索了半天,说:“这样吧,我征求一下其它几个人的意见,如果他们同意,以后我们有什么活动我就通知你参加。”
“那太好了,我一定参加。谢谢你的邀请。我等你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