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女鬼-谁的爱情不上锁

1

徐海燕当然要跑回娘家,那里是她的避风港。

可是现在想回家得绕好大一段路,因为修东西快速路架设高架桥,半个月没回去,行车道全部调流了,她家楼下堵车堵得人仰马翻,车喇叭尖叫,一切变化之快,超过她的应对能力。所以,她下了公交车,深一脚浅一脚走了10分钟才到家,鞋跟上沾满了地里撅出的黄泥。看来,想重建一种新秩序,还要耐心等待。

她一进门,就打了一个大喷嚏,家里烟雾缭绕,浓烈的熏香差点把她顶出眼泪来。她换下脏皮鞋,叫了声妈,没有人应答,家里只有杏花在厨房里刷碗。她正诧异,她妈从老太太房里闪出来,一把攥住她的手,拖她进屋,还神秘地关紧房门,心慌意乱地说:

“海燕,你可回来了,要不我也要打电话叫你,吓死我了。我和你姐说,这死妮子说我犯神经,这叫妄想症。可我真的害怕呀,不说不行呀。”

“怎么了?”

“咱家闹鬼了。”张桂云警觉地向门口望了望,压低声音说。因为过度惊恐,她哆哆嗦嗦站不稳,只好坐到床沿上。

“什么?”

“后天就是老太太的‘五七’了,她的魂这几天半夜老出来吓唬我。她活着的时候,我老和她吵架,可我也是尽心侍候她呀,她为什么死了也不放过我呀。”张桂云越说越害怕,手指甲抠进徐海燕的手心里,把徐海燕也吓出两手冷汗。

“怎么回事?妈,你仔细说说,别害怕。”

但是,张桂云仍旧吓得抖成一团,这件事也太离谱了,科学道理无法解释。

这件事是从徐治国开始准时回家吃饭开始的。

因为局机关查体,徐治国被查出高血压、脂肪肝、冠状动脉硬化三种毛病,大家一致认为,这些毛病对领导而言纯粹是工伤,是应酬太多、喝酒太多所致。徐治国每天下午在医院打一瓶甘露醇加维脑路通,然后在6点左右准时回家。回来后和张桂云及老杏花坐下来吃饭,张桂云只给他做点萝卜樱子馇小豆腐一类降脂的庄户菜,不见一点肉星。

这一天,徐治国还带回一个好消息,秘书小刘的妻子马上要生孩子,正好要找一个老保姆,可以一直干到孩子3岁上幼儿园。这样,杏花过了老太太的五七奠日,就可以有一份新的长远的活了。

杏花马上激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这样她就可以继续留在青岛,不用回牛西埠了。更重要的是,还可以通过小刘随时了解徐治国的近况,跟住在徐家没有什么区别。

张桂云更是拍手称快,杏花老穿着她的旧衣服在家里晃来晃去,像家里有两个不同时代的张桂云,连徐治国都常常搞错,张桂云早就想把她弄出去了。

晚上,徐治国和张桂云早早洗了澡躺下,因为家里有个保姆杏花,所以初夏的天气他们也把房门关得严严的,大开着窗。徐治国自从失去母亲,床第间对张桂云亲热了不少,至少不再背对着她,自己卷着毯子一觉到天亮。张桂云听了她闺女的教导,对徐治国也不再挂脸子,临睡前二人还说说话。

可是,半夜说不准是几点钟,张桂云被一阵粗重的喘息声惊醒,她吓得一动不动,再听,声音是从门上的花玻璃处传来的。“呼呼呼”!喘气声越发急促,像个女人,突然哼地一声,声音嘎然而止,像男女交欢达到顶点的一刹那。张桂云吓出一身鸡皮疙瘩,看看身边的徐治国睡得好好的,鼾声如雷。她彻底吓醒了,再听听,的确只有鼾声。张桂云一阵脸红,她怀疑自己刚才是否做了个暧昧的梦,这把年纪,还这么骚动不安,她感到很羞愧,这件事她如何好意思讲给徐治国听?

可是这之后的每天这个时辰,张桂云还是会被这种声音吓醒,在黑暗里,她不仅听见男女之声,还分明闻到了如丝如缕的香烛气从门缝钻进来,然后她就在黑暗里恍惚看见老太太穿着寿衣飘到她跟前……

张桂云越说越瘮人,因为惊吓过度,握着徐海燕的手心几乎能滴下汗来。她告诉她闺女,这几天她天天烧香祷告,求老太太原谅她心直口快。老杏花说乡下也常闹这样的事,过了‘五七’就好了。徐治国对她们这套巫蛊之论根本不屑一顾,他是共产党员,彻底的无神论者。

徐海燕不是侦探,她只有安慰她妈,要相信科学。从心理学上讲,最恨谁,往往最不能忘记谁,是她妈的心理作用罢了。

但是,张桂云紧紧抓住海燕的手不放,战战兢兢地说:

“海燕啊,你这几天住到家里吧,把丁文革和孩子也弄来住吧,咱家就是阴盛阳衰,阴气太重。”

徐海燕赶紧制止她妈说,别提丁文革了,丁文革是提不起来的阿斗,扯不长长拉不团团,不思进取,不求上进,不像男人。她再次打定主意离婚,这一次丁文革就是搬出天王老子来请,她也不回去了。

孩子呢?琛琛你不要了?张桂云旧话重谈又回到老问题上。过日子嘛,你还要他怎么上进?什么爱情啊激情啊,什么婚姻质量啊,狗屁!都是那些专门猴视别人男人的骚×编出来的。海燕啊,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看丁文革顾家,是个好男人,我也要给你姐姐介绍这么个爱干活的对象。哟,我还忘了,今天晚上,海霞回来吃了饭要去你三舅母那里见人呢。我的眼光一锥子见血,我也得去过过目。

张桂云说着说着,脸上多云转晴,直到说得阳光灿烂。她撂下海燕,让杏花和她一起去南山市场买海鲜,今天晚上两个闺女都在家吃饭,何况还有给徐海霞介绍对象这样的大喜事。她心里一高兴就干活,心里不高兴还干活,她的心情总是从动作释放出来。

徐海燕望着她妈忙忙碌碌的身影,心里翻江倒海。退休后的张桂云是《傲慢与偏见》里班纳特太太那类人物:她生平的大事就是嫁女儿,她生平的安慰就是访友拜客和打听新闻。这是徐海燕最爱看的一本书,她不禁悲哀地想,她如果能和她妈那么思维简单就好了,高中毕业后找个丁文革这样的男人,嫁人生子,平淡一生,“女子无才便是德”,她现在才体会出孔老大爷的良苦用心。可惜,她上过大学,开了天眼,再也闭不上了,现在晚了。

2

晚饭吃得七零八落,张桂云拖着徐海霞像赶火车一样匆匆而去,海燕嘱咐她们倒是矜持点儿呀,女方去晚点才端得上架子。

但张桂云显然觉得来不及了,29岁的“老大嫚”还能端得起23岁的架子吗?她得像处理积压品一样,赶紧嫁出她大闺女。

徐治国对这件事不闻不问,他不慌不忙喝着啤酒吃大牡蛎。这一阵老吃糠咽菜,把他犒得不轻。老杏花殷勤地给他开牡蛎壳,还把肉挑到清水里洗去泥再递过来,关怀倍至。她试探地问徐治国,如果能一直干下去就好了。

徐治国边吃边说:“你给老太太出了力,我们一辈子感激你,但现在家里真的用不着保姆了,新找的那家人也不错,亏待不了你。”把个杏花说得眼里噙着泪直点头。

徐海燕因为心里想着琛琛,蛎虾吃到嘴里远没有吃到她儿子嘴里开心。

吃了饭,海燕满腹心事,早早回房睡了,朦胧间一直听徐治国在和杏花说话,还听到老杏花嗲嗲地笑,挺造作,笑声扎在徐海燕耳朵上像针灸。

很快,张桂云回来了。徐治国异常兴奋,张桂云也异常兴奋,二人把门一关上了床。张桂云赶紧汇报,说把海霞和那个小伙子两个人打发到五四广场去转了,两个人都挺痛快。而徐治国眼神一直异样,盯着张桂云像新婚燕尔久别重逢,眼珠子滚烫。

“你个老不带彩的又来精神了?”张桂云因为她闺女而心花怒放,就没往她丈夫身上淋凉水。

“你没听俗话说嘛,‘三个海蛎子一盅酒,撵得老妈妈满地走’。我今天就要撵得你满地跑。”徐治国说着,青春无比地开始动手动脚,张桂云朝门那儿努了努嘴,压低声音说,一屋人呢,等黑了灯吧。徐治国点头,费力地把胳膊从张桂云颈下抽出来,先关了灯。

张桂云几乎睡着了,被徐治国扒拉醒了,一座大山压上来,身上的人气喘如牛,压低声音说,你怎么还不下雨?徐治国不满地用他们夫妻二人的闺房暗语提醒她。张桂云突然身子僵硬起来,因为,她已记不起多久,一年?两年?她没听到这个暗号了,她早已不和徐治国行周公之礼了,全是因为曲莉莉那个女人。一想起曲莉莉,张桂云身上一哆嗦,整个变成了一片散沙,这几年她身体的溪流早就转化成眼泪流干了。

但今晚徐治国似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更加用力地动作,像一百年前的蒸汽机车,喘息中带着尖利的哨音。怎奈张桂云百年大旱,蒸汽机车越走越慢,怎么也无法奔驰起来,绵软地趴在她身上,大口喘气。现在徐治国不承认不行,他是真的老了,这一阵子他左边的胳膊腿就总是发麻,开会时还老打瞌睡。唉!他们这一代男人,对女人,有贼心的时候没贼胆,有贼胆的时候没贼款,有胆有款的时候,贼却不行了。这是大作家贾平凹先生教导他们的,真是说到老男人痛处。

但是,徐治国却莫名其妙地真的痛醒了,那是张桂云的指甲掐进他的后脊梁里。黑暗里他猛然间被张桂云紧紧箍住,徐治国耳边响起张桂云细得发颤的声音:

“鬼!”

张桂云的确听到了熟悉的喘息声,现在不是她丈夫发出来的,那是花格子玻璃处发出的,连疲惫的徐治国也听清了。两个人僵在黑影里,不敢发出任何响声,连呼吸都屏住了。

象藏香的香气一阵阵弥漫过来,喘气声变成了奔腾的列车,飞驰而来,张桂云的眼里冒出恐怖的蓝光,她似乎又看见有人飘过来……

“噢——”

一声尖叫将门外奔驰的列车声拦腰斩断,徐海燕的声音因为受到惊吓而变得异常恐怖,徐治国从床上一跃而起,房门外的灯“唰”地雪亮,白色的人影像张幻灯片一样地印到门玻璃格子上。

徐治国和张桂云还没穿好衣服,就听客厅里徐海燕在压低声音大喝:

“谁?……”

“……”

“你干什么?你深更半夜在干什么?”

“上茅房。”

“上茅房你站在人家门前干什么?”

张桂云一把扯开门把手,现在那个女鬼一览无余地站在她面前。

杏花。

老杏花头发散乱,双眼浮肿,穿着一件白衬衣,敞着怀,一个扣子也不系,拉耷着两只乳房,下身只穿了条花裤头,现形在灯光下。

“原来是你……你……你装神弄鬼,吓唬人!”

“不是的,我真是上茅房。”杏花低下头嚅嚅地分辩。

“可让我抓着了,杏花,你说!我们哪里对不起你了?三更半夜你他娘的居然偷看我们睡觉,你神经病,你!”

张桂云骂得满脸通红,又想走过去安慰吓呆了的徐海燕,但突然间改了方向,眼盯着杏花,直奔过来。她围着杏花转了一圈,一把攥住了杏花的衬衣前襟,仔细地辨认,没错,正是徐治国那件白底带细灰条的衬衣,那件杏花总爱将领子和袖口用透明皂搓得发白的衬衣。

“我说怎么就找不着了嘛。”张桂云吃惊地翻看着,自言自语。

就为了找不着这件衬衣,徐治国还和她吵了一架,这件雅戈尔衬衣配他那条灰色细条领带再合适不过,可张桂云翻箱倒柜硬是找不着了。

现在她男人的衬衣上了杏花的身上,包着她一身骚肉,贴着她一对奶子。张桂云一个高跳起来,要扑过去从杏花身上扒下来,但徐治国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制止了她:

“睡吧睡吧,别闹了,深更半夜的。杏花明天就走吧。好了,都回屋睡觉吧。”

“神经病!”

张桂云冲杏花恶狠狠地扔过去一句,眼看着徐海燕和杏花躺下,才放心地关灯睡下。夜里有女鬼呜咽了一夜,但张桂云再也不怕了,辗转到天亮。

3

第二天是星期六,徐海霞早晨9点多钟进门时,她妈正和杏花高声吵起来。杏花两眼红肿地坐在她的折叠床上,又穿上她来时穿的那件天蓝色的确良衬衣,胸前护住一个编织袋改成的大包。

张桂云正厉声数落杏花的不是,和杏花扯着这个大包互不相让。张桂云说什么也不能让她这么走了,要翻她的包,杏花护着大包就是不让翻。越这么说,张桂云越觉得被她偷了什么,就非要翻。两个女人在房里推推搡搡,徐治国睡眼惺忪地从房里出来,不快地说:

“大清早的,又要干什么,昨天夜里还嫌闹得不够?”

今早他的左眼皮不停地抖动,舌头根发沉,都是昨夜让她们折腾的,这些老娘们。

“大哥啊,我确实没拿什么东西啊,你得相信我。”杏花一见徐治国,哭着说。

“不行,心里没鬼,干嘛怕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张桂云根本不理她的茬儿,又去夺包。杏花丢下包,突然跑到徐治国眼前,“扑腾”一声跪下了,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徐治国也愣住了。杏花边哭边说:

“大哥啊!看在老太太的份上,你原谅杏花吧,别翻了,我自己拿出来吧,我真的偷了一样东西,你们把我送公安局吧。”

她爬起来,几步跑到她的大包跟前,把她用粗线缝好的包儿,一口咬断线头,扒了半天,在包的最底层,双手哆嗦着举出一件白衬衣,突然把脸埋到衬衣上失声痛哭。

那正是徐治国的衬衣,她赤裸着穿在身上,半夜偷窥徐治国和张桂云睡觉的衬衣。

“我说吧,有鬼不是?”张桂云过去夺过衬衣,哗地一抖,“哗啦哗啦!”从里面散落了一地东西,有一毛的硬币、饭店的发票、出租车的车票、还有一条粉红色的餐巾,这些都是徐治国上衣小口袋里的囊中之物,有心的杏花每次洗衣服时收起来的。

“你——”徐治国用手指点着她,摇着头,舌头沉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回到自己屋里。

屋里剩下张桂云在那里高声大骂:“杏花!你倒是有点出息吧,要偷就偷个存折、偷老太太的金锁,你看看你留这些东西,我早说过,下贱!偷东西也偷得下贱!为这些东西把你送公安局叫人笑掉大牙!”

杏花哭得呜呜的,突然“扑通”一声对张桂云跪下来,扯着衬衣不放手,说:

“嫂子,你就只当可怜我,你把那件衬衣给我吧,给我吧。”

“算了算了,给她吧。”海燕蓬着头发从屋里出来说,“她都贴身穿在身上了,就给她吧,可能她是看好了,要给她儿子穿吧。”

张桂云没好气地把衬衣冲杏花摔过去,杏花三把两把把衬衣塞进大包里,抹干眼泪,冲徐治国屋叫了声:

“大哥,我走了。”眼泪鼻涕纵横满脸。又突然间冲着老太太的房间叫了声:“大娘,我对不起你,我不能再替你照顾大国了。”抡起大包晃晃悠悠出了门,留下一屋诧异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