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蜕皮-谁的爱情不上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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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确是袁建敏的36岁生日。

她作为袁家最小的女儿,邀请了她的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四家人过来,今天这个值得喜庆的日子,既是她的生日,她的丈夫韦悟还要公布另一个喜讯,他申请去澳大利亚布里斯班一所大学读博士,通知书刚刚寄过来,可谓双喜临门。

与袁建敏同龄的韦悟是童大夫和海洋大学韦教授惟一的儿子,韦教授英年早逝,是童大夫独自把他抚养成人,现在是海洋所的一名研究员。韦悟立志继承他父亲的遗志,投身海水养殖病毒的防治研究,现在机会来了,他马上要去澳大利亚留学,童大夫也露出少有的轻松和微笑。她退休后被反聘继续坐诊专家门诊,她的工作性质不允许她轻松。

生日宴接近尾声,生日的主角袁建敏才匆匆赶来,她刚去机场送走一帮北京来的大腕演员。韦悟等袁建华和他妻子汪萍唱完《康定情歌》,就打算上台把出国深造这个好消息公布出来,他要给妻子一个惊喜。妻子袁建敏现在是一家文化传播公司的总经理,每天早出晚归,聚少离多,想见她一面不是太容易。

韦悟扶了扶眼镜,示意音乐停下,他要宣布他的喜讯了。他拿起麦克风,正要开口,单间的房门“呼”地带进一阵风,不素之客徐海霞托着水果盘进来了。韦悟在台上看得真切,目瞪口呆,屋里的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袁建华先站起来,冲过去往外推徐海霞。

“你怎么来了,找事?”

徐海霞的胳膊被抓得生疼,一甩胳膊恰好将一大盘水果泼向袁建华,漫天的草莓、樱桃、小西红柿下雨一样地落下来。然后,徐海霞把玻璃盘往桌上一撂,狠狠地甩掉袁建华抓她胳膊的手,指着他说:

“袁建华,这就是你跟我说的‘你老婆不和你离婚’?我今天算看透了你……”闪电般的,她的脸上挨了重重一掌,掌风里裹着袁建华的骂声:

“你这个×养的,活够了,跑到这里来闹,揍死你个×养的!”

紧跟着又一掌,没打在脸上却打散了她的发髻。这一掌再一次将徐海霞从天使打成魔鬼,张牙舞爪扑向袁建华,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房间里大乱,每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问题,桌上的盘子就变成了武器,袁建华抓起一盘子糖醋里脊,向徐海霞泼去,却落在了拉架的他二姐夫身上,白衬衣立时酱红一片。屋里满地碎盘子,一只茶壶飞出去砸碎了窗户玻璃,袁建华被韦悟和他二姐夫拉住,没有人敢动狂怒的徐海霞。她被袁建华打破了鼻子,披散着头发,满嘴是血,血淋淋扑向袁建华。

突然,袁建华他大姐跑进来大喊:

“汪萍跑了!”她上气不接下气,“我追出去,她差一点被车轧上,可我找不着她了。”

“快!快去找!”袁建华一边招架一边指挥吓呆了的其他人,一屋子人蜂涌而出,转眼就不见了。袁建华挣扎着,嘴里骂骂咧咧,被韦悟和他二姐夫架到外面。

现在屋里只剩下徐海霞和童大夫。徐海霞扔光了桌上的最后一件东西,坐到一把椅子上扶着椅背放声大哭,童大夫从窗帘后闪出来,拍着她的肩膀说:

“小徐啊,你们不好这样呀,这么闹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我先看看你伤在哪儿了?”

童大夫在战场里好不容易找到纸巾盒子,抽出一把纸巾,给她擦干净鼻子和嘴巴上的血,又卷了个纸卷堵住她冒血的一个鼻孔,徐海霞突然趴在童大夫怀里绝望地叫道:

“童大夫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我也不想这样啊!可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离开他,这样的男人早就应该离开他,不像个男人!”韦悟走进来,气得脸通红地回答,他的右眼镜片裂了一道纹,衬衣袖子通红,不知是血还是糖醋里脊的蕃茄汁。

“袁建华呢?”童大夫问。

“找汪萍去了,他怕她死了。”

“什么?他怕他老婆死了,他就不怕我死了?我跟了他7年了,7年了,我还有什么活路呀!”徐海霞突然站起来向窗户扑过去,被韦悟从后面箍着胳膊死劲搂住,往屋中央拖,一边拖一边说:

“徐海霞,你长长志气吧,袁建华他纯粹是个屎蛋流毬,是个人渣,你踹了他吧!”说普通话的韦悟用方言说出这些脏话,自己也闭了嘴,看来再高的修养在危急时刻也是没有用的。他把徐海霞使劲按在椅子上,愤怒地说:

“为这样的人死,你不值得啊,他本来就配不上你,你何苦呢?”

童大夫赶紧拖了把椅子,面对面坐过来,扶住徐海霞两只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小徐啊,不是我说你,凭你一个大学毕业生,工作这么好,模样也不差,找什么样的找不着,袁建华他配不上你啊。你看看你这些年遭的罪,新伤摞旧伤,我看着都心疼啊。如果是我女儿,我都会哭死了。”

童大夫眼圈红上来,又让韦悟拿来一张纸巾,给徐海霞擦人中处残留的血迹。

徐海霞“哇”地一声扑到童大夫怀里“呜呜”大哭起来。童大夫用手指梳理她的乱发,身子随着海霞的颤动不停地颤动。

韦悟带着饭店的人去结账,赔砸坏的东西,袁家的人一个也找不着了,没有一个人回来,连袁建敏都没影儿了。韦悟叹了口气,嘴角露出不快。

徐海霞在童大夫怀里止住了哭声。她也不知为什么,一在童大夫眼前就委屈得想哭,这是女儿对母亲才有的感觉,可是对她妈没有,对她奶奶也没有,她是她们婆媳几十年斗争的砝码。现在她奶奶去世了,她心里更加空落落的,她想有个温暖的怀抱接纳她给她安慰,可是她家里没有,袁建华那里更不用想。她在童大夫怀里擦干眼泪,却仍旧一抽一抽地止不住抽泣,童大夫招呼儿子说:

“韦悟啊,那些人恐怕不能回来了,我得回医院值夜班,你送小徐姑娘回家吧,可得当心啊。”

韦悟在用一张餐巾哈着气擦眼镜,却越擦越花,童大夫突然发现她儿子的额头上鼓起了个包,又红又肿,放开怀里的海霞,心疼地过来摸了一下,韦悟戴上眼镜,嘘了口气,忍住疼说:

“刚才被袁建华打的,眼镜掉在地上碎了。”

“他,他居然打你?”童大夫气得脸色发白。

“他连女人都打,打急了眼了,何止打我。”韦悟气不愤地说完,就对徐海霞说:“咱们一起走吧,我打车捎着你,我住红岛路海大宿舍,小徐,你住哪里?”

徐海霞刚刚止住的泪又涌上来。

2

五颜六色的蔷薇花贴满了整个社区的扁铁栅栏,空气中缠绕着浓浓的甜香,在徐家的楼下,高大浓密的槐花树冠后面藏着一轮若即若离的月亮,树下飘飘洒洒落了一地槐花。徐海霞和韦悟在花海中下了出租车,并没急着回家,她抽抽答答坐在树下的木椅上还在拿纸巾擦眼。韦悟小声说:“别哭了,我送你上去吧?”

“等我擦干眼泪……不然我妈又……”

“你经常这样吗?”

“……”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他呢?”

“有那么容易吗?爱和不爱,恨和不恨,有那么爱憎分明吗?”

徐海霞回答得干涩沙哑,韦悟在她对面的青石台阶上坐下说:“好,不说这些事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去年我参加研究的课题是南美白对虾白斑病的防治。我们跑遍了胶东半岛,几乎所有的虾池都染了病,我们投放药物、改换饵料,改造虾池,虾还是长到寸把长就死。后来,在胶南我终于发现了一池鲜活的对虾,老虾农说他的虾池年年丰收从不染病。我们如获至宝,马上化验池水化验虾苗,论证了好几天,还是找不到原因。老虾农看着我们折腾半天,只说了两个字——”

“什么字?”徐海霞抬起头,她无法看清韦悟的表情,但她知道韦悟卖的关子也许跟她有关。果然,停了几秒钟,她才听到黑暗里有两个字掷过来:

“活水!”

韦悟说,老虾农只不过时常更新虾池的海水,对虾的生长环境每天都在改变,而不是在一池死水里烂死。

“真是书呆子。”徐海霞心里轻松了不少,站起来若有所思地说:“你是说我该换个环境……”

“对,至少先把坏心情换掉。”

韦悟也站起来,徐海霞平视着他,她在裂了的眼镜片上发现了一缕反射过来的月光。

徐海霞被韦悟体贴地送进家门,他看着徐家的大门关上了才跑下楼。

令徐海霞吃惊的是徐海燕和张桂云一起迎出来,琛琛早已被老杏花哄睡着了,徐治国还没回来。

张桂云把她第二个受伤的女儿迎进门,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所以还没坐下,就气哼哼地说:“这是怎么了,咱家这是怎么了,怎么按下葫芦起来瓢?”

她絮絮叨叨地说:

“你看看,袁建华不是东西,丁文革不是东西,你爸更不是东西。你奶奶这一走,他更不用回来了,可没了心事了,也没人管了,我的亲娘呀,这是什么世道呀,男人都怎么啦?”

“妈,你先别说了,先看我姐怎么了。”徐海燕过来看她姐姐鼻子上的纸卷和上衣上的血迹,一双眼通红通红的,上下眼睑是红的,连白眼珠子都透着红血丝。她递给她姐姐一条热毛巾,让她擦擦,但是徐海霞接过来只是擦了擦手,把毛巾搭在椅子背上,心情黯淡地说:

“我和袁建华彻底完了,他骗我,他根本就不想离婚。”

张桂云来了气,她从一开始就对她大闺女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早就看出袁建华是个不负责任的人,是她闺女“主贱”。她趁机说:

“我早就让你跟他散了,老的说话你什么时候听了,老的看人没有错,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个东西。”

“那你不是看丁文革是个好人吗?现在怎么样?”徐海霞马上就顶回来了,张桂云一言不发,她正窝囊这件事呢,被她闺女戳到痛处,越发受不了。

“唉,我是管不了了,连我自己的事我还没法收拾呢,我怎么去管你们,各人看着办吧。我是看不明白了,我也不想看明白了,我累了,我都活够了。”说着,声音又变了调。

因为有这么多同病相怜的人,徐海霞情绪稳定了不少,去卫生间用热水洗了把脸,听见她妈又在那里哭眼抹泪,把毛巾往水池里一扔,她的思维复苏了,走出来说:

“妈,你也别哭了,我爸的心早就不在家里了,你又不是刚知道这件事。曲莉莉那边我也谈了,让我奶奶后事弄得一直没和你说。曲莉莉说她根本没打算让我爸爸离婚再和她结婚,现在的问题出在你和我爸身上,明白吗?没有曲莉莉,我爸也会和你离婚,明白吗?……”

“可我不明白啊……”张桂云的委屈在脸上化开了,“我不明白啊,我这一辈子都在侍候他,我给他操持家里这一套,老的小的都是我伺候,他什么时候操过一点心,懒得连衣服都没收一次。可我认了,他是男人,在外面干大事,我是女人,我得支持他干大事,男人身上带着老婆两只手啊。我把他收拾得利利索索,不让他有一点后顾之忧,可他对我怎么样啊,你们都看见了。现在他有权他当官,可我有什么了?我一无所有,我连我的男人都没有了,老天!谁能告诉我,我这把年纪了,还得怎么努力,才能让男人回头啊。”

张桂云不着边际,没有逻辑,她现在脑子里只有:男人。回家。

“可你让他回家干什么?守着他,不说话,吵架,赌气出去?这样的日子有什么过头?”海霞打断她妈的话,然后像给自己也下了决心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离!婚!”

她正对着张桂云,窗帘的缝隙里漏进了窗外的半个月亮,徐海霞不禁自言自语:“对,活水,活水才有生命力,我们都要开始改变……”

“姐,你说的没错,可让妈这个年纪的人怎么接受?”

徐海燕奇怪地看了一眼变得有些冷静的姐姐,走过来坐到张桂云身边,搂了搂她说:

“妈,你也得和我爸好好交流交流,这么吵不是个办法,在床上多温存温存,男人没有人愿意一回家就看老婆脸子,一上床就被踹到床下的。”

“可是——我一靠他的身子,我就想起他跟别人,我恶心啊,在一个床上睡我都隔他老远。你还让我温存,不可能了。”

张桂云在她两个闺女面前说男女之事一点也不别扭,她只是奇怪,怎么一上了床看见她男人就想起曲莉莉来了,真邪了门,心里就是恶心,就是抗拒,毫无亲热的想法。

“可是……”徐海燕想开口,被她妈打断:

“那么你看见丁文革和别的女人在床上,你再和她办那种事你就不恶心?”

徐海燕的心事又被她妈挑起来了,她只对她妈说了捉奸在床的一个片断,王淼的前因,淋病的后果,只字未提,因为心里有鬼,怕她妈再问,就赶紧岔出去说:

“我今天怎么睡?”

“回家睡。”张桂云坚决地说,闺女和女婿闹矛盾,她从来不收留闺女作帮凶,那是他们两口子的事,如果娘家插手只能越帮越忙,这个道理她懂。

“那么琛琛明早上幼儿园怎么办?”海燕不大情愿地问。

张桂云突然间来了精神,她一拍胸脯,大包大揽:“我送。”其实她心里有个计划,她想去趁机教训教训丁文革和她闺女的第三者。她压抑太久,这口气总得有个地方发泄,逮不着徐治国,她总想找个人打一架,那个倒霉的替罪羊是谁?

孙雪。

这件事的后果很快就不可收拾,孙雪被张桂云当成了曲莉莉,一拳一拳当着孩子们的面推搡到墙上,成了张桂云的出气筒,张桂云还大闹幼儿园园长室,让园长开除那个狐狸精。

结果,无论是园长还是孙雪,谁都受不了张桂云天天文攻武卫式的胡搅蛮缠。孙雪没几天就调走了,连工作关系都来不及转,就悄悄去西镇的一家幼儿园上班了,对谁也没透露她的去向。

孙雪自己也想从这件不光彩的绯闻里解脱出来,丁文革现在毕竟还没离婚,那么她孙雪岂不成了第三者。孙雪的日子再孤单凄苦,也是被她自己的第三者害惨的,要她再去破坏人家,她于心不忍。为了避免再让丁文革找到她,她干脆连自己家也不回了,长期住到她母亲家。

果然,对此反应最快的是丁文革。他的第一直觉是徐海燕和他因为分别有缺陷抓在对方手里,不好自己出手,所以派她妈报仇来了,徐海燕飞扬跋扈到这种程度简直气炸了他的肺。他马上去找救星,无父从兄,老嫂比母,他本不大和兄嫂走动,因为徐海燕一贯看不起他那些没有文化的亲戚,但为了这件事,他特意搬了一箱青岛啤酒去大哥家寻求声援。

于是,徐海燕两口子的事,很快演变成男女双方家族的对抗。张桂云本来就瞧不起他们小市民家庭,一见丁文革他嫂子打上门来,就没给好脸子。丁文革他大嫂子灵牙利齿,比张桂云还“铁姑娘”,她一进门就一腚坐进沙发里,像屁股底下带着弹簧,说起话来身子上下起伏,喷着唾沫星子,用食指点答着茶几,一口气将徐海燕与王淼的乱七八糟硬讲了半个小时,不容张桂云插半句嘴。讲完了,还不忘将丁文革和徐海燕两人分别去查性病的化验单子往桌子上一拍,以作证据。

张桂云的血压一下子窜到二百五六,头晕得站立不稳,瞬息万变的世界让她天旋地转,不是老杏花在旁边扶着,准一头扎到地上。

经过这一次大闹,徐海燕和丁文革从此分居,领着孩子住回娘家,再不回家。

因为徐海燕和孩子的入住,使平静的徐家再一次吵开了锅。根据张桂云的安排,老太太“五七”没过,按民间说法魂是在家里不走的,所以,还和杏花一个屋,有牌位,天天烧香摆供。徐海燕母子被安排和徐海霞住一间。这一下,她娘儿俩每天雷打不动的一套程序在徐家展开,徐家很快就地连着床,床连着地。徐海燕更有了依靠,每天忙毕业班,把孩子推给张桂云和杏花就不管了,把个老杏花累得直喘粗气。

有了孩子入驻,徐家大乱。而且,为了修建东西快速路,建高架桥,波螺油子一带的建筑进入实质性的拆迁阶段,徐家周围,隔三差五响起沉闷的爆破声,一座座被掏空了内脏的老旧建筑,轰然倒下,空中扬起砖红色的蘑菇烟尘,久久难散。挖土的铲车和大垃圾车彻夜轰鸣,到处灰头灰脸,人人浮躁。习惯晚睡晚起,过惯清净日子的徐海霞忍受不住,又回到东部,房租是她付的,她去住理直气壮。

4

徐海霞回到东部又恢复了她的白领生活。她的生活是和品莎当妮葡萄酒、玩瑞士军刀、看ELLE、用CD香水、饮蓝山咖啡、提路易威登包联系在一起的,与她妹妹过的日子天壤之别。

那是2001年初夏,还没发生美国“9.11”恐怖事件,各地的世贸中心除了楼高之外并不引人注目。所以徐海霞每日忙忙碌碌进出世贸中心与外商谈判,下了班逛高档购物广场,去水晶宫洗桑那,周末和同事去崂山北宅参加樱桃会,过尽白领天使的优雅日子。她要让这些美好的享受代替袁建华那个冤家,她已下决心恢复她知书达礼的本性。这样一想,袁建华也真的从此消失了一样。

徐海霞为自己的手机设置的袁建华来电的铃声是《康定情歌》,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响起《康定情歌》了,徐海霞几乎忘了那段熟悉的旋律。但是,一回到东部的出租房,躺在袁建华布置的春宫里,她每晚都要几次抓起电话又放下,袁建华的气味在房间里或在她心里又开始骚动,但她还是按捺住了。因为过后想想那晚大闹生日宴,除了与袁建华破罐子破摔之外,她还在混乱中吃惊地发现,袁建华的妻子是个本分的家庭妇女,而且唱歌声音发闷,五音不全,绝对不是在电话里对她大吼大叫的那个女人。她甚至开始可怜袁建华的妻子,并有了深深的歉意,很无私地想,如果这一闹,袁建华能回到他妻子身边,从此和自己一刀两断也不失一个好结局,这样至少可以减少她的犯罪感。

实践证明,她做不成曲莉莉,从骨子里说她和她妈张桂云没有区别。

但是,袁建华的电话到底还是来了,因为徐海霞为这个电话储存的汉字是“袁建华家”,袁建华果然在家里。

在几秒钟内,她还想不起接或不接,但那几个字太诱人了,她双手哆嗦着又一次把持不住了。

出乎意料,来电话的是那个声音发闷的女人,是袁建华的妻子,她平静地竟然还带着少许热情地说:“徐海霞,你能来我家一趟吗?我想和你谈谈。”

什么?谈谈?

徐海霞一惊,她看见的是项羽在香格里拉摆下鸿门宴,看见的是王熙凤奸笑着在尤二姐的咖啡里滴上毒鼠强。

但是,电话里那个女人几乎在恳求她了:“知道你忙,不用多长时间的,地址是……”

徐海霞狐疑地坐车去海云庵小区,她不知道这是袁建华的诡计,还是他妻子的陷阱。但是,对爱情,她是死过无数次的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又一次出乎她的意料,家里只有那个叫汪萍的女人,1987年建的老房子阴暗陈旧,一室一厅垫在8层楼的最底楼,潮湿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这就是风流浪子袁建华的家?从家具到家电,全部都是80年代的货色,床上罩着用粉红色膨体纱勾的大窟窿床罩,人造革沙发扶手上露出了海绵。饭桌是折叠的,比农贸市场上炸油条的小贩用的都旧,脱了一大块漆皮蹲在墙角上。窗上的窗帘是粉红色的确良带竹子叶的,被风一吹一吸,贴在掉了油漆的铁窗棂子上。

这正是风流浪子袁建华的家,是袁建华蜕掉的皮。

他妻子很殷勤地给徐海霞倒水,端过来8毛钱一只的旧碎花玻璃杯。

“什么事?说吧。”徐海霞端的是视死如归的架势。

“我知道袁建华打你不对,可是我心里也明白,他心里是爱你的。”汪萍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不自然地说。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听着呢。”徐海霞有些不耐烦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我想了好几天了,我要和袁建华离婚,他不提,我提。我想成全你们,只要他幸福,我就满足了。”汪萍嘴里一下子像含上了东西,再说不下去了。

徐海霞把一杯水放在嘴边,停在那里,这绝对不是她想象的开头。汪萍双手捧了杯热茶,喝了一口继续说:

“如果他在你那里,那就麻烦你转告他一声,别的我不要,我只要儿子,我自己一个人拉扯孩子10年了,把他从幼儿园养到上中学了,这是我惟一不能放弃的。还有这房子,我快40岁了,厂里效益不好,一个月才发400多块,我租不起房子,为了儿子,请他让我们母子住在这里,我就不找他要抚养费了。他说过业务不好做,我不增加他的负担,只求他常来看看孩子,带孩子出去玩玩,我没有什么要求了……”

汪萍的泪“叭嗒叭嗒”滴到杯子里,溶解在上升的热气里,徐海霞欠了欠屁股,挪了个地方,坐得靠汪萍近一些,探了探身子说:

“大姐,我不知怎么称呼你,其实,袁建华他不在我这里,他打了我以后我就再没见他,我以为他在你这里。”

“怎么……怎么会这样?”汪萍闷闷的声音传过来,抬起头,望过来的眼神满眼凄苦。

徐海霞盯着她,那种眼神太熟悉了,那是不骂人时,她妈的眼神,她看够了,不想再看。她放下茶杯,坐得又靠近了一些,满含内疚地说:

“大姐,这些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是个不光彩的角色,我和袁建华吵来吵去,我就是为了当你,当他的妻子,可我想不到啊,他一个男人,怎么能让你们过这样的日子,你还养着他的儿子啊。”

她站起来重新环顾了一周,“呼啦呼啦”,窗帘扫进来一股臭哄哄的污水味,窗外就是四方河,沟里淌着造纸厂的废水,沟沿长着半人高的荒草。屋里住着穷困的“王宝钏”,从这里走出的“薛平贵”一步踏进了东部的春宫,摇身一变,变成了那个叫袁建华的男人,徐海霞无法想象。她不绕弯子了,质问那可怜的女人:

“他对你这样,让你过这样的日子,你为什么不早离婚?”

“我爱他,当年是我追他,我长得不如他,我不该爱虚荣,这是我的报应,连我妈都这么说。可是……可是孩子……孩子有什么罪啊!他不该过这种没有父爱的日子啊……”

门小心地被推开,汪萍赶紧用手巾抹了一把泪,站起来,她儿子放学回来了。这孩子长得酷似袁建华,也有一双很迷人的眼睛,个头跟袁建华差不多高了。他不看徐海霞,很羞涩地叫了声“妈”,声音细小得像个女孩子,然后一挑布帘,一头钻进里屋再不出来。

汪萍赶紧给徐海霞添水,叹了口气说:

“唉!我这孩子,从小缺少男人教育,跟着我长大,女里女气的,邻居都叫他‘假嫚’,学校里同学叫他东方不败,他就不高兴,和人家打仗。你知道‘东方不败’是谁吗?”

“《笑傲江湖》里的阉人,比女人还漂亮。”

“唉……他们怎么能这么说。”汪萍显出了巨大的悲怆,比说她还难受。

徐海霞再也受不了了,她看到了她7年来所力争的伊甸园现在就展现在她眼前了,她有些眩晕,其实这不是因为失望,而是因为贫血,自从上次小产后,她的血色素一直不到8克,吃补血剂也补不上去。

她倚在破沙发上稳了稳,有气无力地说:“大姐,我告诉你吧,你可以和他离婚,我可不想和他结婚。我够了,我和他彻底散了,我这次下决心了,他不值得爱。”她站起来想走,又对汪萍中肯地说:

“他也不值得你爱。离婚吧,你有什么需要办的,比如找律师、分财产什么的,我可以帮你忙,你放心吧。”

汪萍眼含热泪,她抓住徐海霞的手,声音颤抖着说:“那就麻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