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惑
嫣青◎文
◎关于作者
嫣青，女，现居楚国南隅湘江之滨，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与人合著出版中篇恐怖小说集《午夜，别在镜子前》和长篇悬疑小说《黑梦》，代表作有《厄夜荒踪》、《血使》、《死亡天使》等，应邀为多家杂志供稿逾百万字，部分作品被收录进湖南人物资料中心作家文库。作品风格阴郁细腻，以氛围营造和心理描写见长。
黑暗中，我睁开沉重的眼皮，感到浑身软绵绵的，就像是被人丢进热水中的面条。床头柜上的电子钟发出幽幽的绿光，朦朦胧胧地显示出十一点五十八分。
来到这个陌生的小城市已经有四天了，我每天晚上都会在这个时候醒来。记得四天前，散发着难闻气味的火车刚在这个小城市的站台上停稳，天空就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阴阴的仿佛有千丝万缕的寒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说不定就是那个时候受了寒，这四天来我总是感到昏昏沉沉的。
真搞不明白，公司里有那么多培训老师，为什么偏偏把我派到这个鬼地方来？我用双肘撑起身体，斜靠在硬邦邦的床头，摸索着抓起放在床头柜上的香烟，点上了一支。烟头暗红色的火光明明灭灭，却无法驱散房间里那种莫名的阴冷。
来之前，原以为南方的冬天会暖和一点，哪知道比在北方时更不舒服。又阴又湿，穿再多手脚也暖不起来，手指和脚趾疼得就像马上要掉下来似的。租来的屋子里又没有暖气，晚上躺在被窝里，老半天都直打寒战。想想还要在这儿待上整整半年，余下的日子真不知该怎么熬过去。
“叮叮咚咚”——头顶的楼板又传来那种弹珠掉在地上的声音，我瞥了一眼电子钟，又是十二点。楼上也不知在搞什么鬼，每天晚上这个时候就发出这种声音，搅得我被失眠折磨的神经更加焦躁不安。我披上外衣，掐灭还剩下一半的香烟，打着哈欠踱到窗前，拉开印花的窗帘。
窗外，四天来持续不断的阴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不发出一点声音。五层楼以下的那片空地上，一盏孤独的路灯闪闪烁烁，如同一只疲倦的眼睛，在潮湿得发亮的泥土上颤巍巍地画出一个昏黄的圆。四下里漆黑一片，空气凝重得有些吓人。
我重重地咳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扇“吱咯”作响的窗户，一阵夹带着冷雨的寒风伺机猛闯了进来，几乎是瞬间便将我全身吹得冰凉，我不禁打了个寒噤，拉紧了肩上的衣服。当皮肤逐渐适应了这彻骨的寒冷，我稍稍探出头，迅速瞟了一眼楼上的窗户。
奇怪？！楼上怎么黑黢黢的？我瑟缩着缩回头，重新关好窗户，再仔细拉上窗帘，皱起眉头沉思着摸黑走向那张简陋的单人床。“嘭”地一声闷响，膝盖上的一阵巨痛滚滚袭来，我痛得哼着弯下了腰，龇牙咧嘴地边揉膝盖，边一瘸一拐地摸着床边坐了下来。
真倒霉！都是楼上那家人，深更半夜的玩什么弹珠啊？我慢慢挪进被窝里，将疼痛转化成一股怨恨，在心里狠狠地咒骂着楼上那家人。撞伤的膝盖由剧烈的痛楚开始变成隐隐作痛，阵阵倦意一浪接一浪地冲击着我疲惫的大脑，我舔舔嘴唇，缓缓闭上双眼，渐渐暖和起来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犹如一片漂浮在温泉里的落叶。
当我被电子钟尖利的铃声闹醒时，天已经亮了，是那种阴暗的铅灰色。我迷迷糊糊关上了闹钟，不停地打着哈欠，感到脑袋重得仿佛有人在上边放了一只沙袋，嘴里也特别的难受，苦涩涩、黏糊糊，那气味不亚于放了一夜的便壶。
一想到这，胃里一阵痉挛。我突地翻身下床，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干呕着冲进了狭窄的浴室，翻江倒海的结果只不过是吐出了一些酸苦的胆汁。我用手背擦去眼角沁出的泪花，呼吸粗砺地拖着双腿回到了卧室，坐在床沿，虚脱般地看着有节律地从嘴里呼出的乳白色热气。
浑浑噩噩地过去了一整天，下班后，我拖着沉重而疲惫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回家，进屋就一头栽倒在床上，根本不想做饭，也根本就吃不下饭。我就那么睁着双眼仰躺着，茫然地盯着眼前的黑暗，听着时间在我耳边一分一秒地流逝。
梦，凌乱而破碎，却是鲜血淋漓。我使劲睁开粘在一起的眼皮，呼吸急促，惊恐四顾。房间寒冷、黑暗，仿佛一座千年古墓，黑夜裹夹着阵阵阴风向我直压下来。我颤抖着伸手拧开床头灯，泪眼模糊的目光定格在床头柜的电子钟上。
又是十一点五十八分。我居然从回家起一直睡到了现在。我动了动僵直的身体，虚弱得不想再爬起来。关上灯，我拉过被子胡乱盖在身上，准备继续那噩梦连连的睡眠。头顶上“叮叮咚咚”的声音准时响了起来，我没有睁眼，决定不去理会它，可它似乎知道了我的心思，这一次更加肆无忌惮，弹珠落地的声音之后是一阵奔跑的脚步声，接下来是打雷般的拖拽家具声。
“妈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愤怒战胜了疲惫，我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拽着灌了铅般的双腿挪出门，一步步上到顶楼。
通往楼顶平台的小木门半开着，在冬夜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带着痛苦的呻吟。我抬手去摸楼道的电灯开关，灯没亮，我又狠狠摸了几下，最终决定放弃，径直冲到楼上那户人家门前，用力擂起了门。铁门在我的重捶下“砰砰”直响，和着风声在空荡荡、黑糊糊的楼道里发出巨大的回响。
门终于开了，狭窄的门缝里透出一线幽蓝的光，一个瘦小的黑影从门缝里探出头来，由于是背光，看不清楚面目，只能依稀分辨出是个男人。
我放下紧握的拳头，像斗鸡似的直起了脖子，说：“你们家怎么搞的？深更半夜的不是玩弹珠就是瞎跑，还把个家具拖得震天响，你们还有没有一点社会公德啊？还叫不叫人睡觉了？”
门缝中的男人在我一番连珠炮般的怒吼下，竟没有反驳，反而在黑暗中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声音轻得让我差点以为是掠过耳畔的风声：“对不起！孩子不懂事，我们会管教他的。”
他的态度倒叫我不好意思起来，但我还是干咳了一声，提高了嗓
门：“你说的啊，再把我吵醒，我可要打110了。”说完，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下楼。
门在我身后无声地关上了，楼道又坠入深沉的黑暗。走到楼梯拐角，我有意又抬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微弱的天光斜斜地照射在陈旧生锈的铁门上，勾画出一幅萧瑟的景象。一阵冷风吹过，我缩了缩脖子，快步下楼。刚掏出钥匙准备开门，一声苍老的咳嗽声惊得我手一抖，钥匙“哗啦”掉在了地上。
“谁？”我几乎是惊叫着问。
“干什么的？”还是那把苍老的声音，透着警惕和严厉，与此同时，一束电筒光柱照在我别过去的脸上。
“我住在这儿。”我理直气壮地回答，抬起胳膊挡住了刺在眼睛上的光，模模糊糊地辨别出电筒光后一个深灰色的人影，“你是谁呀？”
“我是这里的门卫。”苍老的声音还是没有放松警惕，“你上去干吗？”
听到对方的话，我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将这几天晚上楼上吵到我睡觉的事一股脑儿讲了出来。末了，我弯腰捡起地上的钥匙，转身要去开房门。
“你楼上？弹珠声？”老门卫没有挪窝，电筒的光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见鬼了，真是见鬼了。”
“怎么了？”我头也没回，继续开门。
老门卫停顿了片刻：“楼上早几年就没人住了。”
“你说什么？”我惊诧地回头，老门卫已经转身向楼下走去，只留给我一个精瘦佝偻的背影。我追到楼梯口：“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然而，老门卫的身影却不见了，我趴在楼梯扶手上向下看，没有灯光，也听不到脚步声。我咕哝着走回自家门口，心想这个老头手脚真够快的，眨眼就不见人影了。
我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开门进去，径直走进卧室，懒洋洋地向床上倒去。就在我的身体还悬在半空中时，头顶弹珠落地的声音再次响起，继而是许多双脚一起用力跺着地板的声音。
愤怒又一次占据了我的大脑，我敏捷地用双手撑住床铺，一下子弹了起来，顾不得酸涩沉重的双腿，摸着黑重新窜出了房门往楼上冲。冲到一半，我突然刹住了脚步，耳畔响起了老门卫的声音“楼上早几年就没人住了”。我脑子飞快地转了几转，思维逐渐清晰起来。既然楼上早就没人住了，那这扰人的弹珠声，还有门后那个看不清脸的男人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想到这里，一股寒意从我脚底直升上来，浑身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风似乎比刚才更猛烈，刮得楼上生锈的铁门也“咯咯”直响，这声音在我现在听起来，显得无比的阴森诡异。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返身又下去了。下到自家门口，我站在那儿，越想老门卫刚才的话越感到心里阵阵发毛，在几秒钟之内我便作出了一个决定，拔腿向楼下跑去。
一楼门厅里吊着的那盏小瓦数灯泡昏暗地在夜风中摇曳，光线在墙上来回画出各种形状不一的阴影，门卫休息室的灯亮着，从我站着的角度只能看见一双交叠着搭在桌子上的大脚。我一头冲了进去，惊动了在一台九寸小电视前聚精会神的门卫。他回头看向门口，我却惊讶地瞪着他，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咦？怎么不是？”
门卫皱起眉头，放下双腿站起来：“不是什么？”
眼前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刀削般的脸颊上一双豆大的小眼睛充满迷惑。我调匀了呼吸，趁机扫视了一眼那间只有几平方大小的门卫室：“那个老门卫呢？”
“什么老门卫？这里就我一个人。”
“不是，刚才我在我家门口看到过一个老头，他自称是这栋楼的门卫……”我把刚才所有的事情都跟这个门卫讲了一遍。
“怎么可能呢？这栋楼除了我就没有别的门卫了。”年轻门卫显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样子，“我都已经在这儿干了三年多了。”
“那……我……”我的心开始颤抖，舌头也变得极不灵活起来，“我看到的那老头是谁啊？”
“那老头长什么样？”年轻门卫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声调怪异地问我。
“看不太清楚，他始终用电筒照着我的眼睛。我只知道他大概比我矮半个头，很瘦。”
“呀！”年轻门卫瞬间脸色变得惨白，目光呆滞地盯着一点。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我急切地看着对方。
年轻门卫呼出一口气，缓缓点点头：“我来这儿之前，这儿确实有个老门卫，也是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是住在602的一个退休老工人……”
“602？”我越来越糊涂了，“那不就是我楼上那家？”
“是的。”年轻门卫沉重地点点头。
“可他怎么跟我说楼上没有住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楼上现在是没有人住，都空置了三年多了。”年轻门卫舔舔薄薄的嘴唇。我等着他说下去，身体却不住地打着寒战。“三年多以前，那老门卫爷孙三人确实是住在602。他五岁的孙子很调皮，特别喜欢玩弹珠。玩弹珠就难免不弄出声音——这种老楼房，楼板的隔音效果又不太好——特别是他跑来跑去追赶滚动的弹珠时，声音就更大了。这事让住在楼下的人很不满意，他们跟老门卫提了很多次意见，甚至还不大不小地吵了几架。一天晚上，那孩子又玩起了弹珠，老头说他，他不听，还故意在房子里疯跑。老头很生气，抓住孩子狠狠扇了一巴掌，没想到当
时那孩子就翻了白眼，还没等送到医院就死了。孩子的父亲本来就因为离婚而变得有点神神叨叨，这下子完全疯了，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受了这么沉重的打击，那老头一蹶不振，没几天就从阳台跳下来自杀了。”
“死……死了？”我的上下牙不争气地磕碰着，“我刚才……刚才……”
“哎！对了，我前两天听三楼的住户说，老头的儿子从精神病院跑出来了，到现在还没找到……”
“会不会是他的儿子回来了，我上楼的时候不是看到过一个年轻人吗？”年轻门卫这句话让我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也许这一切都是他那个疯儿子在作怪呢。”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呢？”年轻门卫的脸色缓和下来，小眼珠灵活地在眼眶里转动。
我咽了一口唾沫，抬手擦去额上的冷汗：“要不，你陪我上去看看？他要再这么弄下去，我想我今晚是别想再睡觉了。”
年轻门卫考虑了半晌，用力点了一下头，回身拿起桌上一只电筒
说：“好吧。”
我紧跟在年轻门卫身后，来到了六楼。寒风呼啸着撼动602没关严实的铁门，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或许是因为身旁多了一个人，我也没有那么害怕了，伸手越过年轻门卫推开了铁门，老旧的门轴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门里十分阴暗，只从打开的阳台玻璃门处透进一些朦胧的天光。不太强烈的电筒光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来回逡巡，陈腐剥落的墙面和摇摇欲坠的窗框给人一种荒凉的感觉。看到这种情形，我心头还是禁不住一懔，侧过脸看着身旁的年轻门卫。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从他的呼吸声我能判断得出，他也和我一样紧张。
“怎么办？”我期待地轻声问年轻门卫。
沉默片刻，年轻门卫贴在我耳边说：“我进去看看，你在门口守着。”
这正是我想要听到的回答，我狠狠点点头，赶紧回了两个字：“好的。”
年轻门卫猫起腰，小心翼翼地走进门。客厅里一目了然，什么也藏不住，他直接朝着一扇敞开的房门走去，脚步“噗噗”轻响，带起阵阵霉烂的尘土。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不自觉地紧紧握起了拳头。年轻门卫的身影消失在门里，昏黄的电筒光也被厚厚的砖墙挡住了，四周又恢复了暗黑。
紧张心焦地等待，一秒钟似乎比一年还长，我不知道自己独自在黑暗中站了多久，黑洞洞的房门犹如一张巨兽的嘴，年轻门卫仿佛被吞噬了似的，没有一点动静。我渐渐担忧起来，压着嗓子喊了一声：“喂？你怎么了？”
没有回答，四周除了咆哮的风声，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我的呼吸逐渐急促，缓慢地向前移了一步，又一步……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惊慌地四下窥看。房门已经近在咫尺了，我用力吸着气，咬牙跨了进去。房间不大，但也如同客厅那样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移动的影子。这情形让我倒抽一口凉气，我仿佛听到了恐惧在我身体里蔓延的声音，就像是解冻的冰层发出的那种炸响。
怎么回事？那个门卫呢？我明明亲眼看到他走进来的，怎么会不见了呢？就在我惊恐呆怔的时候，突然，我感觉到周围的空气起了一阵小小的波动，直觉告诉我，那决不是风引起的。我惊恐地倒退了半步，一声淡淡的轻笑拂过我的耳际，身后的房门在笑声中摇动，像是正有一双无形的手在不停地来回拉着它。进而，笑声更响了，却飘忽不定，难辨方向。但我听得出，那是一个稚嫩的孩子的笑声。在笑声中，弹珠落地的声音带着“隆隆”的回声朝我直逼过来，听上去似乎有上千颗弹珠同时坠落。唐突的脚步声开始在两种声音之间响起，有很多脚步，仿佛在相互追逐。一个飘渺的声音在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随着笑声、弹珠落地声和脚步声一起，在我身边旋风般缠绕。
我惊恐地瞪着赤红的双眼，感到自己就快喘不过气来了。诡异的旋风在房间里带起阵阵灰尘的浓雾，一只只影影绰绰的手从灰雾中伸出，刚到达旋风的中心就无声无息地消失。我试着尖叫，却不能；我想要逃跑，又使不出一丝气力。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昏倒，我做到了，在喉头发出的一阵“咕噜”声中，我的所有意识风驰电掣般地撤出我的大脑，眼前的一切被黑暗代替，高大的身躯绵软得好像一个被抽尽填充物的布偶。
……
有什么在拍打我的脸，凉凉的，有点疼。意识在大脑边沿探头探脑，一线惨白的光渗透进我的眼底。我的嘴很干很苦，浑身上下开始随着头脑的清醒疼痛起来，酸胀的痛楚，虽然无处不在，但仍可以忍受。我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终于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拍在我脸上的，是一只人的手。
“你终于醒了，怎么睡在这儿呢？”一把因苍老而变得晦涩的声音，从头顶降落，带着一股熏人的口气。我皱缩起脸，将头偏向一边，没有回答，刚睁开的双眼被一束强光刺得生疼，眼皮又本能地迅速合上。那声音追逐而来，声调也提高了。“我问你怎么睡在这儿呢？”
“你是谁？这是哪儿？”我的声音也相当的嘶哑，令我自己都不禁吓了一跳。再次睁开的双眼，依旧适应不了那白色的光线，眼皮不停地眨动，面前渐渐出现一个人模糊的轮廓。这时，我才发觉，天已经亮了，那刺眼的白色光线是透过窗户投射进来的天光。
“我是这儿的门卫啊，咱们昨晚见过的。”这时，我可以确定了，声音来自那个看不清楚的人影，“这里是602，你怎么不睡在自己家里，跑这儿来了？”
“我……”记忆在一点点恢复，视线也慢慢变得清晰。昨晚那惊魂的一幕清清楚楚地呈现在脑海中，我辨认出来，蹲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精瘦的小老头。反应力仍很慢，尽管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却无法明白地意识到。“602？我……我记得我昏倒了。”
老头将脸凑近了点，皱着眉，混浊的目光在我脸上来回打量：“你是不是病了？要不要我给你叫救护车？”
我用双手撑起了上身，将身体朝后挪了挪，直到这时，我才发现，
我居然是躺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看着老头满嘴的大黄牙，那种不对劲儿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猛地，昨晚的记忆潮水般涌来，我终于明白是哪儿不对劲儿了。
那个年轻门卫呢？他不是说老门卫三年前已经跳楼死了吗？难道，我大白天见鬼了？我用力干咽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移动身体，试图离那老头远点儿。然而，一想到现在是白天，我虽有戒备，胆子却也大了不少。
我在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要镇定，千万不能让那老头看出我的惊慌。
“喂？你的脸色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难看？是不是真病了？”老头脸上的关切不像是装的，许是感觉到了我的退避，他蹲着往前挪了一步。
“哦……没有。”我尽力作出轻松的样子，而且我感到我似乎挤出了一丝微笑，“我从小……从小就有梦游症，我想大概因为换了新环境，不太适应，所以……”我撒了个谎，同时密切注意老头神色的变化。
“哦。”老头的五官松弛下来，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变得更深了。看样子，他完全相信了我的谎言。
不怕！不怕！现在是大白天。我努力使呼吸不变得急促，甚至想方设法控制着自己心跳的速度，在这样空旷的房间里，就是这么小的声音，也很有可能暴露出我的紧张。在走出602生锈的铁门那一瞬间，我故意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值夜班那个门卫下班了？”
“值夜班的门卫？”老头的声音里明显地透着迷茫，“我就是值夜班的门卫啊，这儿也只有我一个门卫，只值夜班。”
“什么？”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蓦地刹住脚步，回转身，看着尚在门里的老头。老头明暗分明的脸，显出几分不真实，看上去很诡异。“这儿不是只有一个年轻门卫吗？”
“年轻门卫？”老头反问，并上前了一小步。我下意识地倒退一点，尽可能地将身体暴露在阴暗的天光中。“不可能吧？我前任倒是个年轻人，就住在这602，听说他因为失手打死了自己的儿子，在那间卧室里上吊自杀了。”为了强调他的话，老头还回身朝后指了指，他手指的方向，正是我昨晚昏倒在里边的那个房间。
“死……死了？”我吃惊不小，呼吸也迅速急促起来。“他是不是和我差不多年纪？瘦瘦的？小眼睛？”
“差不多，我看到过一次他的照片。”老头不假思索地说道，末了，他还不忘加上一句，“在报纸上。”
“哦、哦……”我大脑一片空白，眼前晃动的都是昨晚那个年轻门卫刀削般的脸。
“咦？你是不是也看过他的照片？”老头满脸的讶异，目光直刺我的双眼。
突然之间，天光似乎变得更加昏暗，老头的脸隐藏在暗影中，只有那双下眼睑浮肿的眼睛在闪烁着光芒。那光芒阴沉地发射着妖异，恐惧在我的身体内恣意流窜。出于本能，我假意附和老头的问话，急转身，扶住脏兮兮的楼梯扶手，踉踉跄跄逃到了下一层。
双手在不停地发抖，钥匙串清脆的碰撞声，暴露了我的惊慌。还好，我没有听到老头跟下楼的脚步声，否则，我想我一定会在恐慌中一口气冲下五层楼，冲到火车站，冲出这座处处漫溢着邪恶气息的城市。门开了，我的动作很快，快得当我背靠在紧闭的大门上喘息不止时，我的脑中还残留着门锁转动发出的那一下轻微的“喀嗒”声。
年轻门卫和老门卫，究竟他们谁说的话是真实的？不！应该说，究竟他们谁才是真实的？我不能肯定，也无法肯定，我还在不停地颤抖，甚至上下牙也不听话地打起架来。此刻，我的听觉却变得异常敏锐起来，它不敢有丝毫怠慢，仔细捕捉着门外一切有可能的动静。
有脚步声传了进来，分辨不出是上楼还是下楼。脚步声很沉重，也很缓慢，透着丝丝鬼祟，似乎在我门口停了一下，我不能作出准确的判断，因为它停留的时间太短太短。然后，那脚步声逐渐远去了，一下一下敲击着我的心脏，使得它的跳动越来越混乱。被恐惧窒息的咽喉慢慢舒张开来，我用力呼出一口气，好像直到这时才想起，我还要去上班。
在公司里，我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各种各样恐怖的念头和片断，不停歇地升起落下。亏得今天没有安排培训课程，我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沮丧。连这么简单的问题我都确定不了，真不知道这样惊恐的日子还要过多久，我的大脑是不是还能回复以前的精明。
阴沉的天色看上去永远都不可能放晴了，一滴很大的雨点打在我的脸上，激得我猛地一个哆嗦，远离了我一天的思维，顷刻撤退回我的脑海。我迷蒙地抬起头，吃惊地发现，天已经黑了，我正站在我租住的那幢楼房门前发呆。我明显地感觉到，我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苍白，我全然记不起来，下班后我是怎样走回来的。
本来我是不愿回来的，我想，却不由自主走进了黑乎乎的门洞。我没法控制自己，似乎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入侵了我的身体，牵引着我的双腿，驱使我走到门旁的门卫室窗外。四周，一个人也没有，远远飘来城市夜晚的喧嚣。我踮起脚尖，朝漆黑一片的房间里窥探。什么也看不到，屋里的黑暗比屋外的黑暗更深邃。
楼道里的灯，骤然间亮了起来。几乎与此同时，我身后响起一声女人的断喝：“干什么的？”
我吓了一大跳，突兀地跳转身，瞪着身后那个圆球般的中年女人。
女人靠墙而立，可笑地瑟缩着那身肥肉，看样子比我更害怕。我定了定神，露出一抹微笑：“我是新搬来的，住在五楼。”女人眨了眨小眼睛——如果肥肉中那两道小缝也能叫做眼睛的话——表情逐渐放松：”
“哦，你在这儿看什么啊？我还以为是贼呢。”
“呵呵，我在找门卫呢。”
“找门卫？对了，你是新搬来的，你可能不知道。”女人完全变得轻松了，掏出钥匙，走到101房门前，“我们这儿没有门卫的。”
没有门卫？女人的话有如一阵寒风，将我从头到脚吹得透凉，我的嘴唇颤抖着，好不容易迸出三个字：“为什么？”
女人打开了外边的铁门，开始开里边那扇已经旧了的木门：“这么旧的楼房，谁还会设门卫啊？再说了，我们这儿又不是一个单位的住房，都是散户，没人管的。”
血管里，有血液结冻的声音响起来。我极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在发抖：“那么……这间小房子是干什么的？”
女人回了一下头，瞥了一眼我手指指着的身后那间小房子：“那是一间杂物间，对门那家搭的。”说完，女人将肥胖的身体从开了一半的门里挤了进去，在回身关门时，她突然攀着门框问了我一句话，“你住5楼哪家啊？”
“502。”我茫然地回答。蓦然，女人满是肥肉的脸一阵轻微的颤动，笑容顷刻凝固在她的嘴角。门“砰”地一声在我面前关上，震得脚下的地面有点发抖。在门缝合上的瞬间，我清楚地看到，女人努力瞪圆的小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
为什么胖女人如此恐惧？莫非她还有第三个版本的故事？我失魂落魄地上楼，一路上再没碰到一个人。当我被饥饿震醒，方才惊觉，我不知何时已坐在了客厅沙发上。仿皮沙发的表面冰凉冰凉，却及不上我体内那股寒意的肆虐。我摸了摸空空的胃部，起身到厨房，翻出一包方便面，泡来胡乱填饱了肚子。
看看时间，已经十点多了。一股倦意袭上我本就混沌一片的大脑，
我走进卧室，也懒得开灯，脱了衣服就钻进被子里。当我在冰冷的被子里瑟瑟发抖时，我打定了主意，明天一定要搬家。我不能再住在这处处透着诡异的楼房里，我再也经受不住新一轮恐怖的袭击了。
梦，依然混乱不堪，虽然很可怕，但显然比现实中的恐惧要容易承受得多。我不想醒来，可那种奇怪的力量还是不肯放过我，十一点五十八分，它准点将我拖出了梦境。我掀开眼皮，眼球酸涩，大脑却异常清醒。我深深地意识到，今夜，我一定躲不过去了。于是，我郑重其事地穿好外衣，端坐在床边，眼睛死死盯着电子钟那闪烁着绿色荧光的数字，就像一个等待最后审判的死囚。
十二点整，楼上准时响起阴森的弹珠声，“嗒嗒嗒嗒……”如同闷雷在我心头滚过。那股催醒我的神秘力量，这次从梦中来到了现实。它拖拽着我的身体，牵引着我的神经，一步步带我上了六楼，将我塞进了602那个充斥着恐怖的空间。
一个七窍流血的孩子在奔跑，追逐着一颗绿色透明的玻璃弹珠，死灰色的脸，呆板僵硬。一个干瘦老头阴恻恻笑转身，半个血肉模糊的头，塌陷下去，血流遍地。尽管他只剩下了半张脸，尽管他浑身上下浸透着死亡的气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他就是那个自称门卫的怪老头。
卧室里，传来拖拖拉拉的脚步声，还有一阵阵似有似无的呢喃。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瘦削的脸苍白无血色，豆大的眼珠呆滞失神。一步又一步，他缓慢而有规律地靠近我，翕动的双唇间喷出股股陈腐的味道。
他是那个年轻的门卫吗？这张脸似曾相识，我不敢确认。过于强烈的恐惧，似乎令我完全冷静了下来。我与他四目相对，仿佛要从他眼睛里掏出深埋他心底的秘密。然而，他的目光却紧锁住他的灵魂，不透露一丝一毫的情感。
“你……是谁？”我犹犹疑疑，声音低得刚好我和他能够听到。
他陡地笑了，露出尖利的牙，眼中一下子多了一种神采，向我传达着诡异的信息。他继续笑，上前了一步，几乎与我鼻尖挨着鼻尖。我的思维指挥我后退，身体却做不到，我想要向后仰仰头，但也仅仅只能是个想法。
仍旧十分突然，他收起了所有的笑容，甚至一切的表情，敏捷地将嘴凑到我右耳边。完全感觉不到什么气息，我的耳鼓被他的音波振动，一连串低低的耳语，有如惊涛骇浪，疯狂地席卷着我绷到极限的神经。
我的意识，从浪峰滑到了谷底，眼前唯一剩下的，只有无尽的黑暗。
头顶，有眩目的白色光线在摇晃，脑袋很沉重，身体却轻飘飘的。
等到眼睛终于适应了苍白的日光灯光，我极目四顾，整个房间都是白色的，天花板、墙壁、床，包括我自己。
这是哪儿？我在心里问自己，昏沉沉地翻身坐起。白色的房间里，
除了我没有其他人，我下意识地将右手插进了白色衣服的口袋，指尖触到一点冰凉，圆滑的冰凉。我攥起了那小小的一团冰凉，紧握的拳头在眼前缓缓张开。
一颗五彩斑斓的玻璃弹珠，在日光灯下放射着迷人的光晕。我记不起来我何时拥有了它，又是怎样拥有它的。迷惘间，一股强大的力量驱使着我从床上下来，趿拉白色的拖鞋，蹲在白色的地上。
五彩斑斓的弹珠从我手里滑落，像个顽皮的孩子，引诱我去追逐它。
我抓住了它，故意让它再次脱出我的掌控。如此反复，我们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我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乐趣。
白色的墙上，一张浅绿色的门无声地滑开，一双黑色的皮鞋踏着有节奏的步伐来到我面前。我捏紧弹珠，面无表情，仰起我的头。一个穿着白色长褂子的男人，正在俯身看我，金丝框的眼镜遮挡了他闪烁的目光。他绽出一个微笑：“在玩弹珠啊？”
我想回报给他一个笑容，但我突然想到，他一定是来找麻烦的。这一次，我是万万不能再示弱了。我蹦起来，装出一脸的凶狠：“怎么着？
我就玩弹珠又怎么着？你是楼下402的吧？我告诉你，从现在起，我就要玩，天天玩，吵死你。你告我啊！你去告啊！”
男人似乎害怕了，他收敛了笑容，一声不吭，转身离开。胜利的我站在白色的房间里，仰头长笑，笑累了，我复又蹲下来，继续我和弹珠之间的游戏。弹珠这次蹦得更欢了，仿佛它也在为我庆祝。
绿色的门外有声音传进来，闷闷的：“昨晚我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感觉他挺正常的，看表面不像是个精神病患者的样子。他怎么患上精神病的？”
“你新来的，不知道，他在我们这儿也算是个老病号了，病情一直反反复复，不见好转。其实他原本是一家公司的培训讲师，很优秀的男人。
三年前他刚刚离了婚，又因为儿子喜欢玩弹珠吵到别人，别人来找碴儿，他教训儿子又不听，于是一怒之下失手打死了他的儿子。随后在与他父亲争执的时候，又再次失手，把他父亲从五楼阳台上推了下去，当场身亡。他承受不了连续的打击，就这样突然疯了。”
“唉！人这种生物，真是太脆弱了。”
“谁说不是呢？我看他这次逃出去又给抓回来之后，比以前疯得更厉害了。”
……
疯了？谁疯了？我很好奇，忍不住有种窥探的欲望。我抓起弹珠，塞回口袋里，无声无息地接近了那张绿色的门，探头探脑，透过门上那扇很小的玻璃窗观察外边。
一条长而明亮的走廊，两边都是一模一样的绿色的门。刚才402那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正跟另一个同样穿白大褂的男人在低声嘀咕。
切！没用的男人，找不到我的碴儿就在我背后说我坏话。我决定不理他们，继续享受我的快乐。因为，我又感到了，弹珠在我的衣服口袋里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