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大提琴手
1沉重的飞行到此为止
吴羊在一个星期一的傍晚,在新街口附近的一家商场里碰到了潘笑。吴羊对她说:“一天看不到你,我就一天不甘心。”潘笑却说:“有什么不甘心?还没把病传染给我?”
吴羊说:“我没病。外面瞎传。只是我回来有些时候了,怎么到今天才看见你?”
“前一段时间我和我男朋友下海南拍外景。”潘笑干干脆脆地说。吴羊问:“你男朋友是演戏的?”潘笑说:“是导演。我也记不清是第五代还是第六代的?反正是最新一代。人家才是真正搞艺术的。”吴羊问:“长发披肩?有时还扎了小马尾?这种人我见多了。”
潘笑则说:“我不管你怎么说,反正人家靠拉赞助挣钱,不靠吃软饭。”
吴羊的脸一下子换了好几种颜色。他用舌尖弄了几下门牙后,说:“要不我请你吃晚饭,叙一叙。哪个地方贵我们去哪里。要不到群艺馆去跳一场怀旧舞?现在卡拉OK也时髦怀旧歌。群艺馆,我们在那里认识。不过我可再也没去过那种地方,全是不要钱的‘阿乱’。现在这年头,不要你钱就意味着骗局,要你更多的钱或直接要你的命。”
吴羊的口气里略带有哀求的成分,他说:“怎么样?一起吃饭或一起跳舞,或一起又吃饭又跳舞?”
“不用了。我男朋友马上开车来接我。再说,你也了解我,我是不会同时和两个男人约会的。现在,我比过去还要严谨。”潘笑微微一笑。
“看来你这个男人是艺术金钱美女三不忘,男人中的男人,豪杰中的豪杰。我祝贺你!”吴羊说。“那我为你写的血泪之诗可不要来个葬花焚稿了?”然后,他还尖声吹了一下口哨,一表遗憾。
潘笑一笑:“我才不信你还有时间写诗。诗值个屁钱。”然后她飘然而去,留下吴羊望着她的背影发了十几分钟的愣。
她会回来找我的,我就不信她跟了个鸟导演就能学会飞。吴羊想。
后来的几天,股票继续大跌。吴羊去问那个杜瞎子。他翻了翻白眼珠说:“套了多少?”吴羊说:“一倍多。”杜瞎子又问:“那你还有没有钱?”吴羊说:“还有些。是生活费。”杜瞎子说:“再买!越跌越买。这叫补仓。”
吴羊开始了喝稀饭啃罗卜干的艰难生活。幸好鹿西的电脑公司还未倒闭。他想,不然他岂不又要去讨面吃?“我们那只爱情天使真是个爱钱天使。只吃肉不吐渣。几十万就变成了云和水?我要通知董事会给它改个名字,叫‘钱使’才行。金钱天使,肯定比爱情天使抗跌坚挺。”吴羊垂头丧气地对鹿西说。
“股票和男性生殖器一样也会坚挺疲软?那不要请专治阳萎的医学专家来专业炒股?他们准能止跌。”鹿西说。吴羊摇摇头,说:“看来股市是有风险,政府没说错。没人逼你会赔钱,这些烦恼还不是贪财者们自找?”
鹿西说:“有输就有赢。那谁赚了钱?”
吴羊说:“大鱼呗。大鲸鱼。别说我们,轮船它们也能吞下肚。”
鹿西说:“我看股票本身就是条大大大鲸鱼。还不如我过去赌赌钱,起码还能亲眼看见赢家,输个明白。输光了他还能给点我回家的车票钱。”
吴羊说:“那只会把你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赌棍。而股市,是一种人生搏杀的新理念。可以锻炼你的意志品质。”
鹿西说:“股市新什么新?还不是资本主义的残渣余孽。”
吴羊笑鹿西:“别这个主义那个主义,卖弄你学过几天政治经济学。你要能讲对明天股市的涨跌才算有学问。”
“但股市对我俩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新失败。”吴羊又回到现实股票被套的悲剧里,股票被套就像身子被人腰斩了一大截。没有胳膊大腿的人只能算残疾人。
“最近我还碰到潘笑,但身上没钱让我都没信心去找她重温旧梦。虽然现在我是不缺女人。说得上名字的就有野猫家猫小王中王老王什么的。现在看我运气不好,她们比我还难过。吃饭跳舞时再让她们付付钱,她们就更难过了。”吴羊继续说股市下跌给他带来的各种负面影响。
“还有,我的那个学校说只要我在那里建立个奖学金,就发我文凭。也要钱!钱!钱!钱!钱要只是一幅画一首诗就好了,那我几分钟就能弄好。”
鹿西说:“其实印钞机印钱的速度比你写诗更快。”
2
那天夜里,吴羊还和女诗人“野猫”去了一个不要门票的中外诗人聚会。路上,“野猫”对他说:“我回忆了一下,我们俩一共睡了两次半。不多不少。你说,我是不是热情似火?”
吴羊说:“我才算火,你算煤。那次被朋友搅散的算半次?”
“野猫”说:“我看最多算半次。”
她接着说:“我不像其他女人。我喜欢表达自己,用任何方式。你知道我是怎样纪念那几次人性的交流的。我写了两首半的诗,第一首叫《疯狗衔着贞洁在无边的原野上奔跑》,第二首叫《女人如何用利齿吞吃男人》,第三首写了一半,名字也没起好,在里面我把自己比作一架蒙在套子里的大提琴。过几年,等我改写了小说,少不了要详详细细地写这两场半的激情戏。”
吴羊问:“那第一首为什么要叫‘衔着贞洁’?你又不是第一次和人做爱。”
“野猫”笑了:“看来你是和艺术越来越远了,金钱害你不浅。这‘贞洁’只是一个象征,象征我们女人身体上所有宝贵的地方。”
吴羊却想,我自己都快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失去童贞的了。那件事者和一些梦境混起来。现在我已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真实的。
在几个留学生和几个寂寞的老外专家老头冒充外国诗人的那个中外诗人聚会上,“野猫”踩着高筒红皮鞋,扎着红头巾,系着红腰带冲上去在屋中央扭了半天,她还不住地随着音乐节奏拍手跺脚,非常抢眼。
她对吴羊说:“最早的诗就是原始人在欢乐时发出的吼声,不需要任何文字来记录。我认为是先有诗再有歌的。”
吴羊提醒她:“你流的汗都把脸上的化妆破坏了。”
“野猫”诗兴大发:“生命就是对其他生命的破坏!”她还叫道:“我要飞!”并张开她的双臂。
然后,她的身体前后像波浪一样一起一伏的,跟她号称用诗歌描绘过的那种床上动作差不离:她这样跳会不会也达到高潮?吴羊在一边猜疑。
几个礼拜后,她给吴羊打来电话:“喂!看来我们没时间写完那第三首诗了。我要出国了。嫁给一个法国穷留学生。就那次聚会上认识的。虽然双方语言不是太通,但他还是被我的诗歌彻底迷倒了,而我也不嫌他穷。”
吴羊想,他应该是被用红腰带扎住的衣服里面的地方迷住的,而且再穷的法国佬也比我们中国人富。他便说:“连目前国内最崇高、最不食人间烟火、最先锋的女诗人,也要随芸芸众生出国去淘金了?”
“野猫”格格大笑:“我可不是为了钱。钱能买来天和地但买不来我。你知道我是为什么?我为追求一种新生活,中国永远不会有的生活。这关系到自我或妇女的彻底解放。我要在我未来在法国租住的陋室里,挂满我的大幅全裸照。”
吴羊也笑着说:“那你的新生活就是给别人看你的全裸照?害羞点的客人到你家不是要老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和袜子?”
“野猫”说:“这年头谁还会害羞?脸皮越厚越会有出息。另外,什么叫艺术?我以后的一生会告诉你,除了诗歌外什么是真正的人类艺术。那是一门新学问。再见!用嘴巴衔过我的疯狗男人。”
电话然后被她挂断,听筒里传来一阵嘈杂的电流声。艺术也是人类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吴羊突然这么想。
几天后,他又听至潘笑参加本市选美进入复赛的消息。
吴羊赶忙跑到鹿西的公司向鹿西借了几千块钱。鹿西叫道:“你这不是要害我们公司这个月发不出工资来?这点钱你也拿去买股票补仓?”
吴羊说:“股票,我想都不愿去想一下。套起你来不是百分之几十而是百分之几百。它比女人更让我伤心。”复赛那天,吴羊订了十个大花篮,请花店送到选美现场。里面都夹杂一张诗句的复印件。
他写道:“美丽是无价之宝!”其实他的心里却在想,这世上,什么东西没有价?
第二天,他听被他逼去看了选美的鹿西说,潘笑几乎乱了阵脚。她答错了两个问题,还说了三个错别字,勉强过关,进入了十二强的决赛。吴羊愤愤地对鹿西说:“看来花篮战术真的搅乱了她。不过,她当选美顾问的导演男友还是让她过了关。他不能白白糟蹋了她。当名好女人这诱惑,比让她当名坏女人要大得多。”
吴羊又说:“不过那十个大花篮我不是买的是租的。这不,还退了不少押金,厚厚一大叠。现在搞恋爱也要有经济头脑。我请你去乐乐。”
3
那天晚上,吴羊带鹿西去一家有俄罗斯姑娘伴舞的夜总会玩。他说:“听人说这些大洋马是持旅游签证来的,过几天公安就要把她们赶回去了。一百块小费一个,不贵。我们也像老孟一样开开洋荤。”
在两个会一两句中国话的俄罗斯三陪小姐的劝诱下,吴羊喝了不少的酒。他还一个劲地叫她们学说中国话。他对她们说,这里说干杯就是“操你!”搞得那两个俄罗斯三陪一个晚上尽是“操你”、“操你”的。
吴羊还想多教几句粗话,但没有成功。鹿西笑得肚子都有点痛,他说:“以后我给客户的回扣,就是让他们上这儿用语言来操。”
吴羊还打了半天手势问那两个俄罗斯三陪除了陪舞陪酒外还陪不陪睡?他做了好几种姿势代表在床上睡觉。她们俩弄懂后相视一笑并连连摇头。
吴羊对鹿西又是一干笑:“国穷人就贱,还前老大哥哩。但看来目前这两位还没沦落到当全陪小姐。”
回去的路上,他又骂骂咧咧的:“那个鸟导演现在肯定在床上快活,本市的市花小姐,可不就能大大地激发他今夜创作的特别激情。咳!几年前的我还是太善良。在床上我把她当成了冰清玉洁的睡美人,一根汗毛也没拔她的。”
“今天我心里太痛苦!要炸碎我了!善良让我如此难过!我们在路上找个痛苦替代品?”吴羊又说,“像以前一样喊个数召唤她们?五百?一千?”
鹿西笑道:“我们的钱已被那两匹俄罗斯大洋马掏空了,口袋里剩下的大概跟我们几年前狂喊‘一百’的那次一样多,十几块。”
吴羊说:“那我们就喊十块,十块。”
鹿西真想在这行人已渐渐稀少的大街上高声叫喊:“十块!十块!”他张了张嘴,但觉得有浓痰堵住了他的喉咙。
“我们还是去找不要钱的‘阿乱’吧,现在群艺馆的舞会还没散。”吴羊低头想了一下后又说。
那晚群艺馆里真还有不少男男女女,拥挤成一个大圆圈。吴羊扫了几眼,说:“这是本市穷人们的最后一块乐土。”他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里。几支舞后,等他再回到鹿西身边时,还真带来了两个看起来很像“阿乱”的女孩。跟吴羊过去在马路上找的皮衣女郎一样,她们俩也是一胖一瘦,但化了浓妆。
吴羊得意地说:“我就跟她们说,她们是大提琴而我是大提琴手。她们就跟了过来。大提琴和大提琴手的关系,不就是云和雨、泥和土的关系?”
“到底是不要钱的,长得也比要钱的差一点。不过我们口袋里没钱,苦日子只能有苦打算。散场后请她俩一人喝一碗馄饨就行。”吴羊在鹿西耳边继续耳语。音乐声大吵,以至这几句话吴羊要反复讲好几遍后鹿西才全听明白。
那两个“阿乱”果然不出吴羊所料,喝完馄饨后就跟他俩回家了。吴羊又偷偷跟鹿西耳语道:“晚上‘阿乱’也要找地方睡觉。我们学雷锋,成全她们。”
然后,他们一个搂一个分别上了床。吴羊挑了个胖一点的。因为他说胖一点的长的接近潘笑一些。那两个“阿乱’先还扭捏了几下,说她们姐俩要睡一张床。吴羊怪声说:“那岂不要四个人都挤在那一张床上了。这可叫淫乱,公安局要抓的。”
那班通往黎明的班车始终是乱糟糟的。鹿西似乎又看见了他少年时代在那个风雨之夜所看见的、在窗户上挣扎的小小蜜蜂。它飞不远,也从没飞远过。
吴羊继续重复那个让他有点自鸣得意的比喻,他说:“今夜有两个大提琴手,又要作曲,又要演奏。”他还说:“明天,那两个艺术家就死了。因人体艺术而死,死在床上,花朵的下面。哈哈哈。”
屋内的人声和窗外的野猫叫和野狗叫混成了一团。性交让屋里的一切蒙上让人心惊肉跳的肉色。一上一下,四只野狗捉对打架。生活的变奏始终比主题曲要高亢。而吴羊也觉得自己的痛苦越来越淡,变成了杯子里的凉开水。一杯白开水!有关潘笑的回忆终于化成了屋角里几股会自我平复的小小旋风。
早晨起来后,吴羊连喊:“后悔!痛不欲生!”他对鹿西低声说,“早上一看,她们那还没来得及化妆的脸,简直丑得要让人呕吐。我这长相可吃大亏了。”鹿西说:“我早就后悔了。但不知为什么不反对?”
他们又请那两个“阿乱”喝了两碗馄饨,其中瘦一点的一边抹嘴一边说:“过几天我们俩要南下,没钱买机票。”
吴羊接口道:“没钱买机票就买火车票。坐火车比坐飞机安全。”
瘦一点的哼了一声后,说:“你们这些男人真没良心。”然后,她俩叫了一辆当地人称“马自达”的电力三轮车,嘟嘟嘟地跑向远处去了。
吴羊盯着她们离去的背影说:“如今世道真是在变,那些‘阿乱’也开口要钱了。刚才我只当没听懂她们话里的意思。”
4
潘笑在决赛那晚没少笑,最后连脸也笑抽筋了。她得了决赛的最后一名。
她的导演男友亲自出马为她颁了奖,他不愧为最新一代导演,不过没留长发只留了个大胡子。他大概挺能欣赏这种歪歪脸,于是不停地微笑,还试图用衣角偷偷为潘笑擦她的鼻涕眼泪。全市有不少人通过电视直播看见了那一小幕插曲。
解说员不得不说:“那是9号选手潘笑流的纯洁的泪,激动的泪,遗憾的泪。”
不久,股市开始强烈反弹。
爱使股份像个长了翅膀的小猴子,上蹿下跳。看得挤在大户室的吴羊和鹿西一阵阵地心凉肉跳。吴羊尖声叫道:“中国的股票才是真正的疯子!真正的疯子!比疯子还疯的疯子!那应该叫什么?疯疯子?它会跌到你不认识它,也会涨到你不认识它。最后是我们自己也不认识自己。”
鹿西说:“大鲸鱼出动了!总攻开始了!这比赌钱刺激!”
眼看他们的爱使股票就要解套。吴羊再叫道:“我的清贫生涯也要解套了!我愿意用我所有的情人换它再涨呀再涨一涨!”但下午快收市时,爱使股份又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跌了下去。
吴羊叹道:“十几万又在十几分钟里哗地消失。这些钱你我老爹老娘一辈子也忙不来。”鹿西说:“我还是老老实实回我的公司种我的三亩地去。这些股票比你的抽象画还难懂。不懂!”
吴羊说:“有什么难懂?这叫金钱的诗化,就两个字,赚或赔,相当于自由或死亡。”
晚上,当鹿西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幻想着明天爱使股份继续一冲上天时,突然有人轻轻敲门。
当鹿西打开门,外面却一下子挤进了四条大汉。其中两个摸出用报纸抱好的尖刀,一把顶鹿西的鼻子,一把顶鹿西的肚皮。
鹿西这时万念俱灰,他心想,这下我的小命玩完了。一定是“田鼠”的余党为“田鼠”和赵宁抱仇来了。
其中当头的对着鹿西就是几记老拳。他压低了声音喊道:“你居然敢睡我的女人!”另一个在一旁说:“你敢喊?要不要和我的刀赌一下!我们已盯你盯了一段时间了。”他同时把顶着鹿西鼻子的那把刀往下一压,血就沿着嘴角流了下来。
鹿西说:“冷静,冷静点。有话好说。”当他得知来人似乎和“田鼠”和赵宁的事无关时,他镇定了一点。
当这边两个用刀顶住他时,另两个已开始在屋里翻找。当头的又说:“最近风声紧,我们弟兄要到南边避一避,想向你借一点。”鹿西终于明白了他们的来意。他强颜欢笑道:“我这里的东西你们随便拿。”这时他看见屋外还有个人望风。
他们翻走了两千多块现金、两件皮夹克、一个BB机。其中一个直摇头说:“盯了好几天就这点收获?”他还翻出一本存折,问鹿西。鹿西说:“别看存过不少次大钱,最后不只剩下几块钱了。你要看最后的那个数。最近生意不好做,我已破产了。”
还有一个家伙翻出了鹿西的股票代码卡,问:“你股市上有钱吧?我们用刀顶着你去取。”为首的听后摇了头,他说:“那样赌得太大,会出事。”另一个家伙说:“听说他的一个朋友钱不少,我们打电话要他拿钱来赎人。”
鹿西说:“电话我可以打。但我可保证不了他会不会去报案。他肯定把他的钱比我的命要看得重。这样吧,我身上这件西服是名牌,值点钱,你们也拿去算了。”他们用手指捻了捻西服的布料后接受了鹿西的提议。
其中一个披上那件西服后还对着穿衣镜照了好一会,他掉头问鹿西:“你看是不是正合身?像不像有钱人?”
他们临走时,想找点袜子绳子之类的东西。鹿西挤着笑说:“别找了。我不喊,也不报案。但你们别再来找我的麻烦。”
而他们就警告他:“别什么女人都玩!”
他们走后有一段时间了,鹿西发现自己的双腿还是软软的。他已站不起来了。这就是抢劫?他想。我可不会用性命来和这些人渣赌、他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还不错,起码没哭也没尿裤。
当他打电话给吴羊,吴羊叫道:“你没看见他们是朝哪个方向跑的?你也不去追?”“我被吓破胆了。”鹿西回答。他这时觉得除了感到腿软外,连牙也是软的。
吴羊忙说:“我马上过来,但你别再乱开门。”
那天,他们一起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吴羊说:“肯定是那几个‘阿乱’引来的。早知道就给她们点。这年头连‘阿乱’也变了。钱是不要白不要。我们去报案?”鹿西说:“算了,我答应过他们。反正物质上损失不大,精神上的倒有点。”
吴羊说:“就这么算了?让他们穿着你的西服和皮夹克在大街上招摇过市?这年头,看来没钱的怕有钱的,有钱的怕不要命的。”
鹿西说:“还好被他们抢得不多,抢多了还不被灭口?”
睡在床上后,鹿西不知为什么,老想会有人从阳台爬进来。而吴羊则和衣而卧,他身边还放了一根铁棍。他还叹息道:“看来不是谁都可以随便拉大提琴的。”
鹿西有一刻觉得自己已快睡过去了。人生如梦,再说得进一步,就是人生如恶梦。但不知蜜蜂会不会也做梦?会又怎样?不会又怎样?它有没有欲望,没有欲望怎么能飞得那么快?
没有欲望的动物是什么?
5
连着几天,两个人的心情都变得很坏。吴羊等不及解套就把爱使股票抛了出去,他说要再跌下去,他们便又回到从前那个深不见底的地狱里。现在赔得不算多。两人忙了快一年,可算赔了夫人又折兵。
没想到股市横盘了几天后,并不理会吴羊这样的胆小人士,继续直线大涨。爱使股份更是一马当先,成了全股市领涨的头羊。吴羊则用拼命自打耳光来一表自责,他差点把自己的脸打成了圆滚滚的马屁股。鹿西记得,一旦胡杰打错了牌,他也会这样用力打自己的嘴巴。
“股市的钱真难赚,它把人的弱点都看透了。”吴羊感叹道。
鹿西说:“没听说小虾吃过大鱼的,等大鱼死了吃吃大鱼的腐尸还差不多。还有,是大鱼看透了小鱼小虾们的弱点,不是那个股市。”
那段时间,还不断传来各种坏消息。鹿西想,从被人抢那天开始,我就没有了运气。
先是牛处长和平胸杨姑娘被牛夫人捉奸在床。离婚大战持续了几个月后,牛处长终于家破财散,还被单位勒令提前退休。
然后是北京总公司的郭林总经理因走私了五集装箱车皮的电脑而被捕。原来鹿西一直在卖走私货。郭林的新婚妻子陈琴那时刚刚为他怀仔满了第八个月。看来可怜的陈琴又要第三次离婚了,就不知她还会不会第四次结婚。她应该也看透了婚姻,如果所有的人都像她一样看得透,婚姻也就有了划时代的新意义。
还有见义勇为的英雄王伟也突然因病去世,据说他得的是一种晚期性病。关于他神秘的死因在当地被传说纷纷。
另一个坏消息是爱使股票最后涨到了一个天文数字,如果现在还捂在手里,他和吴羊可以赚上三倍,一百来万人民币和他们擦肩而过。
袁星也得病住院。她跟鹿西打招呼说,不要去医院看她。因为去的人太多,以免各路人马当面发生摩擦。
这年头,谁在和我过不去?东南西北面全是墙。鹿西愤怒地想道。
电脑公司眼看濒临绝境,鹿西都有点懒得去想,明天世界又会怎样?这是出给上帝的问题,何必让他这个小人物来苦苦思索。
明天世界关于他的部分会怎样?大不了电脑公司关门,大家作鸟散状。
吴羊则扬言真喜欢上了拉大提琴,他还去上工人文化宫的一个速成班。他说,他要练几手,拉大提琴的感觉让他陷入一种他从未到达的仙境,真的比让他和天下第一美女上床还给他遐想,还让他兴奋。
以后,不管是谁去找吴羊,都要被迫听一段他拉的不是非常好听的大提琴曲。吴羊还说:“这年头,音乐比诗歌和绘画更纯粹!由大提琴产生的音乐则比一般音乐还纯粹。”
“让我们净化自己的耳朵吧,可以让你不得性病。”吴羊还说。“如果能发动一场这样的运动那就更好了。”他还因这个小小的原因缅怀起声势浩大的文化大革命来。“那样的年代一去不返。哈哈。”
老孟也很少从日本打来电话。有一次,他像连珠炮一样说着,他很忙,公司挺拿他当人看,日本有几个首相也是学政经的。那环境也赋予了他一种新的工作作风。如今,他还学会了打高尔夫球,那运动是身份的象征。并且,他有了一个日本情妇,是个开豆腐店和理发店的。他经常光顾她的生意所以对上了火。有点小感情,不要他一分钱。有的星期天下午,她丈夫开车去其他城市看球,他们俩就到情人旅馆幽会。
老孟说,她喜欢我就因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中国人,而我喜欢她也因为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日本人。
他还说,那个公司地处日本的一个小地方,让他感到平静。一个人能在金钱时代保持这种平静不容易。再过一段时间,他就又要回来了。回国就像让他坐飞机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上厕所。这感觉挺坏。最后,他对赵宁的死,表示强烈的哀痛。
鹿西想,这是一个开始有点夸张的年代。我住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听朋友传来风一样的各种消息,还回忆如今已不知被自己扔在哪里的纸剪刀油画像等其他物品,并在来自秦淮河的脏水里拼命地洗一盆又一盆的脏衣服,永远洗不完的东西。
有一天,他戴着墨镜在大街上走。背后有人喊:“鹿西。”鹿西,这名字是喊我的这副臭皮囊。当鹿西回过头去,他看见了胡杰,一副丧家之犬的样子。
他间鹿西:“你不卖电脑了?现在干什么?戴一副墨镜,不是改行当黑社会了吧?”
鹿西非常含蓄地笑了一笑。
胡杰继续说:“我比你更倒霉!一间偌大的火锅城被我一点点输给了‘鱼扒皮’,汪姐也跟他跑了。她本来就是个婊子,我们俩也没正式结婚,所以不算个啥。可我又要从头开始。这从零开始奋斗的滋味我真受不了!以前,在本市我好歹也算个小大款,赌桌上也能夜掷千金。过几天,让我台湾妹夫赞助点,我准备到南边去摸摸路,你跟不跟我去?”
鹿西摇了摇头,吴羊不是从那里溜回来的吗?那天鹿西想对任何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东西摇头。在这一刻他喜欢上了摇头。蜜蜂不是也喜欢对着花朵摇头吗?
他还在花店给袁星买了一束玫瑰。他觉得他和袁星之间的关系可以算是爱情。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爱情?能令自己有几分满足就可以了。他把玫瑰撕成一瓣一瓣的,撒在身边污水汹涌的秦淮河里。
从这里混着污水的臭气,花香也应该能飘到袁星住的医院里。
6
现代月亮从山那边升起,她是一个毫无乐趣的女人,和从前的月亮没太大区别。小时候,鹿西常对着池塘里的月亮尿尿,月亮碎了。尿能让美丽的东西化为碎片。鹿西还记得他小时候的梦里的女人的脸也常常就那样碎去,不会令他特别惋借。因为她们在他心中,美或丑,都相差不大。
小时候,鹿西曾睡在幼儿园女老师的脚头。他觉得她穿了丝袜的脚是她全身最美的部分。他试着用手去摸。这举动让他比别的孩子长得快。男性对女性的向往,绝对是天性,不教自会。现在,他看一个女人,第一眼绝不会是脚。鹿西的第一眼往往是脸,第二眼往往是胸,第三眼从正面就是腿,从反面就是屁股。这个顺序很普通。
树叶不知分不分公母?它们摇来摇去,一副对别的树叶倾心的样子、男人对女人的倾心是功利的,有直接的目的。能一见面就把目的开口说出来,那世界就变得简洁得多。
现代房子是扩大的毛厕,或放大的马桶。你在里面排泄,不再需要用石头或树叶擦屁股。然后,你在里面安睡,把臭气当福气。你不会当自己是一只爬在树上睡觉的猴子。你会当你是一个进化品种。进化让人类特别得意。
鹿西曾想起他的祖母,她可能就是一个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改良妓女。她要抽水烟,不会做任何家务。七十岁时还用指甲花涂手指甲。她从来不正视人,她认为斜一点看人会让她的眼睛更好看。但这些都不能算是能说明她真正身份的证明。
嫖过她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只有他们才能告诉鹿西她的过去。过去对一个将死的老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那些时光里繁衍了后代,让他们长大,成为了一个现代人。不骑马,不佩剑,不留辫子。生活在一座以现代化为目标的城市里,并融化在里面。
不做电脑生意了,反而让鹿西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电脑是现代文明的代表。它剥夺你做一个不懂现代文明的人的乐趣。它嘲笑愚昧无知,嘲笑毫无规律的事物。
现代爱情不能没有做爱这个环节。没有做过爱,那爱情就是虚幻的不可靠的。做过爱后,你才能说,这爱情是完全的爱情,沟通过的爱情。爱情让你在这个现代城市里瓜熟蒂落,向你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挑战。
现代床是人们忘记现代的地方,但忘记并不是背叛、没有人相信一个成年男人和一个成年女人老睡在一张床上会相安无事。他们最终会被自然规律揉和在一起。要怪,你就怪他们为什么是人而不是两块月亮上的石头。
有些人眼里,现代石头也会互相爱慕。
但现代生活里有许多看不见的洪水和猛兽,你要想站得稳,就要找一个现代的支撑点。对于男人,那可能就是一个女人。对于女人,可能是现实里的男人加梦想里的男人两个支点。她们弱一点,也复杂一点。
男人先激动,也先冷却。女人后发制人,她们往往最不容易满足。
鹿西曾把他生命里的女人在思维里排过队。在梦里他也排。结果一些毫不相干的女人排到了梦里的队伍里。一些重要的人员反倒若隐若现。
这说明梦是现实的变体,她想解释一切,却牛头不对马嘴。她想预言世界却从来都没有能够说准确。
现代女人是用塑料加玻璃做的。她们具备传统女性的一切功能,又可以变成一扇窗,一张床,一辆玩具汽车,一盘炸牛排,一堆街角的垃圾,或一台彩色电视,等等等等。
有一天,鹿西坐在窗前,忽然感到,现代城市风景是一艘早已漆好的大船。等不来大水,它也要远去。他看见那船慢慢离去,上面无数的女人往船下抛她们身上的衣服。她们就要回到大海,穿沉甸甸的衣服反而会累死自己。
现代城市,布满现代工厂,生产欲望、恐惧和死亡。
鹿西,一个愿意注视现代的人,为自己离现代的距离而悲哀。钱和女人,都不能让他感觉自己是真正的存在者。存在不是一件特别响亮的事情。
存在于自己的反方向里。存在于欢乐和痛苦的夹缝里。存在于一次过分放纵的爱情战斗里。做爱或疲软,谁知道他,并非是一个彻底的现代分子。
现代的声音,提醒他活在虚构里。为自己买来一辈子的粮食,并不代表你就能活一辈子。一辈子用自己的双腿行走,不如用月光的双腿走一回。
你飘过吗?曲线那样一弯一弯,像水面的月光那样。
还有,那些半裸体的阔叶植物和美女,她们不会飘,你可以当她们在窗外飘。她们早晚会从你的床上长出来。生活里的医院就在她们没有暴露的肉体里隐藏着。欲望那一对月亮就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海面上。相互吸5!就会导致花开花落,人间罪恶。
现代电影,当着导演和很多工作人员的面演床上戏。鹿西演过,所有的看客躲在天花板上。电影里的太假。鹿西宁愿一个人既演男性又演女性。手心和手背发生关系,又不用怕怀孕,导致生命的来到。
现代故事,一个人像一只平面鸟,会叫但不会飞。电脑常常那样干。还有电脑软件,比女人的身体更多事,也更坏事。
只有岁月,让鹿西变安静。安静是整个城市的最后一场电影。同样的房间里,住着鹿西抚摸过的所有女人。包括那个如今已五十岁的幼儿园女老师。只要你愿意,世界就那么为你这样安排节目。让你从一个女人走向另一个女人。她们都对你笑,笑得你的肠子开始搅在一起。
吴羊曾骂鹿西:“你这个人为什么不狗急跳墙?”鹿西把女人当成墙。这么多高高在上的墙,让他想先买一副梯子来。
沿着梯子他会找到乌云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