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用你的仇恨爱我-沙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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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Kingnet讨论区放进了浏览器的收藏夹,只要上网,我便会去看看,这里是我和裴紫结识的地方。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想我并不是真的在找她,我没有给她发过信,也没有给她打过电话,我只是等待。

等候要比寻找难得多,少年人喜欢寻找,他们追求各种奇异之物,迫不及待地要实现什么,而我呢?在我这样的年龄,我已经学会了等待,等待一件件事情按部就班地降临,然后等待它们按部就班地离开,它们不会来得更早,也不会去得更迟,对于我来说,所需要的只不过是忍耐。

终于,我在讨论区里看到了这样一张帖子,这是裴紫的帖子:

“男人到底是怎样一种动物呢?我看着他偷偷地起床,这个刚刚和我做完爱的人,他要去哪里呢?我知道,除了性他和我并没有更深的关系,什么时候他都可以离开,他想走就可以走,没有人会阻拦他,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

从我的身边离开,真的需要畏畏缩缩吗?他一定以为我睡着了,是的,他是不想把我吵醒。如果他出门的时候来吻我一下,也许我就原谅他了。可是没有,他轻轻地把门带上了?他没有吻我,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就把我一个人扔在黑暗里了。

他并不是坏人,甚至是好人,他的身体那么柔软,贴着我的时候差不多就要融化了似的,眼神那么忧伤,仅仅因为听了我的遭遇,他就忧伤得不能自持了,这样的人怎么会坏呢?可是他为什么要偷偷离开?他蹑手蹑脚的动作和他的善良是多么不相称啊!

早晨醒来,我到大堂结帐,服务生告诉我他已经把帐结了,他还给我留了一张纸条,他说:‘不管昨天怎样,今天,这世上有很多人爱着你,你看,第一个爱你的人已经给你写情书了。’

不知道怎么了,看了他的纸条,心里莫名地恐慌,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心里明明不爱你,嘴上却不住地甜言蜜语,我知道他在撒谎,我们再不会有什么交往了。果然,他再也没给我来过电话。中间我给他发了一次短消息,他也没回。要知道,信任他,我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啊!可是他呢?他辜负了我的信任。

男人到底是怎样的呢?他们和女人做爱,然后,又轻易地把女人忘记,他们抱着一个女人的时候会那么温情,可一旦离开那个女人之后,又是那么冷酷,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这对于女人来说是完全做不到的。

也许我该恨这个虚伪的男人,事实上经过这几个月的思索,我已经看透了这个男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性欲主义者。”

这张帖子下面有很多跟帖,一个叫鼠鼠的人说:

“楼上的,你是遇着色狼了!还不快跑?要等色狼把你吃了不成?世上哪有你这么傻的兔子?和狼讨论爱啊、情啊的问题?找错对象啦!”

一个叫灰色风衣的人说:

“男人是把性和爱分开来理解的,对于男人来说身体的需求和精神的需求是两样东西,但是女人似乎不会做这种区分,在女人那里精神和身体是混沌不分的,对于女人来说,精神只是身体中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器官,女人总是试图从身体关系里获得精神,比如爱啊什么的,这是女人心智不健全的表现,这种不健全要比那些试图从身体关系中获得物质(比如金钱)的想法,还要严重。”

一个叫玫瑰铃声的人说:

“妹妹,你所得到的已经是这个世界所能给你的全部了,你想啊,有什么比一个男人深深地栖息在你的身体里更让你心动,这就是幸福的全部意义了,除此你还要求什么呢?除此这个世界上也再没有其他什么东西了啊?”

我知道裴紫误解我了。不过,我的行为也的确容易让人误解,这不能怪她,这么长时间,我一次也没有和她联系过,这对她是很不公平的吧。她刚刚经受丧夫之痛,渴望温暖,我呢?我可耻地从她身边跳跑了,跑得远远的。

2、晚上张晓闽来了,带了面包干、啤酒还有一些新鲜蔬菜,吃完晚饭,我们爬到屋顶上一边喝啤酒一边聊天。

感谢上海的“平改坡”工程,我这幢楼的屋顶现在也戴上了红色的坡帽,并且安装了霓虹灯。

我们就坐在屋顶的斜坡上,远处上海马戏城菠萝似的穹顶闪着橙色的光,近处共和新路高架像一条发光的带子蜿蜒着从脚下流过。

没有星星,但是风很好。看着秋天的风,在张晓闽身上跳来跳去,一会儿拨弄她的头发,一会儿撩起她的裙子,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吧,我不禁大笑起来:

“风正在做我不敢做的事儿!”

张晓闽下意识地捂了一下裙子下摆:

“你可没有风可爱。风能做的事儿,你可不能做。”

“是吗?”

“你刚才好沉闷!几乎不说话,见了我就不想说话吧?”

“是啊,不知道说什么好!要是可以的话,我宁可像风一样,光做不说。”我其实是在为裴紫担心,裴紫孤身一人,四处流浪,情形会怎样呢?

“你啊!骨子里很冷。”张晓闽喝了一口啤酒,“即使是在你非常热情的时候也是,尤其是你的眼睛,掩藏不住的,一半是温柔,一半是冷淡,难怪没有女孩子对你死心塌地。”

“我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没有激情!”

“你有激情,昙花一现的激情,但,那不是爱的激情,那是无爱的激情。”

“不许说我!你要是说我,我就从这里跳啦!”我走到屋檐边,仰头喝光了手里的啤酒。然后一弯腰,跳了下去。

身后,张晓闽“啊”地惊叫着冲到屋檐边,探头往下看,见我只是从上屋檐跳到了下平台上,才松了一口气:“你个死人!”

“说到你的痛处了吧?”张晓闽也下来,转到我前面,屁股搭着屋檐坐下,愣愣地看着我,“在想另外的人?是吧?”

“没有啊!”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竟然否认起来。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你就要热烈一点!告诉她,你喜欢她。想是没有用的。”张晓闽回头大声说,好像要和我争什么一样。

“没有啊!我可不像你们,那么容易爱啊什么的!”

“那可是你说的。你没有想另外的人!所以即使有也不许想!”张晓闽眯着眼睛凑到跟前,盯着我命令道。

“行!”

“既然你答应得这么爽快,本小姐就不计较你刚才的错误啦,不过罚你陪我去跳舞!”

说到跳舞我倒是一把好手,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活动一下,流流汗,然后回家美美地洗个澡,睡一觉,再好不过了。

“要么叫上你男朋友吧。”我怕张晓闽闹腾,到时候招架不住,“人多热闹!”

“不行,你刚刚答应陪我一个人的,我男朋友来了不就变两个人啦!你陪我一个人去!”张晓闽又拉开了一罐啤酒,喝了一口,觉得不对,把啤酒罐塞在我手里,“给你的!”说着张晓闽嗵嗵嗵地下楼,把我一个人甩在了楼顶上。

下楼的时候一只黑色大猫从我脚边一溜烟窜上了屋顶,想起Catherine的猫叫Dan,我扯开嗓子喊了一声,但是,那只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夜色里。也许它不是Catherine的Dan,它只是一只过路的猫国旅行家。一只猫,它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但是,却不理睬我,这只猫,它对我意味着什么呢?

我们去的是四平路上的ST酒吧。这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我喜欢这里的氛围,到不是觉得这里特别好,其实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这里的音乐不错,我是个音乐错乱者,喜欢极端新潮的工业舞曲,也喜欢极端古典的巴赫、圣桑、舒伯特,有一次,偶尔逛到这里,听到里面传出来的竟然是圣桑的《骷髅之舞》,突然之间便喜欢上了。

今天这里的音乐全是Trip-Hop,那声音是如此奇怪,就象大麻,癫狂、错乱、沸腾,让人不能自己,跳舞的人就如风中的树叶,水中的舢板,似乎是随波逐流,又似乎是在拼命挣扎。

一会儿我就全身是汗了,马丁尼酒和音乐的节奏在我身上同时发挥了作用,我的汗腺畅快淋漓的叫喊着,仿佛汗腺不是身体的器官,而是身体的全部一样,它是那样畅快淋漓,就如同一场真正的解放。

也的确,疯狂的舞蹈让人浮想联翩,我总是在疯狂的边缘听到内心的歌唱,那是狂想和激情的协奏曲,从中可以闻到阳光和芳草的味道,让人以为生命可以就此终结或者重新开始,让人以为什么都可以不必在乎。

我凑到张晓闽的耳边,大声喊道:

“现在该你陪我啦!喝酒去!”

张晓闽摇了摇头,继续旁若无人地舞着:“不行!今天是你陪我,不是我陪你,你得陪我,不许偷懒。”

张晓闽的舞姿非常狂野,我看到某个更为隐秘的灵魂在她身体里舞动,它似乎就要挣脱身体的羁绊,从睡梦中苏醒。她很性感,就如她自己说的,她不是孩子,是女人。

“不行!你不能这样勾引我,太性感了,我受不了!”

我拉起张晓闽往外跑。张晓闽被我拽住了手臂,没法反抗,只好跟了出来,但是,还是做出不情愿的样子,身体向后仰着。

我把她拽到吧台边,安置到高脚凳上,我和她便高高地端坐在一片黑色波涛的中央了,高脚凳,它既是舞厅的一部分又在舞厅中遗世独立,它是舞厅的中心,又在舞蹈着的人群之外,我喜欢。

张晓闽一口气喝光了一瓶百威,酒液从她满是汗水的脖子上滴下来:“干了!干了!今天我要罐醉你!”

喝酒的当口,一个黑衣女人朝我走来,“甜心,你也在啊?太高兴了?我们又可以一起玩儿了!”说着,她两手搭在我的脖子上,钩住我,嘣嘣,在我脸上亲了两口。

我左看右看,就是认不出眼前这黑衣女人到底是谁。

“啊!你好坏,这么快就变心啦?我是马当娜啊!”黑衣女人说。

张晓闽在她身后对我做鬼脸。

我这才想起,几个月前马当娜跟我说要去瑞士做整容手术,那个时候,我还劝过她:“30岁的女人有30岁的美啊!”她在我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甜心,你说得对,可是我不愿意欣赏30岁男人的美,我只愿意和20岁的男人做爱。没有办法。Kiki,我的宝贝儿,你说对吗?”说着,她深情地望了望身边的小男孩,那个男孩大概只有18、9岁,据说是她刚刚发现的音乐天才,嗓音很像久保田。

马当娜是个小说家,“五角场一号美女作家”,曾经做过舞厅DJ、流浪歌手、妈妈桑、卫生巾设计师、广告画家,后来突发灵感,写起了小说,结果大获成功。

说实话,我非常喜欢她的小说,那种迷乱的神经质的语言,读了能让人飞起来。

可是,天哪,眼前这位黑衣女人就是马当娜吗?看起来,不是20岁,而是40岁啊?

“马当娜?是不是整容医生搞错啦?你看起来可不像是20岁?”

“像40岁?那就对啦!”马当娜拽过一老外,“这是我男朋友,James,整容医生,我们在瑞士认识的,认识James以后我才知道我要的真爱是什么。”

说着,马当娜搂住James亲了一口:“我让James把我的整容计划调整了,我真正爱的是James。”

“Kiki呢?”我问。

“Kiki太小了,不适合我。”马当娜又伏在我耳边,悄声道:“怎么样?帅吧?我第一眼看见他,就被他迷住了!”

“你说Kiki?是个漂亮男孩!”

“啊呀!你好坏!我说的是James啊!”

“的确很帅!”我说。老实说,因为缺乏比较,抑或是陌生化效应,在我眼里,老外都是帅的。也许老外看中国人也一样。

“你的小女朋友真的很漂亮,我喜欢。”马当娜似乎突然发现了张晓闽,一把拽住了张晓闽的胳膊,“小甜心,告诉我,诸葛是怎么把你骗到手的?这么漂亮的甜心,来,我们女人跳一曲,不要男人。男人太坏了。”说着,不由张晓闽不同意,她硬是把张晓闽拽进了舞池。

看着马当娜和张晓闽扭进舞池,James握着酒杯坐到了边上张晓闽刚才坐的位置上:“你的女朋友很漂亮!”

“马当娜很喜欢你啊?”我答非所问地说。

“是啊!中国女孩都不错。不过她们似乎总是把Sex和Love混在一起。你的女朋友和你做爱的时候,一定要你说你爱她吗?”

“中国人大多把性当作爱来处理。他们不大相信爱,而更多地相信性,认为性比较保险,所以一个女孩子如果给你性,可能意味着她想把你们俩的爱用性的方式固定下来,把抽象的感情变成具体的生活责任。中国人认为性代表责任和义务,比爱重。”我说。

“我们西方人正好相反,我们把爱看得比性重。”

“是啊!西方人追求浪漫爱,激情高于生活,但是,中国人不这样,他们把爱和具体的生活当成一回事。”

凌晨2点,我们从ST酒吧出来。

门前等着一排的士,我抽了一张100元的钞票,递给第一辆车的司机,让他把张晓闽送回学校,自己上第二辆车。张晓闽上车的时候,马当娜依着车门,和她说话,神情依依不舍,我说:“马当娜,你可不要带坏了张晓闽,张晓闽可是小孩子!”

“诸葛,心虚了吧?怕我说你坏话?好吧,张晓闽,这会儿我就说一句坏话,不过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圣书里说的,你‘要防备文士。他们好穿长衣游行,喜爱街市上问他们安,又喜爱会堂里的高位,筵席上的首座;他们侵吞寡妇的家产,假意作很长的祷告。这些人要受更重的刑罚。’”

远远的我听到张晓闽在说:“马当娜姐姐,你别担心了,我还想勾引他呢!”

我立即说:“我可是困极了!马当娜,James,再见!”

马当娜这才给了我一个飞吻,然后顺手招了一辆过路的士,坐进去,走了。

是啊!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一路上,脑子里莫名所以地转悠着一句诗:

“你的憎恨,你的僵木,你的娇慵,

你所曾遭受的蹂躏,

那没有恶意的夜啊,你都归还了我们。”

什么意思呢?想不通。

上楼,脱了衣服,慢慢地把自己放进浴缸,水很热,酒精在身体里挥发开来,头顶仿佛开了一条缝,有阳光从缝里进来,让人回忆起孩童时的事情,闭上眼睛,脑海里那些美好的事物就像植物一样在阳光的哺育下开花了。

“嗨嗨嗨!起来,轮到我洗啦!”

醒过来的时候,张晓闽正坐在浴缸沿上摇着我。

“啊?我睡着啦?”

张晓闽盯着我,点头道:“起来!懒鬼!要睡到床上睡去!”

我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赤身裸体躺在浴缸里,赶忙找浴巾。

“在这儿呢!”

我一把夺过浴巾,遮住下身:

“你怎么到我浴室来啦?”

“怕你淹死,好了吧!”

“行,你洗吧。你不是回学校了吗?”

“这么晚了,我怎么进得去?再说,进去了,也没热水洗澡啊!”

我爬起来,拿一条被子铺在客厅沙发上,又泡了两杯咖啡,一杯隔着浴室门递给张晓闽,另一杯浓一些的自己喝了,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报纸,看张晓闽好久都没从浴室出来,睡意渐渐地浓了,便拔了电话,躺下。

一会儿,张晓闽还是从浴室出来了,也不说话,径自跑到沙发这边,掀开被子钻了进来,她一丝不挂,脸朝里躺着,被子从她的小腹蜿蜒着在她形状娇美的乳房上形成两座山丘,粉红的乳头在被子的边沿闪烁着,被子往下延伸的地方是浓重的阴影,黑色的绒毛遮住了下腹的三角区,修长的腿弯曲着搭在沙发扶手上。

“看什么?没见过女孩裸体呀?”许是感觉到我在盯着她看,她迷迷糊糊地嘟囔着。

“不习惯!”

“当真还是装假?我可不是想勾引你,我从小就裸睡的。”

“不习惯!”

“什么地方不习惯?有什么奇怪的吗?没见过女孩的裸体?是不是我太性感,让你难受?”张晓闽翻过身,好像来了兴趣。

“也不是!”我不知道怎么和一个女孩讨论这些问题。

“别不好意思么!我知道男人这个时候都是难受的。如果需要,千万别客气,我可以帮你忙的!我们不是哥们儿吗?”

“谢了!”我说。

“你别美!我说帮你忙,可不是说和你做什么,我是说你可以抱着我想你那位,然后自己解决。”

“算了!太累了,没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