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少女-沙床

1、“会情人去了吧?”张晓闽漫不经心地往面包上抹起司,一边问我。

“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情。”我一口喝光了牛奶,从她手上夺过抹了起司的面包,啃起来。真的是饿了,5点起床,开了3小时车,昨晚吃的那点儿东西早已从胃里腾空,到下腹去了,现在是对上腹负责的时候了。

“不识好人心。”张晓闽不夹起司,吃起光面包来,“昨晚,我从11点开始给你打电话,一直打到凌晨3点,都没人接,早上我就过来了,看你是不是又喝醉了,躺在门外打呼噜。”

“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进的家门?”想到上次喝醉酒,躺在门口睡着的事,心里不免有些难为情,只好换个话题。

“我想我要像猫一样爬进来,结果就真的爬进来了。”张晓闽说。

我担心张晓闽是从厨房窗台上翻进来的,那个窗台很危险:“你不会是从阳台上爬进来的吧?”

“那你就猜吧,我是怎么进来的?”

我先说:“你这样笨,肯定是爬进来的!”再看张晓闽手里端起了桌上的牛奶杯,立即改口,“你这么聪明,冰清玉洁,天下第一才女,当然是……”

张晓闽放下手里的凉水杯:“算你识相!”

“你还没说你是怎么进来的呢?”

“我的智商,可以抵达木星。穿墙过户只不过是一般技能。你要当心点儿喔!说不定那天,我还要对你劫财取色呢!”

“那我还是先把你这牛奶喝了,先下手为强。”说着,我把张晓闽手里的牛奶杯接了过来。

张晓闽听我这样说,又举起了桌上的凉水杯:“看你不老实。”

隔了十几秒她问:“你给带件礼物,猜猜是什么吧?”

我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屋里整洁了。窗明几净的屋子让人赏心悦目,好像阳光也变得透明了许多。

“你带来了整洁。”

张晓闽看我注意到了屋子,有些稍稍得意,盯着我看了3秒钟,又把杯子里的水喝掉了一厘米,继续命令我:“再猜!”

“猜不出了。”我说,“你赶快回去上课,学生不能老旷课吧。”

“第一第二节是外国文学课,那个家伙上得一塌糊涂,还直冒唾沫星,我们都叫他自来水,上他的课还不如自己看小说呢!”

电话铃响了,我到墙角,拎起话机,是董从文:

“回来啦!我的车怎么样?还好使吧?别看它破,一上路就像小牛犊似的,力气大得很。”

“是啊!开120码,一点儿问题没有。”

“叫你修补的地方修了没有?”

“修啦。你放心,我亲自监工,刚刚弄完。”

“哈哈!哈哈!”我听到电话里董从文开怀大笑的声音:“听说系里要开会,决定聘任制度改革的事儿,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还没想好。你呢?”

“想好啦。我填王学远。”

我没回过神:“干吗要填王学远,聘任,不用选举吧?”

董从文在那头掷地有声地说:“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接完电话,回过头,张晓闽不在,想必是上课去了。餐桌上除了面包屑、牛奶杯子什么的,多了一本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可能是张晓闽最近正在看的书,边上是用彩纸包起来的礼盒,打开来,里面竟然是一只精致的象型奶壶,一只憨态可掬小象正在玩篮球,摘下篮球里面是奶嘴。于是顺手把它放在了窗台上。

收拾了桌子,到卫生间洗把脸,想着到底是先到捷时佳领董从文的车子,还是睡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我直接把车子送到捷时佳了,现在估计他们已经修好了。

脑子里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先睡觉。昨天没睡好,脑袋晕糊糊的。

走进卧室,发现,张晓闽并没有走,而是躺在床上睡着了!半侧半仰,上身是仰着的,下身是侧着的,左腿伸得很直,右腿曲成45度的样子,叠在左腿上,连衣裙下摆掀得很高,露出底下三角内裤。

拿出毯子给张晓闽盖上。床给张晓闽占了一大半,只好勉强自己睡在床角一小块地方。

真的躺下了,却一点儿也睡不着,想起昨天的南京之行,不禁伤感。

生活在一样的时间,一样的太阳底下,但是,人与人之间却会相隔数百里,想象不出裴紫醒来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心情,也想象不出裴紫这会儿是在哪里,又在干什么。

有的时候我常常会被莫名的伤感击倒。伤感一来就没法控制。它不是失望、不高兴;失望了,不高兴了,都是有原因的,伤感是没有原因的,你说不清楚为什么,就是伤感而已。仿佛在为整个人类承担什么似的,一下子伤感就来了,这时候你不是觉得你自己没有希望,而是觉得整个人类压根儿就没有希望,“全部都是如此,永远如此”,你对自己说,这样说的时候,你无法自控地坠落下去了。

自从祖母、大哥死后,这种伤感的情绪就一直纠缠着我,时时会不邀自来。把我带进深深的黑暗的峡谷。大哥和祖母的离世结束了我的青年时代,亲眼看着你爱的人死去,你还怎能像少年一样面对时间,面对宇宙万物了?时间永存,万物永恒,只有生命短暂。

这是青春的结束语。

所有的青春都是这样被意识打上了句号的。我也不例外。

死亡等候在所有人的前方,先是我的祖父,接着是我的祖母,他们先我遇到了它,和它一起走了。然后呢?是我的大哥,像祖父和祖母一样,他被肝病悄没声息地带走了。躺在病床上,像一截枯枝,我亲眼看着他慢慢地慢慢地停止了呼吸,他虚弱到和我们告别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是哀伤地看着我们,看着我们哭泣。

每每想到这些,如果是在早晨,我就不愿意起床,日日奔波,也不过是为生命划一个匆忙的句号而已,何不就这样让生命流逝,或者,它能流逝得悠闲一些呢!

沉沦在这样的流逝中,而且是孤独地体验着这样的流逝,谁能不感伤呢?

“你怎么能把它放在窗台上呢?这么热的天,太阳会把它晒坏的。”是张晓闽的声音。

“啊?我没想到。”我爬起来,走到客厅里,果然,小象的肚子里生了一层细细的水雾,“好吧!我把它放在冰箱里。可是为什么送我奶壶呢?让我伤感。奶壶让我看到自己的年龄。老啦!”

“路过,看到它,觉得它很可爱呢,就买了。”张晓闽说,“有的时候真想,不要长大,永远躺在妈妈怀里,永远只靠奶汁生活。可是,还是一天天长大了,要自己到世界上去奔波,很茫然,妈妈以前常常问我,‘你将来靠什么生活呢?’她总是担心我,我想她对此也是茫然的吧。”

“是啊,未来在一天天减少,年龄在一天天增加。谁能对这样的事儿不茫然呢?为什么非得是这样?”我把小象奶壶握在手里,它竟然是温热的,“对于‘靠什么生活’的问题,我的茫然倒是比你少些,但是,其他的茫然,一点儿也不比你少。不过,茫然少了又怎样呢?等到你把什么事儿都弄清楚了,也许生命就结束了。那个时候你已经不需要那个答案了。”

“你们还好些,茫然的时候可以去会情人,可以做爱,我们这个年龄就尴尬了,青黄不接,父母靠不住了,什么事儿都只能靠自己,憋在心里。想做爱都找不到人呢。”张晓闽说。

“其实做爱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那一刻也许是好的,过后,茫然还是茫然,孤独还是孤独,伤感还是伤感,它们并不减少。”

“那是你不爱她吧?和爱的人做爱,恐怕就不一样了。”张晓闽走到窗台那边去,这个时候收音机里正放沙拉撒泰的曲子,旋律忧伤得让人绝望。有的时候我会让收音机一直开着,屋子里有声音,空虚就不会那么强烈,声音是好东西,尤其是变化着的声音,能帮助人抵抗空虚。

就在这样的曲子里,张晓闽在窗边,看着窗外的夕阳说,“我想和他做爱,也许有了做爱,我们的爱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平淡了。”

“你真的这样想?”我反问道。其实,我并不太惊讶。她这样年龄的女孩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她们总是把性看得太美好,本能地夸大性的意义,总觉得性在身体感觉之外,有很多其他价值,总觉得性能给人很多其他东西。

“你别反问我,好吗?我不是征求你的意见,我只是告诉你我的想法。”

“也许你不必这样快决定。”我说。

“这样想着,心里很难受的。隐约觉得自己就要失去什么了,到底要失去什么,怎么弄不清楚。”张晓闽低着头,“你知道的,我不是担心贞操。这年头,谁还稀罕那个呀。我男朋友听说我是处女,直摇头,大呼上当。好像你也是那种人,见处女就躲。”

“没有吧。你看我们不是挺好。”我解释道。

“那你过来!”张晓闽道,“借你的肩膀用用,好不好,让我靠靠。你放心,我不会强奸你的。我还是处女呢?我不是色欲狂。”

“好吧!不过你可不能胡来,我是守身如玉的人。”

我和张晓闽偎靠着的时候,门铃响了,一声长一声短,很有修养的门铃声。我隔着门喊:“谁啊?”没人应声,拉开门,一个小女孩站在门口,金发碧眼,穿着白色连衣裙,可能是哪位外教的孩子,我问:“有事儿吗?”她不说话,递给我一张A4纸,上面印着一则寻猫启事,“我的猫Dan丢了,有谁看到它请帮我通知它回家。”署名是Cathrine,底下是猫的照片,那是一只黑色的大猫,身材壮硕高大,奇怪的是看不到它的耳朵。我说:“你是Cathrine吗?”她点点头,用手比划了一下。我这才发现,她原来不能说话。

我对张晓闽说:“你还是幸福的,你看小Cathrine,连话都不能说。”

“Cathrine还有她的猫呢?我呢?有时候我会到酒吧里茫然地坐着,希望有个什么人,哪怕是流氓也好,只要他愿意和我说话。”张晓闽说。

我说:“你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孤独?你的同学呢?男朋友呢?”

2、董从文请客永远是在大学正门口紫金城大酒楼边上的老汾阁,这地方除了老板娘一对乳房光鲜可人,尚可一阅外,鱼一般都是死了10天以上的,蟹只有肚子没有脚,厨师为了掩饰原料的缺陷,狠狠地往菜里加佐料,菜的味道就像过气明星张曼玉的脸,只看见化妆颜料,看不见真色儿。不过,这里的菜价是紫金城的三分之一,在董从文看来这是一俊遮百丑的优点。

“Givemebeerorgivemedeath!”这是董从文的口头禅,这会儿他喝一杯酒,念一遍台词,一眨眼的功夫,一瓶青啤见了底。

“看到王学远心脏病发作的样子,心里很悲哀。”我说,“谁没有老的时候呢?谁都会老,老了,跟不上了,就被抛弃。”

“人类历史上的确是有弃老传统的。这也不是没有道理,人类要进步,没有用的东西当然要扔掉。”董从文红着眼睛说,“我也老啦,该是被弃的时候啦。”

“你哪里?才50多!就说这话?”我知道今天董从文的票数,这票数对董从文有打击。

“是不是我们这个社会要退化到部族时代去呢?”董从文问。

“谁都摆脱不了命运的捉弄,总有一天我们都会退,退出这个社会,退到虚无里去。”我说。

“算啦!别说这些丧气话啦,喝酒就喝酒吧!明天的事儿谁知道呢?”董从文不耐烦地说。

“董教授,今天怎么啦?不高兴啊?”这时候老板娘走了进来,“我来给你解解闷!”

说着,老板娘一屁股坐在董从文边儿上,掏出一支三五,点上,吸了一口,递给董从文,董从文接了:“这位是咱哥们儿,也给他上一支吧。”

“董教授,瞧您说的,这位兄弟哪看得上我这样的老太婆,还是我给他另找一个吧。”说着老板娘瞟了我一眼。

“算啦!我这朋友是童男,他是不玩儿这些的。”董从文道,“我们自己喊人吧。”

说着,董从文掏出手机,约了一个女孩子,又让那个女孩子再喊一个人,听意思,好像那个女孩儿有些犹豫,但是,最终还是答应来了。

董从文又和老板娘说:“你也陪陪我们好了。”

“不行啊,我还要照顾生意呢?待会儿生意淡了,我再来。”老板娘端起桌上的酒杯,“我先敬你们一杯,我喝光,你们随意!”

说着老板娘一饮而尽,道句“失陪”便出去了。

一会儿果然来了两个学生。高个子的女孩儿红衣黑裙,一进门便坐到董从文的边上:“董老师,今天这么有兴致,在这里喝酒?”

“没办法,陪诸葛老师,诸葛老师失恋啦!要人安慰,可我哪里安慰得了他啊,我自己还要人安慰呢,所以喊你们来。”董从文说着转向我,介绍道:“章静宜,生化系四年级的。”

“这是我的同学Onitsuka,刚从日本来,在这里要呆7个月。”章静宜把她的同学Onitsuka介绍给我。我连忙拉开凳子,让Onitsuka坐。

Onitsuka一边坐下来,一边问:“老师也失恋啊?”

章静宜接口道:“你别听他们的,他们不会失恋的,他们恋人那么多,爱还来不及呢!要他们失恋除了门口的石头狮子会谈恋爱。”

“唉!还是章静宜理解我啊,知道爱我,不让我失恋。诸葛,你就没这运气!”董从文说着,伸出了双手,“过来,让老头子拥抱一下,老头子想你啦。”

“你想我?我可不想你!”章静宜扭身,脱了外套,问我,“董老师到底有多少情人?”

“董老师没有情人。”我说。

章静宜又问:“那你呢?”

不待我回答,董从文叫道:“唉,我和诸葛在一起,女孩总是爱他不爱我,没办法,我没情人。谁叫我长得丑呢!”

章静宜道:“瞧你这长相,半夜出来非把人吓死不可,谁敢跟你啊?”

“是啊,小的时候,我的老师常常摸着我的脑袋说,‘这孩子,长成这样可真不容易。你看,脑门没毛,后脑勺像枪把!’不过,诸葛是美男子,你们总归该爱他吧。爱他也行啊,他是我朋友,爱他就等于爱我啦。”董从文说。

“长得好就该爱啦。”Onitsuka说,她的汉语出奇地好。

“你看,诸葛,这样的女孩你可不能爱啊,爱了有你苦头吃。”董从文又说。

我说:“董从文总是叫别人爱我,却不叫我爱别人,我还没爱呢,就让他弄失恋啦。”

“原来你们失恋这么简单啊。”章静宜说,“你们是太爱了,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失恋一个。诸葛老师,这回你见了Onitsuka,恐怕也要失恋了吧。”

“我可不像董老师,他爱得深,总是让自己失恋,我总是让别人失恋。”我说。

“来吧!为失恋干杯。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我们的啦,只有失恋,没人跟我们抢,还能拥有一两回。”董从文举起被子一饮而尽。

章静宜也跟着干了,但是Onitsuka却是一点儿也不动。

我说:“Onitsuka,我们也干了吧。”

“为什么呢?有什么理由干杯吗?”Onitsuka问。

“为失恋吧。祝大家都有失恋。”我说。

“我可不想失恋。”Onitsuka说,“再说,我也不想喝啤酒。”

“Onitsuka不可爱,不喝酒的孩子,怎么可爱呢?”董从文已经有点儿醉意了。

“不可爱就不可爱吧。”Onitsuka无动于衷地说。

“哎呀!某些人的表情比诸葛老师的袜子还臭啊!”董从文嗅了一下鼻子,又直勾勾地看着Onitsuka。

服务员进来问我们要不要加菜、添酒,我想,遇到Onitsuka这样的女生,今天恐怕只能就此为止了,便摇手说:“不要了。”

没想到,Onitsuka一把挡住我,对服务员道:“谁说不要,我们喝朗姆酒。”

“我以为你不喝酒。”我说。

“我不喝啤酒,不意味着我不喝酒啊。”

一会儿,服务员拿来一瓶RONRICO151。Onitsuka接了,满满地斟了两杯,一口干了其中一杯,指着另一杯说:“这是你的。”

看我毫不犹豫地喝了,她又斟了两杯,和董从文也干了。

接下来,她自斟自饮起来,看她一边抽烟,一边看电视,一边往酒杯里扔柠檬片的样子,竟发现这个女孩原来是非常可爱的。

这个世界上真正喜欢酒,把酒当乐趣的人并不多,大多数男人把自己打扮成酒徒,只是逢场作戏,他们需要借酒装疯、借酒卖傻,酒在他们那里只是人际关系的润滑剂和交际场合的作秀道具,他们哪里真的能品味酒至半酣,遗世独立,宠辱皆忘的悠然意味呢?

我喜欢Onitsuka那“旁若无人”的样子。

我说:“Onitsuka,我们喝吧,喝到地老,喝到天荒,喝到初恋情人梦中出现。看看我们谁先醉吧,看看我们谁先见到我们的初恋情人。”

“你知道我的初恋情人是谁吗?”Onitsuka问?

“不会是木村拓哉什么的吧?”

“啊,不是,老师,是他。”Onitsuka说着指了指电视。

电视里正放平克·弗洛伊德乐队的《墙上的另一块砖》,荧幕上戴夫·吉尔莫正直着嗓子唱"我不需要教化,我不需要被你控制,老师,你离我远点,你们不过是墙上的一块砖。"

“这儿有老师吗?谁是老师?赶快站出来,我要向他请教人生问题。”我问董从文。

“当然有,我的老师在这儿!”董从文搂了搂章静宜,又举了举手里的啤酒杯,“还有这儿,好啦,Onitsuka,吉尔莫那么丑,像白化病人,你还是别喜欢他啦,白种人都是白化病人,还是喜欢我们吧。”

“‘我’在日语里怎么说?”我问Onitsuka。

“watasi。”

“‘爱’呢?”

“ayi。”

“‘你’呢?”

“anata。”

“好吧!Watasiayianata。干杯!”我举起杯子。

Onitsuka咯咯地笑了起来:“日语当中‘我爱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我们说ayisitemasu。”

“Watasiayianata,我刚刚发明的爱情表达法,神秘、悠扬,比中文、英文好,Watasiayianata,干杯吧。”我喊道。

不多一会儿,我就飞起来了。

但是,我能记得,付帐的时候董从文钱不够,我把皮夹子交给了老板娘,又是老板娘招来出租车,把我们四个人送到我家里,上楼的时候,出租车司机和老板娘好像还陪着上来了。

3、我记得,Onitsuka,她尽量地舒展着自己的手臂、腿脚和头颅,每一个细微部分都是舒展的,乳房的形状、肋骨的形状、大腿的形状都是飞扬的,仿佛是向天空升腾的羽毛,又仿佛是向大地坠落的叶子。

Onitsuka,像是站立着,又似乎是躺着,Onitsuka,带着她原始的颤栗。我知道这颤栗完全是身体的,我知道,它来得很慢,火在她体内涌动,Onitsuka,但外表上她没有表现出来。我缓缓地抚摩着她,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她,接近她。Onitsuka,那涌动之物渐渐地呈现在她身体的外表中,接着颤栗来临,从她的声音开始,从她有节律的收缩和舒展开始,从她紧紧地紧握开始,一直到她的心脏。

她的颤栗,Onitsuka,从身体的深处收缩着来临的美征服了我。

Onitsuka,我知道身体的颤栗超越爱和激情。

有一种美,不需要激情;有一种欢乐,不需要羞怯;有一种征服,不需要语言。Onitsuka,仅仅是让它自己出场,让它来到我们的眼前,让它尽情地绽露。那深深的地心深处的溶浆缓缓地来到地表,那街上的喧哗轻轻地停止了,那世俗的规训远远地避开了,就这样它有了一种颤栗的平静。

Onitsuka,她飞扬着,像一只轻灵的鸟,她展开着像一本打开了的书,她游动着像一尾自由的鱼。凝视着Onitsuka,我会在那有质感的光线中晕眩,那从肌肤上反射出来的带着金属般光泽的光线,带着她的体温,她乳房上的,小腹上的,大腿上的,手上的,脚上的温度,那是冷的,清冷的,然而又是热的,炽热得足以让人烫伤。Onitsuka,她比石头更坚强,她一层层地绽露开来,直到她的芯蕊,那粉色的梦幻般的绽放,是如此饱满、丰润,无所遮蔽,也无所隐瞒。

这是秋天,露水轻轻地从虚无中凝聚而出,滋润着她,她在微熏的风中飞,Onitsuka,我看见那朵蓝色的玫瑰盛开在她的脐部,像一团火焰,它带刺的花茎深深地插入进而隐没在她的内里,似乎这花就生长在她的深处,在她的身体里有它隐秘的源泉,它汲取着她身体里的芬芳,将那隐秘的芬芳热烈地公布于众,从身体的深处到身体的外表,这花开在想象力无法企及的地方,它是身体的奇迹,那伟大的阴柔之花。我看见那匹豹子在她裸露的乳房上奔跑,它低着头,四肢紧紧地拥抱着她的肌肤,这肌肤就是它的土地,它的尾巴飞扬起来,臀部的肌肉绷紧了,腿部剧烈的收缩就要来临,那是她的肌肤,她的领地。此刻在她的领地里,某种相异的力量正施展着它永恒的魅力。

Onitsuka,晨晖中的Onitsuka真的很美。

我爬起来,到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翻开CD盒,在喜多郎和久保田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挑了久保田的Bumpin'Voyage,放进影碟机。喜多郎、久保田、鬼束千寻、宇多田光,谁更适合Onitsuka?

想到一早起来,没有见到过章静宜,便厨房、书房、浴室找一通,屋子里没有章静宜,她是已经走了呢?还是昨晚压根儿就没有来?

裹着睡衣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这才感到真的已经是深秋了,天原来已经很冷,8点了,外面的太阳依然很淡,像是学校的钢筋混凝土大门,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从阳台望下去,那个叫Catherine的小女孩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呆呆的,有十几分钟,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她的猫找到了吗?她是不是在等她的猫呢?

这个世界上,似乎每个人都有放不下的东西。小女孩Catherine在我的窗台底下,在高高的水泥台阶上等待她的猫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