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底是邪恶的还是善良的呢?我住的宿舍的后窗面对着一块空地,一个春天的下午,阳光非常好,远处是人们在拍打被子的声音,近处是阳光撒在草地上,青草的味道、麦秸秆的味道、湿润的花朵的味道混合着,一切都让人产生美好的念头。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他一个人在空地上玩,对面墙根下有一个破损的被人丢弃的塑料娃娃,虽然已经残破,我们依然可以从娃娃的红红的笑脸、胖嘟嘟的手臂和半张着的小手上感到她的可爱和生命的气息。小男孩终于注意到了那个娃娃,这个塑料娃娃在他的幼小的心里到底激起了什么样的感受呢?我看到他向塑料娃娃走了过去,停在她的不远处打量她,他会不会抱起那个娃娃呢?他没有,他退了回来,在地上到处寻找着什么,一会儿他找到了一片锋利的玻璃,他拿着那块玻璃向那个娃娃走去,他走到娃娃的跟前,在娃娃的跟前蹲了下来,仔细地看了娃娃一会儿,接着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拿着玻璃片的手,那只稚嫩的手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那么纯净充满希望的手。但是这只手伸了出来,它向着塑料娃娃的手伸了过去,它要干什么呢?它是要和塑料娃娃的手相握吗?不是,它轻轻地用玻璃片在塑料娃娃的手上划了一道,然后,他仔细地打量着塑料娃娃的手。也许是他没有看到塑料娃娃的手中流出血来吧,他又举起了手中的玻璃片,在塑料娃娃的手上重重地划了一刀,然而他又开始观察起来,就这样这个五岁的小孩在塑料娃娃的手上一共划了6刀,每一刀都经过了仔细的冷静的观察和分析,每一刀都比前一刀更重。之后,我走出自己的房间,绕到屋后,我看到那只塑料娃娃的手已经被割成了两瓣,手掌光秃秃地指向天空,五指碎裂着耷拉在手掌下面。
我的心止不住地颤抖。不是为眼前塑料娃娃的断裂的手掌,而是为刚才那个5岁的小孩。他那么冷静、那么一丝不苟地将塑料娃娃的手割成了两瓣,在他幼小的想象中,他一定看到了塑料娃娃手掌的裂缝中流淌出来的鲜血,他一定为此而感到了快慰。
我知道,这种快慰是邪恶的。可是我不知道这种邪恶来自哪里?不会有什么人教他这样做,是他自己发明了这种残忍的游戏,那么,如果我说这是出于他的本性,我的结论有什么不对吗?我身上有一种东西时刻让我不得安宁。当公共汽车售票员用力推我大声喝斥我要我往里一点儿的时候,当我排队一个小时刚刚轮到我但是收款员却说下班了明天再来的时候,当我在教室里上课看到一个学生迟到了却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的时候……这些时候我希望不是用语言,而是用我的拳头说话。他从我的身后挤压了过来,我稍稍用力,我不想被他压扁,可是他在下车的时候突然发力将我拉下了车,我因为站立不稳,摔在了马路牙子上,我扔掉了手中的购物袋,吼叫着向他冲过去,我捏紧了拳头,对着他的头不断地出击,周围布满了人,他们围成了一个圈子,仿佛是一个舞台……等到我清醒过来,才发现我的眼镜已经碎掉了,手背上不住地在往外淌血,左颊火辣辣地疼,我的妻子抱着儿子站在我的身边。
我从地上拣起购物袋,然后缓缓地往家走,脑子里嗡嗡的,我的妻子抱着儿子跟在我的身后……我的脑子里涌动着的惟一一个问题是我的对手怎样了,我让他尝到了我的厉害了吗,还是他毫发未损。我为我不能亲眼看到我的战绩而感到忐忑不安,我的对手他非常狡猾,他在我没有看清楚他是否受伤之前就逃跑了,他让我不知道怎么评价自己,我到底是战胜了还是战败了。对于我来说,受点儿伤甚至残废都无所谓,问题是必须让他比我更惨,否则我就是个失败者,一个可怜虫。
时隔三个月,我和我的儿子在街上等车,突然,我的儿子对我说:“爸爸,你不要和别人打架了。”那个时候,我的儿子才4岁不到,他为什么会担心我打架呢?是不是街边的景色,远处驶过的汽车,以及我们站在街边的样子,让他一下子回到了三个月前的那个时刻,那个4岁不到的小男孩,他看着自己的爸爸和另外一个人打架,心中充满了无以名状的恐惧。一时间我愣在了街口。
当然,我的本性并未酿成大恶。我孱弱的身体遏制了我,大多数时候是缩了回来,像一只乌龟一样地缩着自己的头回家。当然,有的时候也有例外。那个时候,我很年轻,除了一些恐惧、自卑以外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对“大人”、“老师”、“城里同学”,对于一切都盲目地恐惧,特别看重别人对我的看法,那个时候为了一点儿别人的好感,或者为了克服恐惧,我会做一些特别的事情。比如,我会和他们一道去打人。仿佛去打一个无缘无故的人,我的恐惧感就会减轻一点儿,仿佛只有和他们一起做冒险的事、刺激的事我才能获得掩藏在这个群体中的安全感。比如打人。
其实,说去打人也是不对的,大多数时候我们其实什么目的也没有,只是找个地方,将那里经过的和我们同龄的人随便拎出一个来,打一顿。那个时候,我知道了,绝大多数人都是怯懦的,当我听到被压在地上的人发出猪婆似的嗥叫,当我看到挨了打的人夹着屁股像狗一样逃跑,当我看到那些人跪在地上像企鹅一样缩着头求饶,我知道了人的本性。其实那些求饶的人实在是蠢货,他们用自己的怯懦出卖自己。要知道,我们这些人只是在别人的求饶中才感到快活,如果他挨了打,不是哀号着求饶,而是咬紧牙关,沉默着离去,我们这些人也就失去乐趣了,下次也就不会打他了,我们只会打那些让我们体验到乐趣的人。
当然,后来,我们在那一带的学生中赫赫有名,常常不用我们打,他们只要远远地看到我们就扭头逃跑,这也能给我们欢乐,或者他们没跑掉,而是被我们捻上了,这个时候不用我们动手,他就会主动地哀号起来。——是那些怯懦的人帮了我们的忙,成全了我们邪恶的快感。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清楚当时这种快感到底有什么理由。可是,当时的那种在折磨别人、嘲笑别人之中体验快感的经验依然留在我的记忆中。我知道这是多么的不健康,我已经病入膏肓。可是这又如何,对于当初的我,这是来自本能的东西,我不是本能地在施虐中体验了快感吗?
回想到我在海门师范的时候,我已经考取了研究生,但是,那个名字叫“校长”的人,对我说,我不会放你走的,没那么容易。读者也许会以为我在什么时候伤害过他,天地良心,尽管我性本恶,但是,在他的面前我始终像狗一样温驯,我常常想,那个时候如果他对我说:“葛红兵,你如果把我的屎吃了,我就放你走,就让你去读研究生。”我会毫不犹豫地立即趴下我的低贱的身子,将他的屎吃个精光,而且心中满怀对他的感激。
但是,他不。他连让我吃屎的机会都不给我,而是没有任何理由地想把我拖死在那里。我给他送礼,我把我工作以来积攒下来的所有余款从银行里拿出来,买了一只手表送给他,但是他不要,他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是个清官,清官的意思是说他体验快感的源泉根本就不是肮脏的金钱,而是另外的高尚的东西。那么他到底从哪里体验快感呢?从我焦虑的神情、从我绝望的眼光、从我哀求的语气?从表面上看,拖死我,让我终老在海门对他没有什么有形的好处,但是,他一定感到了某种类似于吸食海洛因似的快感,要知道有理由的施虐所得到的快感在许多人那里不及无端地对一个无辜的人施虐要快乐得多——文革中许多人恰恰是被和他们毫无恩怨关系的不相干的人无端地打死的——要知道我是个有感觉的人,从他腆着的大啤酒肚中我感到了他每时每刻地生活在这种令人颤栗的幸福感中,正是这快感使他年轻,使他成功,使他50多岁了然而看起来却比我这个20刚刚出头的人更青春。
这种“否定”我的权力,这种对个人在职业选择,居住地选择上的“否定”,对谁有利呢?对国家?对人民?对我本人?其实对谁都没有利。但是,这种“否定”就这样被制
造了出来,强加到了我的头上。计划经济时代他们制造稀缺,使得上厕所的草纸都成为稀罕之物,人们要得到草纸就只能请求他们的审批,也就是说“稀缺”就等于他们的权力,所以我说“稀缺”并不是必然的,不是因为中国人比较外国人而言更懒,更没有工作精神和创造力,而是因为有人有意地制造“稀缺”。现在,他们则制造否定,因为否定就等于权力。被制造的“否定”和被制造的“稀缺”在性质上是一致的,他们都是制造某种“虚无”,从反的方面为自己的权力奠立基础。面对这样的权力,我们如何自处?
和他——这个名叫“校长”的人——相比,或者把他和年少时我、我的那些狐朋狗友在街边打人,在被打者的哀号和乞求中,甚至在被别人打得遍体鳞伤中体验快感的方式相比,和我们从流氓行为中体验快感相比,他要老练一百倍。他不动声色,一丝不苟地收藏着他的快感,不让任何人知道,这样他的快感的强烈程度一定是超越那群在街边用拳头,用打人和被打来寻求快感的少年们的。他不打人,不骂人,他甚至不笑,但是他的快感是何其地充足呢?他的快感的源泉是何其地丰富呢?
现在我要让他的快感去见鬼,我要杀了他,和他同归于尽。1993年的春天,从4月开始一直到7月,我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何杀了他,和他同归于尽,至于上研究生的目的已经不在我考虑的范围之内了。我所要做的是将他在我身上榨取的快感加倍地索取回来,我知道我没有他的老练,我所能用的方式就是少年葛红兵的方式。我性本恶,上帝,让我找回那个在街边抡木棒的少年,让那个少年回到我的身体里,让我去死,但是同时带上他——那个叫“校长”的人。我设想的第一方案是投毒,第二方案是爆炸,第三方案是刺杀……晚上,看着正在洗咸鱼的妻子,我的心里充满了泪水。永别了,给我耻辱和快感的世界,我将带着我的极乐的快感离开你们。
当然那个“校长”后来并没有死,我也活着,活到了现在,而且还在写作。我要感谢恩师盛浩良先生,当时扬州师院的副校长,他拯救了我,使我免于罪恶。也免于死亡。他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了,他像神,他帮助了我,让我脱离了那个死亡的深渊。
这是我一生中永远深怀感激的人,此后我每年给他写一封信,但我从来没有拜访过他,我知道对于这样的盛大的恩情我是无比藐小的,无力用行动来表达感激的,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洗脱我内心深处的罪孽,用这盛大的恩情来超度自己。但是恩师盛浩良先生在我离开扬州到南京读博士的第二年便因癌症永久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听说有人不愿意为他发丧,但是他的那些学生们自发地组织了起来,为他送别的那天从各地赶来的人成百上千,为他送行的队伍中光小车就有一二百辆。要知道这些都是人们自发而来的,而不是任何组织动员的。我是事后才知道此事。恩师盛浩良先生从来不给我回信(惟一的一次间接关联是我听说恩师盛浩良先生向系里打听我,问我学习怎样),离开扬州以后对他的情况我便一无所知。告诉我这消息的是一位留在扬州工作的师兄,他对我说恩师盛浩良先生已经逝世了。那天,我一个人在操场上久久地静坐,泪水打湿了我的衬衫下摆。
你看他在城市中踟蹰,
像墙面上的污迹,
你看他在大街上晃悠,
像盲肠中的细菌,
你看他就这样跪着,
你看他就这样跑着,
你看他就这样哭着,
你看他就这样使用着自己,
仿佛一点儿也不感到可惜。
他用流泪表示活着,
他用下跪表示尊严,他用假寐表示仁慈,
他用逃离表示爱情。
你看他在上海的风中一点儿也不孤寂,
许多憔悴的树枝站在他的身后,
许多斑驳的人影牵着他的手心,
在灰烬飘飞的夜里,
在人迹罕至的冬季,
他就像一张碎裂的广告招贴,
他就像一片离开树枝的死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