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子的名字叫许帆,11岁,上六年级。想想我们当年也是初中才开始学外语,现在的孩子从三岁就开始学外语到11岁只会说THANKYOU之类的,真是为他爸爸妈妈难过。他爸爸妈妈还一心指望他能够上名牌大学呢。
男孩不是很皮的那种,但是给他上课的时候他太容易走神,往往等我把一道题目讲完时才发现他还在玩转手中那只笔,或者拿着小刀在桌面上刻。我轻声叫了句,许帆。他便停住
手,坐在那里。
我接着讲,讲了五分钟让他复述的我讲的内容,他抬起头来很无辜的看着我,说,我没听懂。看来这孩子已经具备一定程度的反家教能力。没听懂只有继续讲,直到口干舌燥。
有时候一节课我在寝室花了一下午备课,努力想讲得生动点,可是讲了半天他都无动于衷爱听不听的样子,看着他懒洋洋的神情,我真恨不得打他两下,边打还要边呵斥他,叫你认真听你不听,你知不知道我讲得好辛苦啊。再不听打死你!小兔崽子!
可是只敢在心里对他施与这样的淫威,表面上还一直要客气地和蔼地亲切地耐心地继续跟他叽里呱啦说一堆他听不懂的英语,对这个可爱的小牛弹琴,弹完了两小时就有20元钱了,我在食堂里节约点就可以吃三天了。我不断地安慰自己,不生气不生气,又不是自己的孩子,我尽心了就可以了,他不认真学我有什么办法啊。
有时候许帆的妈妈会到房间里来看看。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她又听不懂我说什么,她儿子才11岁,这么小既不会迷上我我也不会去勾引他。她时不时进来看看的感觉很像一个包工头,而我就是被压迫的工人了。
是的,没人强迫我这样做。我自己选择的就要自己承受。可到底是容易做得心烦,便渐渐敷衍起来,只顾快快讲完,然后丢几个题目让许帆做40分钟,他玩笔什么的我也不再提醒他,他玩他的笔,我发我的呆,两不相扰。他多玩会我就可以多休息会了。
这样,我们师生两个都混日子,各得其乐。终于混到期末考试来临的时候了。
考试那天,我还假惺惺的打个电话去鼓励许帆好好考,老师相信你能够考好之类的P话,以维持我们表面的和谐,挂了电话心想,这打电话的2毛2分钱肯定是浪费了。
考完后我如约去许帆家,她的妈妈的态度大大不如以前,也没让我进许帆的房间,家里就我们两个人坐在客厅里,我小心翼翼的问,许帆今天不上课了吗?
他妈妈兀自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说许帆的成绩出来了。英语只考了15分。我现在正把他关在房子里让他反省。
我一听,脸就红了。虽然我知道许帆肯定不会反省什么,这会儿关在里面肯定又是在玩他那只铅笔。15分,这让我这个做老师的真的很汗颜。我不得不为自己开脱,否则我会当场羞愧而死,死在他家的客厅里。我在心里不停的对自己说,不关我的事,是他自己不听我讲课,那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能够把他的脑袋砸个洞然后把知识一股脑地全灌进去。是他笨又不认真,朽木不可雕。
她妈妈并不罢休,继续说,我说易老师啊,就算我以前没请家教,许帆也能够考个14分咧,交了一个学期就考个15?我说正们(武汉话,“现在”的意思)的大学生啊。
她不再说完,叹口气,一副为现在的大学生痛心疾首的样子。
我局促不安的坐在那里,脸已经烧得通红了。脚底像是通了电一样,随时准备弹起来。我不知道我的妈妈知道我在这里被另一个母亲这样刻薄会怎样地心酸和难过。
那天,在许帆家的客厅里他的妈妈继续唠唠叨叨地说,说到最后就说自己家里的经济情况并不怎么好啊,所以不想再给许帆请家教了。
我知道她总算仁慈了点找了个台阶给我下。
我就这样被炒鱿鱼了。
我一直等到出门以后许帆的妈妈把门重重地关上,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像一只被扫地出门的狗。卑微,懦弱,无能为力,灵魂已死。
走在车来车往的路上,我想起那次我来许帆家的途中忽然下起暴雨,我下了公汽一路狂奔,差点被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撞倒,那司机探出头来就骂,个斑马的,看到撒,走路瞎冲个么司!(武汉话,“他妈的,注意看路,走路胡乱冲个什么”的意思)
大雨将我淋得透湿,我来不及争辩什么,继续跑,一直跑到许帆家楼下。敲了半天的门,竟然没有人!他家里竟然没有人,而门上也没有任何字条什么的。
冰凉的衣服混着雨水和我的泪水紧紧地贴在我单薄的身体上。
我坐在他家门口的台阶上,瑟瑟发抖,头发一缕一缕地耷拉在我的脸庞,和我的泪水纠缠不清。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凄凉绝望的感受。我从来都没有那样寒冷过,从来都没有那样无助。我觉得自己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谁都可以看不起我,谁都可以不把我当回事,谁那时都可以过来鄙夷或者同情或者嘲讽地看着我,把一切最复杂最难堪的目光投向我。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条被大雨淋湿了的无家可归的小狗狗。
贫穷让人没有尊严。贫穷让人这样容易陷入绝望的境地。
一切自尊和自怜在那一天都粉碎了。我看清了我,一直标榜天之骄子的大学生有多么卑微的时刻。
想起为了不耽误给许帆上课也不耽误我自己期末考试,那几个周末我每次回到寝室后都要看教材看到两点。同样是人的孩子,同样是在校的学生,我为了那20一次的家教,为了那二天的伙食费,我必须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排在后面,后到可以忽略的角落。
直到现在,我一想起了这些,眼睛还是有点湿润。
这是我第一次就业和第一次失业的历程。我跑到网吧把这段经历写了出来,贴在了一个论坛。那天在网吧里我一边打字一边哭,眼泪一点一点流到键盘的缝隙里,消失了,不见了。
后来那篇帖子很凑巧的被一个杂志编辑看中了,发表了出来。大一暑假我回家,把这本杂志带回去给爸爸妈妈看,我只是想让他们高兴一下,看看女儿写的东西也可以在杂志上登出来。于是得意洋洋的说,你们坐好啊,我来念给你们听。
当我念到那句“我不知道我的妈妈知道我在这里被另一个母亲这样刻薄会怎样的心酸和难过。”时,我妈妈一下子哭出声来了,这时我抬头才发现爸爸妈妈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默默地合上杂志。是的,我长大了。我摸摸妈妈的脸说,妈妈,没什么啊,别哭了。我现在不做家教了,我以后写东西,这篇文章有200块的稿费呢。我写这个只花了一小时。我一个小时就挣了这么多啊。妈妈不哭啊。
妈妈紧紧的抱住了我。那是上大学以后妈妈第一次拥抱我。带着泪,微笑着。
我长大了。必须得长大。成长的过程就是破茧为蝶,挣扎着褪掉所有的青涩和丑陋,在阳光下抖动轻盈美丽的翅膀,闪闪地,微微地,幸福地,颤抖。
最后郑瞬言告诉我,她有一个亲戚需要一个家教,我可以去试一下。我反省了自己第一次做老师的失败经历,总结出,做什么事情都要有点责任心。我对许帆的敷衍,不负责任,不耐烦直接导致了我的失败。当我做别人老师的时候,我就要克服自己身上的懒惰和散漫。因为,我是老师,我要传道授业解惑。没有责任心干不好任何事情。这些道貌岸然的话有时候真的是真理。
最后还是在郑瞬言的亲戚家里做了三年多的家教,感情甚好。因为答应过我这位学生,写小说时要把她写进来,所以尽管她不是女大学生,我还是要写写她。
她叫芊芊。美女。绝对的美女,跟苏萧有得一比。有一次我带她到我们教室去上课,她一出现,我立马就暗淡下去了,走进教室的那一刹那,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她。真是后生可畏啊。
我出席她的生日宴会,她骗人家说我是她姐姐,没有人信,都以为我是她妹妹。
因为,她实在敢穿,实在敢穿15岁的小姑娘,这一代人才是真正的新新人类。12岁谈恋爱,13岁初吻,穿露背装,打脐环,染发,化浓妆。和她在一起,我常常觉得自己年老色衰,来日不多了。
上街遇到小偷,包被割破了,她把破包往垃圾筒一塞,说妈的,不管不管继续逛。
遇到小痞子挑逗,腰一叉,个婊子养的,你想不想混了撒?
我跟她上课,她一定要让我说武汉话,不然她难受。
上课时我发烧,她在家里翻箱倒柜给我找药吃。吃饭时有好吃的要和我分。有时候我们一起化妆,有时候我们一起秀衣服。
就这样一个活泼可爱聪明的“不良”少女,在我的悉心教育下今年竟然上了高中。这是我大学四年,做过的最有成就感的事情之一。我们的情谊有增无减。有一度,我曾天天到她家里吃饭。芊芊爸爸做的水煮蟮鱼狂辣是我最喜欢吃的。
我写得很单薄。她可能会生气。呵呵。其实她应该是值得好好描写的一类女生。80年代末期出生的新新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