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北京的独身男人

“想不到你抢在我前头办画展啦。”

热情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蒙田快活地蹬着平板车,蓝白条的人造棉衬衫没系扣,软乎乎的下摆随风飘荡,后背泅湿了一大片。

薄荷觉得坐平板车的感觉棒极了,她穿着白色的D&G圆领衫和桔红的沙滩裤,一手撑着平板车的边沿,一手扶着那堆用麻绳捆好的杰作。

她的小型画展在隆福寺旁边的当代画廊举办,为期一周。宣传费、场地费得自己掏,大部分是她挣的,家里还支援了一点,大家不是都这样吗。

“你真行啊!”蒙田夸她,脚底下蹬得挺有劲。

“这算什么呀,我交钱了,就算什么画不摆,展厅也归我。”

“现在形式并不重要,关键是作品。”

路过美术馆时,他俩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看,那是他们心中的圣殿。当代画廊和美术馆只隔了一条马路,但好像离得很远很远。

《从一而终》完成了,薄荷心里却有点失落感,创作的过程要比结果更有意思,这大概就是男女的差别。一旦停下来,简直不知道该干什么。去年她和肖汉看球那天,穿了一双有点小的皮鞋,大脚趾的指甲被压紫了,后来鼓起来等着一点一点脱掉,现在还剩下一点,那是往昔岁月的痕迹。

蒙田帮她布置展厅,他比自己办画展还兴奋,为了哪幅画挨着哪幅画的一点小事大伤脑筋。

“这幅是乔丹吧?”们指着一幅人体画说。

“你真行埃”

“别忘了我可是透视眼,我给你搞个心理测试吧。”他总是在聊天的时候才有灵感,“你最喜欢什么动物?别多想,最好是冲口而出。”

“马,白马。”

薄荷立刻想起了梦中的马。

蒙田后退几步,眯着眼睛看效果,又问:“如果有两个苹果,你喜欢外表美观的还是好吃的?只能选一个。”

“好吃的。”

“弗洛伊德的徒弟们搞的这些玩艺挺准的,好吧,待会儿我会把谜底告诉你的。”

蒙田弯下腰准备把一幅85X101cm的画挂到墙上,薄荷以观察模特儿的眼光瞟了他一眼,他的肤色挺健康。想到这里,她赶紧转移视线,当人们头脑走私的时候,很容易想到原始的东西,也许这人对你并没什么吸引力,不过仅此而已。如果只为了一个结果,你会大失所望的,因为那是最简单不过的生理学概念,就像当你腮帮子特酸的时候还要硬挤出一丝笑容一样没劲。

“你走进一个林子,前面是一个湖,你会干什么?”蒙田接着问。

“我试试这湖水凉不凉,如果感觉不错,我就跳下去游泳。”

“你在林子里看见一所房子,虚掩着门,你会进去吗?”

“我喊几声,如果没人答应我就进去。”

“你走出房子,看见一个骑白马的男人,他冲你招手,你会有什么反应?”

“他好看吗?”

“嗯,大概是好看的。”蒙田回过头来看她怎么回答。

“欣赏一下算啦,冲人招手的好像不可靠。”

“后来你走了一段路又碰到一个湖,你会干什么?”

“我还是一样啊,拭试水温就跳下去。”

蒙田用衣服蹭掉手上的汗,打开一罐“红牛”,喝了一口,眼前这些画让他感到惊讶,虽然笔法和用色还不太熟练,但充满了激情,甚至辨不出性别。一般来说,女孩画画下笔总是发软,没有骨架撑着,可薄荷却画出一股力量,尤其是那对天使的画,他简直有点嫉妒,因为激情是无法超越的。

“刚才问那么多事你还没解释呢。”

薄荷见蒙田一直发愣,知道他准是被那幅画迷住了,他识货,可他才不肯轻易夸奖谁呢!

“嗯,对了,先从动物说吧,”蒙田把“红牛”放在地上,甩甩耷拉到额前的头发,“你喜欢的男人像马,马在西方人眼里可是最完美的,有力量、忠诚、英凯…一旦你了解它,它就显得极通人性。”

“苹果的事我明白,一听就明戏了,好吃的代表内涵,对吗?”

“你真聪明。”

“林子里的湖是什么意思?”

“第一个湖代表你前半生,你这人有胆量,也还谨慎。第二个湖当然就代表后半生了,你还是一如既往,到老了也不保守。你走进那所房子说明你好奇心很强,你没跟骑马的男人走说明你婚后没有外遇。”

“幸亏没说错话埃”

蒙田把所有的画都摆好了,窗外的阳光与画布上的阳光交相辉映,波光流泻,那耀眼的光芒令人目眩。他俩一语不发地盯着那些画,有什么东西从画布里飞出来,是跳动的火焰,是金灿灿的光点,它们超越了生活本身的含义,一个人竟然能把爱情不加掩饰地涂在画布上,就像雅尼一首乐曲的题目——《爱是一切》。

薄荷环顾整个展厅,她想不到把所有的画挂在一起会是这种效果。她清楚地看到这几个月她是怎么过的,从来没有比这更真实的感觉,每一笔都记录着她的思念和伤感。不过最后她走出来了,从那幅天使的画中就能看到一种超越的力量:两个天使在魔力的驱使下,迫不及待地要拥吻对方,尽管他们之间还隔着一段距离,但你已能感受到最后一瞬间的狂喜。他们赤裸的身体袒露着无限的情欲,可清澈的眼神却是无欲无求的。那将得夷止的激情像还未离弦的箭,你能想象出它的力量有多大它就有多大。

“天哪,我画不了。”好半天,蒙田才喃喃地说。

不用说,这一切都是蒙田安排的,他说到对面的小饭馆随便吃点什么,薄荷一进门就看见靠窗的桌边坐着三位女士——女老板、刘小姐和王小姐,这当然不是巧合。

朋友就是笔财产哪!乔丹明天会找一批人来捧场,她还要亲自给画展写一篇评论。小羊去加拿大之前叮嘱乔丹一定要替她给薄荷订几个花篮。

“我早说这小家伙行。”女老板还没看见薄荷的画呢。

王小姐大概又经历了不少风雨,眼睛上出了些褶,这回双眼皮倒真有点像假的。薄荷夹在他们当中,想起去年聚会时自己的快乐心境,心里涌起一丝淡淡的感慨。

天热,谁也没想吃什么,只是不断地喝饮料,大家都盼着凑一块聊聊。墙上竖着贴了一长溜儿红纸条,用毛笔把餐馆的特色菜写在上面。

软木塞儿怎么没在?

“蒙田什么时候办画展啊?”刘小姐问。

女老板不等蒙田回答就抢着说,“大姐支持你。”

“当然啦,大姐是我的启蒙老师嘛。”

“这小猴崽子,多机灵!”

大家说笑着,蒙田不失时机地建议她们这几天去看看薄荷的画展。王小姐想说点有趣的小故事调节气氛,可是软木塞儿不在,没有烘托气氛的因素。

“他要跟我离。”女老板扫了天花板一眼,觉得事情掩盖不了,还不如早点摊牌。

大家有点吃惊。也不敢多问什么,蒙田来回拍苍蝇。薄荷注意到女老板比以前还爱打扮,受挫的女人总是靠打扮来找平衡。

“那孙子放不出一点具体的屁来。”女老板要了一瓶孔府家酒,“想不到他来这么一手。”

软木塞儿不想再受冷落了,他要通过这事表示点愤怒,有一回他横极了,简直就是暴力起源于家庭的最好概括。刘小姐说他只不过是吓唬人,都这么大岁数了,在更年期耍点脾气是男人的最后一搏,别理他,熬过这段就万事大吉了。

“看来他这回要玩真的。”

女老板心事重重地晃悠着玻璃杯,蒙田说他练童子功,滴酒不沾,只喝雪碧,女老板对他的态度不如以前那么放松了,心高气傲的女人永远需要一个三角结构:她是顶角,丈夫和她的梦想是两个底角,缺一不可,哪个撤了都会失去平衡。从前她有软木塞儿当锅底儿,可以由着性和别人调笑,现在可不灵了,她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荡然无存,对蒙田更加依赖了。

薄荷喝了一口橙汁,她和周建军和平分手了,既然已经知道只是个心理安慰,何必还摆在那里呢?再下去她就应付不了啦,她无法想象那种没有梦想的日子。周建军人不错,但他俩不是一路人,他从一开始就看走眼了。

角落里有个穿黑T恤的男孩留着和肖汉相同的发式,很长时间了,肖汉依然散发魔力,相同的发式和着装都会使她心里产生一丝震动。

他怎么样了?

不知从哪天起,满大街都在放任贤齐的《心太软》。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你无怨无悔地爱着那个人,我知道你根本没那么坚强……”她总是在和自己演电视剧,肖汉不仅仅出现在她的梦里,他与薄荷如影随形,清晨和她一起上路,夜晚挨着她的脸颊和她相拥而眠,她把手搭在他的跨栏背心上,那是她一天中最安逸的时刻。歌里唱“留住你的人留不住你的心”,而他俩是留住你的心留不住你的人。

“一会儿咱们去隆福寺逛逛。”刘小姐望着街对面热闹的人群说。

“咳,”王小姐叹了口气,“有时候觉得买衣服根本没用,现在连一个为了他而打扮的男人都没有。”

“都说爱情是夏天里的冰淇淋,冬天里的老棉袄,我看正好相反。”

蒙田喜欢在人们情绪压抑的时候发表点高论,实际上这是个再恰当不过的比喻,他没有机会,所以总是过客。薄荷觉得自己还算幸运,一对男女就像一个图形的两部分,只有正确地拼在一起才完美无暇。人们来世上走一次就是为了寻找和他相配的图形,有人一辈子找不到,有人找错了还不知道。

爱情治愈了她的浮躁,她觉得自己那点本事且练呢。一碗汤里香气四溢的是浮油,它浮在面上,但只是调味剂,海米永远沉在下面,但它才是这碗汤的精华。

王小姐和刘小姐去逛隆福寺了,走的时候还在谈论泰森和霍利菲尔德,蒙田陪着女老板聊天,薄荷一个人回展厅看看。窗外市声盈身,火辣辣的阳光烤着窗棂,薄荷踮起脚尖轻轻走在瓷砖地上。

阳光使画框镀上金边,薄荷的画就是她的日记,她奇怪激情是从哪里来的,它们简直要从画布里冲出来。她觉得自己正站在冒着白气的莲蓬头下,恰到好处的水珠像肖汉的手抚摸着她。

明天她父母也来看画展,他们总是对她那么宽容,仅仅一点成绩都会令他们兴奋不已。

她要继续求学,已经定好了,学心理学。好多人以为她头脑发昏,她觉得很有必要,换一个角度能攀上更高的台阶。国外有很多人选择生命中的某个重要时期,从事和以往截然不同的第二职业,在第二春中挖掘出个人的最大潜力。

当她环顾四周时,目光总是会落在那对天使身上。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展厅里,她可以毫无顾忌地想他。是的,他需要时间,时间可以滤掉那层冲动,将爱情化作恬静温馨的清泉,她要耐心地等待如沐甘霖的一刻。

薄荷对生活的要求越来越简单——追求最有价值的东西,即便没得到也不会后悔。你去买彩票,招揽生意的人花言巧语让你觉得今天肯定运气好。于是你动了发财的念头,买到手却发现什么奖也没中。你的目的不是买一张彩票,而是想发财。那种感觉既失望又生气,大呼上当,而当你去买一张报纸,你清楚自己的目的,也知道自己将得到什么。看完报纸后是心安理得的,因为你的目的就是买一张报纸。

“换换环境对你有好处,你会找到新的爱人。”

他耳语般的声音擦着她的脸颊悄然掉在地板上。薄荷把自己想象成肖汉,月光伴着捷达,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用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把嘴唇凑上来……天使从画布里飞出来,满屋飘着松节油的香,房顶仿佛被掀开了,金灿灿的阳光冲进来,她听到天使拍打翅膀的声音和他俩的悄悄话:“你的劲儿真大。”

“我能把你胳膊掰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