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人格修炼到一定高度、一定境界后,其巍巍尊严就不再需要别人去刻意维护了。
那年,我被派到一个人心涣散的后进连队代理指导员,其间一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年夏天,新转志愿兵王静禅和其他一些战士家乡遇到了特大洪灾,组织上派我去家访。这消息先于我抵达了村庄,王静禅的母亲邱大娘和村干部及一些淳朴热情的乡亲已在村路口迎候。
大家把我迎进洪灾后临时搭起的简易棚。邱大娘连忙给我端来一把椅子。简易棚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连床上的被子也打有补丁,几条板凳不是拐了腿就是豁了口,因此两把并不高级的椅子的地位便突出了。这两把椅子一把端给了我,一把端给了村干部。
我的目光停留在了椅背上“八连俱乐部”几个字上。我们连队的椅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王静禅这小子是我器重的得力助手,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呢?!我还在发愣时,邱大娘在我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把事情估计得过于严重了。她因跪下而仰面看着我,脸上和额头的皱纹显得触目惊心,两眼里充满了复杂的表情。我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弱小无助的痛苦与惊恐,又看到了祈求原谅和代子忍辱的母性情怀。大娘颤巍巍地说:“指导员,这可不是我儿子的罪过啊!是我……”邱大娘将要说出来的话可能使王家几十年甚至是几代人经营起来的人格尊严和家庭信誉在瞬间崩溃。因为贫穷乡亲的是非善恶观、道德观比富裕的文明人要强烈得多。
好在此时我的思维还算敏捷,我因激动而一把将邱大娘抱了起来。大声打断了她尚未开始的辩解:“大娘,您是说这把椅子吧,这是我们连队奖给静禅的。”当着数十位乡亲的面,我又介绍了王静禅在部队的成长进步和为部队作出的贡献,并感谢邱大娘和父老乡亲为部队培养输送了一位好儿郎。此时,乡亲们脸上呈现出了一种光荣感、自豪感,尤其是邱大娘,她流出了激动而自豪的泪水。
当我进行完十多处家访回到部队时,邱大娘已将我去她家家访的情况请人写信告诉了她儿子。王静禅怀着感激和负疚的心情来见我。我感到受了辜负与愚弄,关上门,脚痒痒的想踹他的屁股。但我还是压抑住了激烈的情绪,只是低声(不想让门外的战士们听到)而愤怒地冲他吼道:“给我面对墙壁站好,反省两个小时!”王静禅乖乖地接受了条令不允许的体罚。我强自镇定下来,思考着如何处理此事。若按原则办事,应该让他在军人大会上作检查,甚至给予纪律处分。那样一来,可以起到教育全体战士的作用。我还会得到领导“带兵严明”的表扬。但王静禅在全连的尊严就被摧毁了,而且可能很难恢复起来。他当代理排长的那个排也可能瘫痪。
正在这时,门外有人喊“报告”。我打开门,进来的战士一眼看见了面壁立正站着的王静禅,便问:“王排长,你在干什么呀?”这时我瞥见墙壁上贴着的一张表被风扇吹起了一角,便冲他喊了一声:“静禅你这小子在那里磨蹭啥?让你把那张表钉好也不会?”王静禅这小子也真是机灵得很,回了我一句:“我找不到图钉啊。”“你脚尖前不就有一颗吗!”报告进来的战士出去后,我怒气也消了多半,语气和缓地冲他说了声:“你先回去吧。”王静禅转过身来,我第一次见他泪流满面。他曾带领尖刀突击班在坑道里战塌方(我们是战略导弹工程部队)而负重伤也不曾流过泪啊。我知道这泪水所表达的内容与份量。
一个周末的晚饭后,我将连队的活动安排了一下,便约王静禅出去散步。我们走出一二里路,在青山下溪水旁的一块石头上,肩挨肩地坐了下来。我递给他一枝烟并给他点上,在充分肯定他的工作成绩和许多优秀之处后,指出他做的那件事不是工作失误,也不是性格缺陷,而是品德方面的污点。尽管只是瑕不掩瑜的小污点,也必须进行自我冲洗。王静禅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这之后,当王静禅第一次拿到转志愿兵补发的三个月工资后,全部买书捐给了连队。这是那两把椅子数倍的补偿。他的工作也干得更出色了,连队最艰巨的任务我也总是交给他。
一年后,我被选送到一所重点军校进修,王静禅也作为预提军官去参加了集训。集训期间,王静禅把那件事写成了文章发表。文章对自己已经洗刷掉了的污点进行了尖锐抨击,对我给予了夸大其辞的颂扬。尽管文章文笔粗糙,但有一种撞击人心的人格力量。可我却为他捏了一把汗,他会不会因这篇文章而毁掉尊严?他会不会因此而影响提干?难道他写这篇文章时没考虑到后果吗?
出乎意料的是,部队领导看了他的这篇充满自责的文章后,不仅没对他产生偏见,还评价他“是个坦诚磊落的好苗子”。
我由此想到,只有整体人格强大的人,才敢于亮出自己的污秽并洗刷它。一个人的人格修炼到一定高度、一定境界后,其巍巍尊严就不再需要别人去刻意维护了。它经得起风摧雨蚀!只是,你最初拉人一把的时候,往往不是拉住他的手,而是他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