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叫欣欣的男孩两天后出现在了我的门口。同事匆匆介绍了一下便离开了。
那天,楼上的同事下来找我,说他的侄子要到他这里来过暑假,可他太忙,没时间陪侄子,所以请我帮帮忙,因为我是个青年教师,暑期闲着也没事,顺便还能给辅导辅导。看我答应了,邻居这才告诉我,他的侄子是个盲人,从小失明,刚从省会的盲童学校初三毕业。
我虽然很同情双目失明、眼前永远黑暗的人,却觉得很难与他们相处,仿佛我们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尤其看到他们一双黯淡别扭、毫无神采的眼睛,在茫然无助的脸上转动,就觉得十分隔膜,更不忍心由于他们的缺陷而让自己陷入一种触目惊心的同情,或因出语不慎而伤害了他们敏感的心。
这个叫欣欣的男孩两天后出现在了我的门口。同事匆匆介绍了一下便离开了。我小心翼翼地引导男孩在沙发上坐下。欣欣挺直胸脯,两眼平视,一动不动,准备随时回答我的问话。他说话时语调平稳,就像他的行动一样毫不慌乱,一点都不胆怯,问我教什么课,教几个班,今年班上考上了几个大学生……
我们的话题越来越多了。欣欣要我介绍一下家具的摆设,这样他就不会碰这碰那了。我把沙发、茶几、组合柜、写字台的位置一一指点给他。每样东西欣欣都要亲手触摸一下,尤其是宽度长度高度。不久,我惊奇地发现,欣欣很快就能在屋里行走自如了。
等重新坐下,欣欣突然说:“你不经常打扫房间吧,家具上灰这么多。我也不怎么喜欢你屋里的气味。”。我一下子难堪、愠怒起来,虽然欣欣看不见,我还是竭力压抑着。对于繁复的打扫我一直认为不过是现代人给自己找的累,脏了干净,干净了又脏,循环无穷,不如省点时间舒适一下,干点自己想干的事。
欣欣走后,我还是慢慢地收拾起来。家具是早几年购置的,当时还觉得很不错,后来街上卖的漂亮家具越来越多,我才渐渐感到陈旧落后了,也就不再爱惜它们,更感不到它们的美了。我开始寻找那些发出异味的东西——几件没洗的衣服,没来得及倒掉的西瓜皮,横七竖八的啤酒瓶,还有一壶不知泡了几天的茶水。干了两个多小时,房间家具逐渐亮光光地干净起来,我环视了一下房间,心情舒展极了,才发现自己原来的想法不过是漂亮的借口,清扫不但没让我劳苦,反而带来了身心的愉快,只不过占用了我的一点点时间,何况,即使不打扫室内卫生我也没更多地干什么。
更让我惊诧的,欣欣对家具的摆设有着很高的审美水平和丰富的想象力。按着他说的我把几件家具的位置重新调整了一下,那效果让我大吃一惊,我又重新感受到了家具们的美观和实用。
我的生活逐渐清朗、紧张而有秩序起来,饱满、旺盛、愉悦重又回到我的身上。我几乎每天都能从欣欣身上发现新的东西。我写作的时候,欣欣就静静地坐在客厅里听音乐,再回来,他要求翻我的藏书。我一向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东西,但又不好拒绝他,只好拖出塞在床底下的一箱书敷衍他。等我写累了,我走过来看他如何“看”书,并一本一本地回答他上面写了什么东西。望着这些已经有些微微发黄的书页,我不禁惭愧起来,竟有这么多的书我还没有好好读过。我拥有这么多的好书,却还整天抱怨没书看,当欣欣要求我读某本书时,我发现他很快能从一大摞书中找到他想要的那一本。
每天我们都留有一段时间来交谈。欣欣听我说话的时候,专注、温和而沉浸,从来没有人这样耐心、认真地听我说话。他从不打断我,也决不像有些人那样准备随时攻击你、挖苦你,对你存有戒心、将信将疑或露出鄙夷、不耐烦的神情,我也不再需要看人家的脸色说话,而能随心所欲、异常放松地进入谈话氛围。
曾有一次,我趁欣欣不在,强迫自己闭上双眼,在屋里走动摸索起来,想体验一下失明到底是怎么回事。尽管我告诉自己前面的一切都是自己熟悉的,可以大胆前行,可怎么也回不到明视状态,总担心路走歪了,迎头要碰着什么,要失去平衡,要摔倒了,就像担心生活中有人要暗中给你使绊子一样。可我带欣欣外出时,即使在人流车流中,我拉着他的手,他跟着我快步向前,毫不迟疑,那坚定的脚步能让人体验到被人充分信赖是怎么回事儿。
那天,在人流车流来往不断、高楼商厦林立的大街上,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想法,就是问问欣欣将来想干什么。欣欣立刻平淡地说:“不是给人拉琴伴唱,就是当按摩师,还能干什么?!”那语气平淡得刺痛人心,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过早地经受了别无选择的无奈。我说:“欣欣,你应该相信自己的才能,你能干更好的,不能仅仅当个别人的附庸。”欣欣惊疑地反问我:“这不好吗?你以为我干不好吗?我能干好,能当一个好琴师、好按摩师,让大家都需要我,我也能认识很多的人,就像你当老师,你是认识人最多的人,你的学生都能记住你。”我从未想到过这一点,我反问自己,是否真的把教师职业当作要一辈子应该干好的工作,并在工作中充满着认真和成就感,充满着轻松愉快而毫无职业上的失落和压抑?自己是否也因职业的不同而无端地敬畏某些人或看不起某些人呢?
盲者秉烛,照亮的不是他们自己,而是拥有双目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