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虚荣提醒人们,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就别再以为它是好的,姑且认作它是酸的又何妨?
洋是我大学里的同学。很难相信湖南小乡镇能飞出这样一只凤凰,洋的形象颇容易让人对湘土风情产生某种神秘的想象。
洋是寝室里最后一个抵校的,那天我们几个早到的正各自静静地吃着晚饭。虽来自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不同角落,却没进行什么信息交流互补,许是不愿,亦或不屑。别系有人评价说:“中文系的人大多且孤且傲,文人相轻一说似乎过早体现出来了。”对此我没有过多惊诧,几天来虽同处一寝室,却如一盘散沙,各自为战,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洋正是在这种情形下闯进房门的。那天是报名的最后期限,我边吃饭边看着最后一张空床,琢磨这最后一名室友将是何等模样。洋便踹门冲了进来。
“嗨——你们好!”洋身着黑裙,拖几个大大小小的旅行包,大声嚷着,脸上热烈地绽放着红晕。恍然一团黑焰的火。
我当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为她的奔放热烈。要是你正习惯于南极的冰寒,而突然出现一团火,仿佛要将你烤化,我相信你的表情也会和我一样。事实上,我已发现其他几名室友也呈现出类似的神情了。
洋毫不介意地仍大声笑,解开旅行包拎出一袋又一袋东西,全是家里做的小吃。大家便也都活跃起来,边吃边客套地寒暄,问长问短,倒也难得。洋仿佛携来了一股暖流,在屋内冷空气中来回穿梭搅动,尽管这股暖流何其势单力薄。其他人每张欢笑的脸背后能没有应酬与敷衍?
洋能歌善舞。当晚她冲凉后回寝室,就穿着简朴的睡衣跳起了家乡舞,轻柔的手臂起伏舒展,颇为优美。
广州女孩打断洋,问:“会跳现代舞吗?”
洋边舞边摇头。
广州女孩打了个呵欠,说:“不会现代舞怎么行?你这种舞太土,泥巴味重。”
洋红了红脸,笑笑也就上床去睡了。
洋仍然每天唱山歌,跳家乡舞,甚至热情地要教我们。这种盛情已超出了我们的承受能力,大家在难却之时便有些手足无措,背后颇有微辞。
洋向辅导员自荐说要当文艺委员。班干部在大学里的地位举足轻重,谁都知道这一点,谁都不是傻瓜。中文系的女孩历来人多数众,个个都挺瞧得起自己,文艺委员一职也炙手可热。辅导员宣布鹿死洋手的那天,班上一女孩站起来考洋:你知道卡拉扬是谁吗?
我知道底下一定还有女孩要问:你懂高雅音乐吗?懂艺术摄影吗?懂怎样跟上衣饰时尚吗?懂怎样鉴赏梵高和达·芬奇吗?
总之一句话,洋压根儿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文化人。那次班上组织看《霸王别姬》,回来有人问洋感觉怎么样,洋脱口而出:很棒!那么惨,我都哭了。
大家默然。“哭便是评价一部作品好坏的标准吗?”一北京女孩冷冷地抛出一句。
洋从一个穷乡僻壤考上这所名牌大学所付出的功夫和努力可想而知。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进中文系,舞文弄墨绝不是洋的强项。洋曾对我说,很小的时候,有人给她算过命,说她日后会成为一小说大家。她说这话的时候,满脸是庄重、虔诚和自豪。我听了只是笑笑,不知道我这笑含有多少不经意的讽刺。
洋的文艺委员当得很辛苦。洋说中文系的学生应该活跃一些,浪漫一些。又说中文系的学生必须学会跳舞,既为娱乐,也为日后的工作。洋组织班上开了几次舞会,“吁请”女生手把手地教男生,权作“扫盲”。结果每次均不欢而散,女生对如此接触异性毫无兴致,甚至抱怨洋这种毫无意义的频频打扰。于是每次几乎就只剩洋在那儿一个一个教,孜孜不倦的模样,接着喉咙便哑了几天。而我们班的女生人数以极大优势超过男生,于她们而言,其他女孩的美丽对自己除了刺激,很难再有其他。洋想在中文系立足吗?且看你的笔杆子摇得如何,其余一切免谈。
洋身旁环绕的男孩之多令所有正常心态的女孩望洋兴叹。然而洋一直是座铜墙铁壁,任男孩火力再猛,也无法攻陷。洋说,她是为了心中从小对自己的承诺。我暗想,洋的承诺难道就来源于某个算命先生毫无根据的胡说八道吗?
我无法理喻洋的执着。我不否认我怀疑洋这份执着的盲目。
日子悄悄地滑过。许多男孩早放弃了追洋的这段梦想,纷纷放眼校园。他们对洋日益的成熟与美丽抱以静观默视,似乎不再起一丝波澜。人性的虚荣提醒人们,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就别再以为它是好的,姑且认作它是酸的又何妨?
一群男生和一群女生在这种情形下达成了对洋的共识:洋只是刘伯温笔下的柑橘。时值班干部改选,民主投票,洋只得到了个别男女生的支持。新文艺委员来自无锡某富得流油之地,时髦新潮,迪斯科跳得疯狂之极。
洋于是缄默起来。寝室里没有了昔日爽朗愉悦的欢笑,安静了许多;新任文艺委员也没有什么新举措,文艺活动骤然减少,大家反而觉得清静安定,于是又井然有序地生活下去。
班上同学已将洋渐渐忘却。个人在宇宙中何其渺小,个人没有永远,地球却一直转着。即便伟人也不可能时时被凡人惦记着,可况早已不是公众人物的洋。洋每日回到寝室便独占一隅,要么捧着英语字典,要么捧着美学、哲学专著,页码一天一天地往后翻。一副耳机隔开了她和寝室的一切。质量不太好的耳机里隐隐约约飘出了爱乐乐团演奏的交响乐。
后来,洋不常在寝室里呆了,拎个书包早出晚归,风雨无阻,典型的孤军作战风范,也不知去哪。
我们终于觉得洋日渐陌生起来。这种陌生却又来自于洋在渐渐地向我们靠近。
日子又不知不觉地溜走,洋不知不觉地再次成为大家注目的焦点。原因是一些报刊上出现了洋的文章,这不啻是颗炸弹。大家搜罗这些报刊,认真研读洋的每个字,然后有人认定斧凿之痕太重。消息灵通人士透露,洋手中握有一沓报刊掌权人的名片。但不管怎么说,洋的一举一动毕竟重新牵引了大家的视线,被视作孤高的缄默也成了洋脸上的一块黑纱,使洋的面目影影绰绰,平添几分神秘。
有几次我在自修教室看见了洋,仍独占一隅,桌上一大摞借来的书。惨白的灯光倾泻在洋身上,便感到洋越发显得陌生。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我在闹市区闲逛,蓦然发现了浓妆艳抹、肩披红绶缎带的洋,身处一大群妙龄少女之间,行进在大街上,散发着某种化妆品的广告宣传单,一脸的灿烂。洋显得很快活。
洋真的很快活吗?我以一种留恋的心情想到第一次打照面的洋。
“这些营销小姐好漂亮,还是大学生哦。”街上有人议论。
还有同学来说,在校外的舞厅里遇见了洋,说洋技压群芳,光芒四射地周旋于形形色色的人物之间。
说话者是一副惊奇艳羡之色,而我能想象洋身着一袭黑长裙,在舞池中旋转、旋转,飘舞的长裙将洋的心绪摇曳得纷纷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