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宏出事后,他原来主管的农业口,由盘而立接手。一般情况,一个农口副县长,统管农、林、水,但丰安情况特殊,由一名副县长专门负责水利。这样一来,农口副县长其实就是管农业和林业。由盘而立接手农口的建议,是廖远山提出来的。别的人以为,盘而立肯定会推辞。原因是盘而立自从到县政府,一直是工业副县长。丰安没什么工业,他清闲惯了,上上班,开开会,喝喝酒,逍遥自在。农业就不同了,直白地说,丰安所有的问题都跟“农”字有关。盘而立能胜任吗?廖远山的理由是,盘而立本来就是从农村基层上来的,熟悉“三农”;其次,盘而立学的专业是农业,主管农业,专业对口。没想到盘而立没有推辞,只说:“既然领导信任,我一定努力把工作做好。”
第二天,盘而立破天荒起了个大早,头一个进了县政府大院。看门的老刘头冲他笑笑说:“盘县,天刚亮呢,去哪喝呀?”
盘而立整整衣领,精神抖擞地说:“上班。”
老刘头眨巴着眼睛,半天回不过神来。
等到人们陆陆续续到办公室,盘而立叫上农业局长张冬凌,说是要“踏山”去。
一个星期后,盘而立打电话给廖远山:“廖书记,我想看你什么时候有半天时间,一起下乡走走。”
廖远山说:“事情很多,恐怕很难抽出时间。你先说说,什么事情。”
盘而立说:“最近我天天在外面走,有个初步计划,沿着国道和老龙河两岸,建立一条贯穿丰安南北的水果林带,发动农民种植优质水果。我做了比较详细的调查,写了份可行性报告。但是,光看报告没用,必须实地走走看看。”
盘而立还想说下去,突然听见廖远山说:“明天中午1点出发,怎么样?”
盘而立兴奋地回答:“好!”
出了县城,沿着老公路,先往北边走。老公路是原来的国道,走的人很少,很清静。从车窗往外看,丰安的秋色很绚丽,阳光很明亮。山谷的水稻将熟未熟,金黄金黄的,一路铺展延伸;山岭的乌桕叶子红了,野苇花白了,玲珑的菊花丛丛簇簇,满世界的艳丽芬芳。廖远山很长时间没有在大自然里自由地呼吸,沉醉其间,不禁有超然出尘的感觉。
老公路的尽头是尖山镇,这是丰安最北边的镇。绕着尖山镇走一圈,汽车上了崭新的国道,然后沿着国道向南,再经过县城,往老龙河的下游长岭、南水。国道紧靠左边山脉,右边是遥相对望的老龙河;越过老龙河,是逶迤连绵的丘陵、山坡。走不多远,三菱吉普就停下来,盘而立指着两边的山坡,介绍土质的特性,山坡的海拔高度,适合种植什么品种的水果。按照他的分析,北边的几个乡镇气温相对比较低,温差大,大都是黄土,土壤含碱性,种植笋竹、沙田柚、无核大红柿子比较好;县城往下的乡镇,黑土,土地肥沃,含酸性,气温相对高些,温差小,栽培龙眼、荔枝、青枣、蜜橘比较合适。果苗嘛买一些,但大部分还是得靠自己培植。县农业局有个刚分配来不久的大学生,农校果树栽培专业毕业的,正好让他发挥发挥。
廖远山听了,也没发表什么看法,而是朝旁边的山坡大步走去。盘而立摸不准他的心思,只好跟在后面,累得气喘吁吁。
上了山顶,廖远山极目远眺,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盘而立顺着思路,继续说:“可以有三种方法。一是发动农民自己种;二是鼓励有能力有经验的农户承包,搞联产;三是鼓励政府各部门,承包一片山,建立一个果园,作为干部职工业余活动园地。政府负责技术指导,搭建产供销通道。品种不能太单一,而且一定要优良品种。我已经跟华南农业大学的果树专家联络过,需要的时候,他们愿意帮助我们。”
“太好了!”廖远山一声喊。盘而立没准备,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廖远山。廖远山哈哈笑了,握住他的手说,“太好了,盘县。我就知道,你行。”
盘而立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憨厚地咧了咧嘴,呵呵几声。
“你打通了我的思路。你来看,”廖远山指着山下的农田、老龙河、村庄,像是在描绘一幅画卷,“果树林带建起来后,从南水到尖山,南北三十来公里,将是郁郁葱葱,花果飘香。这是一条美丽的风景线啊!风景线上,有大尖山省级自然保护区,有温泉度假村,有老龙河两岸连绵蜿蜒的绿竹林,还有一年四季的田园风光,田野美食,这不就是最好的旅游风景线吗?我一直在想,丰安工业不怎么样,光靠农业很不容易,要吸引外来投资者,让更多的人关注丰安,开发旅游资源,是一条很好的途径。问题是怎么开发,从哪里着手。今天,你让我开了窍。”
廖远山席地而坐,掏出烟,先递给盘而立,然后自己点上一支,悠悠然吸着。“丰安真是个好地方,很漂亮,景色很好。这里的人不应该穷。可是,我去过不少村民家,所看到的听到的,穷得令人痛心。”廖远山话语里充满忧伤。
盘而立心情沉重地说:“这有很多原因,历史的……”
廖远山愤愤地说:“是啊,都这么说。这么说了,谁也没有责任,谁也不用受良心的谴责。我真不明白,那些当官只是一心为个人谋私利的人,怎么能够心安理得?他们看不见百姓的疾苦吗?不,他们看见了,不过当作没有看见而已!”
“其实有不少人从一开始也想当个好官。但是,俗话说,好人难做,好官难当呀!”盘而立也在草地上坐了下了,好像有许多感慨。
廖远山心想,像盘而立这样走偏门当上领导的,不仅仅他一个。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远远比文学作品描写的丰富精彩。他本人又是怎么想的?于是,廖远山像一个老朋友那样,有点调侃地问:“盘县,听说你有不少故事,说一些来听听,怎么样?”
盘而立心里明白,廖远山指的“故事”是什么含义。他看了一眼廖远山,从廖远山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信息。那里没有嘲讽,而是亲切和真诚。这让他感觉温暖。即使对他最“赏识”的简存谦,也从来没有这样平等地与他对视过。不止一次,简存谦在酒桌上说:“一个领导班子就得什么人都有,这叫家有千丁,把戏齐全。一个戏班子,光有会唱正角的,还不够热闹,还得有唱反角的,扮演小丑的。你说我们盘县,什么场合少得了他?有时,跟我一样重要!”盘而立谦恭地笑着,没有人会管他的心里是什么滋味。他也是个人,有血有肉,有羞耻心有荣辱感。曾经无数次他借着酒兴,很想把酒泼在别人的脸上,或者大吼一声,挥拳把别人打个头破血流。然而,在最后的关头,理性总是占了上风。他恨,恨得咬牙切齿。恨谁?恨别人吗?不,最恨的还是他自己。他明明知道,有一条绳索套在他的脖子上,他一挣扎就勒紧一点,直到他窒息。但是他没有勇气用一把锋利的刀,把绳索割断。
廖远山平和地说:“我听过一些关于你的故事,但那只是他们说的。我相信,你一定有你自己的想法和苦衷。以前,没来丰安之前,我对一些问题认识很表面,很书生气。在丰安这一年多,我明白了,现实跟理想存在着很大的差距。有时,可以说是天渊之别。建议你接手农业线,正是因为我相信,你并非是他们所说的那样无能。你是被压制了,没有机会发挥。”
盘而立看着山下的老龙河,心像河里的波涛那样翻滚。他慢慢说开了:“记得刚进镇政府的时候,我高兴得几天几夜睡不着。我对自己说,一定要好好干。虽然那时我只是个普通干部,但我渴望有一天能够当镇长、县长。说实话,我想当官。农村出来的哪个不想当官?哪个不想出人头地?出人头地的标志是什么?当官!我努力要求上进,处处以一个好官的标准衡量自己。但是,时间改变了我,现实改变了我。不溜须拍马,就没人重视你;不同流合污,就没人信任你;不颠倒是非指鹿为马,就没人提拔你。于是,我装糊涂,撒酒疯,唯唯诺诺,惟命是从。我变成一个酒鬼,一个饭桶,一个没有主见什么事情也做不了的窝囊废。偏就有人需要我这样。我顺从,随人拿捏;我没有本事,不会对别人构成威胁。我如愿以偿,当着一个被别人凑数当摆设的副县长。”
说到后来,盘而立完全旁若无人,根本不顾及一边的廖远山。廖远山默默听着,没有打断他。
“都以为我喜欢喝酒。我真的喜欢喝酒吗?其实我这一生最最恶心的就是酒。我一闻到酒味,就想呕吐。为了喝酒,我的胃切掉了,肝也快完蛋了。我会死在酒上,这是我早就知道的。开弓没有回头箭,走上了这条路,只有朝前走。谁愿意这样整天借酒浇愁浑浑噩噩?谁不想做个好官?我,我这也是没有办法啊!”盘而立说到这里,喉头哽咽。
廖远山鼓励说:“老盘,说出来,说出来会好受些。”
盘而立擦擦眼角,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唉,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样的话,我这是怎么啦?我这是……真对不起,廖书记!我们出来看山,本来是想跟你说说我的种果计划的,可是我……唉!”
廖远山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诚挚地说:“老盘,我明白。以后,放下包袱,轻装上阵,把工作做好,拿出成绩就是最好的证明。”
两人开始下山。
盘而立由葬衷地说:“廖书记,你真了不起。”
廖远山笑道:“哈哈,开始拍我了?当心拍错地方。”
盘而立真诚地说:“这个不是拍,绝对是真话。我不评价你的能力,我只说一点,你很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很懂得启发别人说出内心话。就这一点,你就非常了不起。我见过的官不多,可也不少,但我从来没有碰见过你这样有耐心,用心聆听的人。在官场,等级森严,上级对下级,往往只是发号施令。而你把人当朋友,起码我感觉是这样。”
廖远山谦虚地说:“我是读中文的。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盘而立赞赏说:“知识分子跟大老粗就是不一样。”
廖远山诚恳地劝说:“对了,老盘,我建议,以后你把酒戒了。”
盘而立点点头。
晚霞如火,辉映着山川大地。老龙河流金溢彩,熠熠生辉。
廖远山赞叹说:“丰安真美!等老龙河整治工程完工,三十里长堤,两岸绿竹婆娑,更是锦上添花。”
盘而立咧嘴笑着说:“廖书记,我看,你是喜欢上丰安了。”
廖远山发自肺腑地说:“何止是喜欢?是深深地爱上啦!遗憾的是……”廖远山情绪突然起了变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盘而立揣摩着廖远山的心思,试探地说:“廖书记,你还在想那些事情呐?都过去了,别再想了。一想,心里肯定难受。”
廖远山叹口气说:“能不难受吗?主观上,我总是希望把工作做好,可总是出这样那样的娄子,不顺心呐!蓝调事件,还有何为易的事情,你说我冤不冤?尤其是何为易,我是一直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也没有得过他任何好处。我那么信任他,器重他,他却存心让我栽跟头。这人心啊,怎么让人琢磨得透!”
盘而立直爽地说:“那就不琢磨,凭良心做事。只要凭良心,心里就踏实。”
廖远山想了想,看着盘而立说:“老盘,当时我就应该听听你的意见,问问你反对何为易当总指挥的理由。当天晚上,你还给过我电话,我却依旧固执已见。我还很自信,觉得自己的眼光不会错,感觉不会错,结果却上当了。对了,老盘,你现在说说是什么原因。”
盘而立愤愤不平地说:“我反对是因为我了解他。老何那个人很有城府,时不时表现出清高的样子,表面上好像很讲原则很正气。其实我知道,国道工程的时候,有人告他贪污受贿不是没有根据的。后来,简存谦被查处,他却平安无事。再后来,市纪委专案组的结论也说他是清白的。但是我不认为他真的没有问题,而是他周旋得好,隐藏得深。我早知道,他是个阳奉阴违当面是人背后是鬼的家伙。”
廖远山惊问:“那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盘而立反问:“我能说吗?我说了,你能听得进去吗?”
廖远山无语良久。
盘而立提醒说:“廖书记,你有没有感觉,老何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廖远山眉毛一拧,沉吟说:“是的,我也觉得有些蹊跷。说不定,何为易也是中了别人的圈套。他贪财,收受了翟语录的贿赂,他以为翟语录跟他是一伙的,没有防备,这也是他一口咬定不知道翟语录偷工减料的事。我相信,他是真的不知道。这样分析的话,翟语录是故意陷害何为易。那么,陷害何为易对他有什么好处?”
盘而立感叹说:“老何倒了,别的人都没事,他翟语录更是毫发无损。天衣无缝啊!”
廖远山还是疑惑:“到底为了什么呢?”
盘而立说:“这还不明显吗?老何出了事,谁最脱不了关系?不就是你吗?幸好发现得早,要不然,豆腐渣工程建成,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廖远山喃喃地说:“果真如此。”
盘而立长叹一声说:“廖书记,你太善良,太没有心计了!不管这些猜测对不对,起码也是给你提了个醒。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廖远山点点头,说出一句自己都吓了一跳的话来:“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