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楚良子的老婆自杀了-热血 热泪 热土

楚良子老婆的尸体被人用手推车推到镇政府门口,广义村一百多个村民聚集示威。几条白底黑字的大条幅上,写着:“政府逼死人命,天理难容!”“屈死冤魂,血债血还!”“不还我公理,誓不罢休!”

事件马上上报县委县政府,廖远山指示:“无论如何,不能扩大。采取一切措施,控制事态。尽量耐心解释说服,绝对不允许与群众发生正面冲突。”并要办公室马上召集常委会,紧急研究对策。

钟小凯把广义村村长楚常欢叫到一边,要他想想办法,动员家属先把尸体运去火化。天气闷热,时间一长,尸体势必发臭。钟小凯的想法是,先说服教育,实在不行,只好叫派出所的人强行动手,把尸体抬上火葬场的车。

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镇干部们看着钟小凯,等待他拿出好办法。钟小凯不停地对着手机说话,跟上级请示汇报。

“我看不行,莫书记,还得您派公安的人来。”

“周局长,情况紧急,不动用警力,局面恐怕无法控制。”

“对,最好,武装部的武警,防暴警察也能来。越快越好。”

关了电话,钟小凯骂了一句:“妈的,要请示县委。县委要研究。”把镇干部叫齐,下达任务,谁负责哪几个。镇干部分头行动去了,钟小凯到门口一看,火葬场的车已经等在一边。

村长楚常欢苦口婆心劝说楚良子:“人都死了,死了不能复生。你这样闹,也没有什么好处。钟书记说了,先把人送去火化,其余的好商量。”

楚良子振振有词:“人是他们逼死的,我要讨个说法。我不能就这样,放过他们。”

村长平心静气地说:“良子,你这话说得过分了。谁逼死的?你老婆是自己喝的农药,不是别人逼的。”

楚良子不服气地说:“他们不逼,我老婆她会喝农药吗?”

村长耐心地说:“良子呀,现在我们先不说那么多,还是先把人抬走,再不抬走,就发臭了。别的事情我们慢慢再找政府说去。”

楚良子没吭气。

村长继续耐心地做工作:“良子,要是追究起来,你先拿刀砍人的。人家牛镇长手都让你砍断了,现在还在医院里。”

突然,楚良子的大哥楚仓子高喊起来:“他们是凶手!不能放过凶手!要严惩凶手,一命换一命!”

人群有人跟着喊,场面一片混乱。

钟小凯大声说:“大家不要冲动!人是寻短见喝农药死的,谁借机诬赖政府,诽谤政府,都将自食其果。我奉劝各位广义村的大叔大哥,自己好好想想,千万不要做傻事。”

楚仓子叫喊:“他不说人话!死了人他还这么说,简直是猪狗生养的!我们不要听他放屁!我们要他赔命来!”

钟小凯用手指着楚仓子说:“你,再恶意煽动,对你没有好处!”

楚仓子跳起来,吼道:“怎么?还想再逼死一条人命呀?来呀,老子不怕!”

钟小凯手一挥,一帮民警冲进去,动手要搬尸体。楚仓子愤怒地对准钟小凯就是一拳,并对众人大喊:“谁动就打死谁!”

钟小凯猝不及防,身子摇摆了一下,差点摔倒。旁边,副镇长王文波赶紧扶住,并顺手挡了一下楚仓子。

周围的人加进去,互相推搡,继而拳打脚踢,一场混战眼看不可避免。

“啊啊啊啊啊!”一声猛兽一般的吼叫蓦然响起,犹如霹雳,振聋发聩。正在撕打的人们本能地停下来,寻找声音的方向。他们看见了一个人,右手缠着绷带,头发凌乱,双眼发红,神态极度沮丧,像电影里从战场溃退下来的残兵败将。只见他走到旁边小摊的一张椅子前,扶了扶残破的椅子,吃力地站了上去。

“我陪!用我的命,够不够?”他一字一顿地,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量在说。声音不是很响,却很重。

“牛镇!”有人叫了起来。

是他,牛有为。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所有的人愣住了。人们看着他,听他还会说什么。钟小凯隔着人群,远远地喊了一句:“牛镇。”看样子,是想阻止牛有为继续说下去。或者要他别跟那些人罗嗦。牛有为看见了,但是,他把目光转向广义村的人。

“事情是由我而起的,我没有把工作做好,责任全部在我,我一个人负责!要赔命,由我陪!”牛有为额前的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了他原本就不光亮的额头。他的嘴唇哆嗦着,全身哆嗦着,越说越激动,“你们不是要赔命吗?好,砍死我。反正我的手已经被砍断了,残废了。再来砍我的脚,我的头,我的身体,把我碎尸万段!够了吗?出气了吗?解恨了吗?这样一命偿一命,谁也不欠谁,是不是?良子老婆死了,我也死了,你们呢?你们活着的人呢?能活得安生吗?你们就不用偿命,不用坐牢吗?你们究竟想要死多少人?!”

牛有为话音落地,世界死一般的寂静,静得让人觉得恐怖。就在无边无际的寂静中,牛有为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是南水人,在南水出生,在南水长大,在南水工作。我做梦都想,我见到的每一个人,都能够给我笑脸,不要仇恨我,不要抱怨我,能够给我一点点,一点点的理解,一点点……我还期望,你们,南水的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日子能越过越好,能开开心心。……唉!你们以为,我愿意得罪你们吗?看见你们哭喊,我心里就好受吗?我干着我这份工作,我就得尽心尽力;吃着这碗饭,我就得对得起这个饭碗!活着,谁都不容易啊!”

眼泪泉水般涌出牛有为的眼睛,人们看到的,是一张因为悲痛而严重变形的脸。可能是悲痛过度,也可能是伤口疼痛,牛有为摇摇晃晃从椅子上下来,一步没有站稳,跌倒在地下。他把头靠在椅子上,好像突然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牛有为睁开眼睛,已经是躺在镇医院的病床上。廖晓芳说,他突然晕过去了,被送到镇医院抢救。牛有为觉得奇怪,怎么会突然晕过去呢?廖晓芳告诉他,医生说了,他伤口失血过多,太过虚弱,加上情绪激动。

“这样很危险的,牛镇,你得赶紧回县医院。你的手还要动手术。”廖晓芳着急地说。

牛有为好像没听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挣扎起半个身子,急切地问廖晓芳:“怎么样了?情况怎么样了?那些人,楚良子他们……”

廖晓芳按住牛有为,要他躺下。廖晓芳将近五十了,待人和善,有一副热心肠,平常大家都叫她“芳姨”。廖晓芳知道牛有为着急,就一五一十把事情说了。牛有为听说楚良子老婆尸体已经送去火化,广义村留下几个代表到政府办公室协商,其余的村民都回去了。牛有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重新躺到病床上。

廖晓芳说:“牛镇,多亏了你。大家都说了,这次要不是你,事情不知道会闹成怎样。说不定很难收拾。”

牛有为淡淡地说:“没那么严重。事情总要解决的。”

廖晓芳由衷地说:“那可不是!当时的情况那么紧急,乱糟糟地打成一片,谁敢担保不再出人命?县委已经跟市委汇报了,廖书记和其他领导也下来了,听说公安和武警也都准备出发了。你是个英雄啊,牛镇!”

牛有为苦笑着说:“呵,有我这么窝囊的英雄吗?”

门口有动静。廖晓芳一看,见牛有为妻子赵敏华不声不响地站在那,眼睛定定地看着牛有为,眼泪在眼眶打转。廖晓芳连忙叫了句:“赵老师。”赵敏华轻轻应了声:“芳姨。”眼泪哗地流下来了。

牛有为对妻子笑笑,轻松地说:“我没什么事,别担心好不好?”

赵敏华走上前,看了看牛有为缠着绷带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瞅了一眼输液的瓶子,抽抽噎噎哭开了,一边哭,一边说:“我能不担心吗?我一早把孩子送去学校,请了假,到县医院去看你。病房没你的影子,问护士,护士说不知道。我把医院都找过了,没有找到,心想你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急得我都快疯了。后来,才想起林司机来。赶紧给林司机打电话,才知道,你回南水了。你看看你这样子,半条命了,还是放不下工作。工作工作,你在南水工作这么多年,到头来,成了个残疾人。说不定哪一天,连命都要赔上!”

廖晓芳轻轻地退出病房。

牛有为微微一笑说:“没那么严重。你不用担心。”

“你总是这一句:没那么严重!你看看你现在,还不严重吗?你知不知道,在县医院找不到你,我真担心你会……”赵敏华忽然打住了。

牛有为依然微笑地看着妻子,半真半假地问:“担心我会自杀。是吗?”

赵敏华哭得更厉害了。

“傻瓜,尽想那些傻事。你说,我会做那样的事吗?我知道,你想的是楚良子老婆死了,我会受到处分。而我,会觉得委屈,觉得不公平,不值得。想这做人,辛辛苦苦,到头来落到这样下场,一点意思没有。万念俱灰,不如死了算。我跟你说,敏华,你不用担心我会自杀,我不会那样做。出了事情后,我满脑子想的就是如何解决问题,自己该怎么做。可能因为脑子里忙乱,倒是忘记想起自杀了。”牛有为呵呵地笑起来。

赵敏华止住了哭泣。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她擦干眼泪,面带微笑说:“有个好事告诉你,我考试通过,正式转为公办了。这是早上我跟校长请假时,校长跟我说的。”

赵敏华一直是民办教师,现在终于转正,牛有为自然也高兴。赵敏华还告诉牛有为,已经把孩子的奶奶请来帮忙,今天开始,她请假伺候他,直到他出院。赵敏华念叨,别人都说,你老公当着镇长,多威风,多体面。可是,他们不知道,你有多难。我说,有时你三天五天没有回家,一回来沙发上一坐,就呼呼大睡。他们都觉得好笑,都不相信。有时,我很想你调到县城,那样的话,孩子就能够上县城的高中,上了县城的高中,上大学才有希望,我们就这么一个孩子啊!可是,有时,我又想,你这么累,我们还不如回家种田,轻松自在……

赵敏华没有再往下说,她发现,牛有为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