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女儿牛慧珠-热血 热泪 热土

坝子村支书牛小满的女儿牛惠珠,过了中秋节,就满二十三虚岁了。牛小满有三个儿子,只有牛惠珠这么一个女儿,又是“满女”,自然是宝贝得不行。牛小满老婆宋勤玉怀牛惠珠的时候,计划生育政策还没有那么严格,宋勤玉到外县的娘家躲了一阵子,生下了牛惠珠。那一年,牛小满刚好四十二岁。

牛小满这支书当了多少年,他自己都糊涂了。认真算来,恐怕有十五六年。当初,牛小满是怎么也不愿意,可是镇上把他叫了去,又是动员又是教育,他嫌烦,就应允了。坝子村人口五百多,四个党员,牛小满是党员中最年轻的,又上过初中,能算能写还能说,是最合适的人选。其实,牛小满不但是村支书,还是村长。其他六个村委,分别担任财务、会计等职务。

牛小满心里明白,谁也不愿意当这个支书。田地分到户,村民过日子是黄牛过岭——各(角)顾各(角),再不用像以前那样,巴结村干部。唯一剩下的,就是三口鱼塘,和村子后面的风水山。风水山之所以留着,是担心分到户后,会在山上乱挖乱种,破坏龙脉,影响风水。风水山由三座连绵的山头组成,总共二百十九亩。山上林木葱茏,山花盛开,一年四季茂盛茁壮。村人历来相信,风水山是镇村之宝山,庇护村人平安吉祥。所以,风水山是万万动不得的。鱼塘每年投标一次,承包给村民。承包款详细记录在账,作为村里必要的开支。碰着镇里干部下来,一时半刻走不了,就留在家里吃饭。当然,吃的是牛小满自己的。

每个月,镇上发给他二三十块工资,还不够到镇上开会的路费。可是,得罪人的事情一件也没少干。计划生育啦,催交公粮啦,代收建校费啦,诸如此类,一家一家地赔笑脸,一户一户地磨,好话说尽,脚板磨破几层皮。碰着人家高兴,请你进屋喝杯茶;遇见别人心情不爽,没给你一个好脸色不说,甚至还把你臭骂一顿。牛小满起初憋气,可是时间长了,习惯成自然,也就老油条了。你骂由你骂,我的工作照做。好在牛小满脾气好,不跟你一般见识。一个村里,清一色都是牛姓,牵来扯去,沾亲带故的,天天照面,也不太好意思老是为难牛小满。事后村民议论:“人家这也是没办法,他当着这个支书,又不是他自个愿意的。再说了,他要不当了,还真不知道谁愿意当。可是,总得有人当呀,对吧?”牛小满这个村支书,就这样一直当了下来。

牛小满脑子灵活,能折腾。别人的地里插秧,他种生姜;别人的山上栽树,他种龙眼荔枝。当大家都种生姜了,他改种甜玉米;别人的山上也种上龙眼荔枝了,他收购果实,烘焙成桂圆干荔枝干。他接触人多,了解新信息,懂得很多别人不懂的。他老婆宋勤玉也出名的勤快,里里外外一把手,养鸡养鸭养猪,整年没歇过。牛小满家日子过得比别人好,别人羡慕,也跟着学。一次,镇政府组织各村支书参观学习,走到坝子村时,大家看见村头一座崭新的四层楼房,瓷砖贴墙,红瓦为顶,院子里一株高出院墙的一品红,闹闹腾腾地盛开,显得气派红火。村支书们连连赞叹,坝子村还有这么漂亮的楼房,看来这个村的人很富裕。一问,楼房原来是村支书牛小满的。牛小满说,房子是三个儿子挣钱盖的。大儿子牛惠犁开小四轮,二儿子牛惠耕开了个石场,三儿子牛惠播在外面打工,加上家里种些水果,养些鸡鸭鹅什么的。几个儿子没有分出去,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听的人不太相信,私下议论,当坝子村的支书还差不多。当别人问他这样搞特殊,怕不怕出事时,牛小满说:“出什么事呢?这些都是我们辛辛苦苦劳动所得,又不是收的谁的贿赂。做个村支书,有人给你送钱吗?有人贿赂你吗?再说了,支书带头劳动致富,有什么不对?”

坝子村分新村和老村。老村是池塘边的几排平房,古榕,老井,石板巷;新村是90年代统一规划建起来的,大都是一个小院子,两层以上的小楼。有了新村,老村渐渐被废弃,剩下的居民就是像老牛筋那样的老人。比起老村来,新村亮堂整齐多了。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完善的污水排放沟渠,卫生设施比较差,所以虽然新村有了,感觉还是脏乱。但是在农村,这样的问题不会太引起注意。镇长牛有为表扬了牛小满,并要各村干部向牛小满学习,带头致富。“嘴上说带领群众致富,自己却过着穷日子,不更新观念,不学习新技术,群众怎么跟你学?牛小满同志敢于尝试,懂得把握时机,带头勤劳致富,值得大家学习!”

牛小满美滋滋的,觉得这个村支书没有白当。

牛惠珠却不把支书老爸放在眼里。

“得了吧,老爸,瞧你得意的。你以为支书是多大的官呀?告诉你,是全中国最小最小的官。”

牛小满头一歪,说:“那又怎么样?无论官大官小,村官也是个官。再说了……”

牛惠珠知道老爸说话的习惯,不出两句,就来一句“再说了”。一说“再说了”,后边的话就像清明的雨,没完没了。她就抢过说:“以前,你不也是不愿意当的吗?怎么?现在当上瘾啦?”

牛小满沾沾自喜地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不同了!”

“不就是从六十块钱加到了一百二十块钱嘛!”牛惠珠揶揄道。

牛小满瞪了女儿一眼,说:“你个黄毛丫头,懂什么!”女儿大了,标志就是跟老爸越来越说不到一处。没说上几句,就争执起来。

牛惠珠蹭蹭蹭上了四楼,进了自己房间,把门关紧。她喜欢一个人躲在屋里,从窗口看远处的山和老龙河。看累了,就看像册。像册里都是她的同学,其中有一个人,百看不厌。她会把手放在相片上,轻轻地抚摸那个人的头发,脸、鼻子、嘴唇、眼睛里盛满了柔情。

那个人是牛得法。牛得法跟她同一天入学。此后,从小学到初中、高中,两人都在同一个班。从坝子村到镇中心小学,要走四里地,还要过老龙河。过老龙河是水面桥,老龙河水涨的季节,得绕好远的路,从另外一座大桥上过去。水面桥就是桥比水面高出一点,水泥桥面,直接卧在河床上。正常的日子,人和车都可以经过。雨季水满过桥面,只要不是太急的水,还是从那走。不过,自行车得扛在肩上。

上学下学,牛惠珠喜欢跟在牛得法后面,像个跟屁虫似的。牛得法很讨厌牛惠珠,头发黄黄的,鼻子扁扁的,动不动就哭。还有,她老爸是村长,家里比他家有钱。牛惠珠从小被娇惯了,说话总是盛气凌人。他想方设法躲着她,发现牛惠珠跟在后面,拔腿就跑。每天上学,牛惠珠早早背着书包,藏在一旁,见牛得法出来,马上跟了上去。后来,牛得法起得比她还早,两个人赛跑一般。老师见他们到学校早,学习也用功,就安排牛惠珠当班长,牛得法当副班长。牛得法不愿意,老师问为什么,牛得法自然不能直说,就只好当着。不过,他不愿意主动跟牛惠珠说话。牛惠珠找他说什么事,一问一答,木偶一般。

到了三年级,情形有所改观。牛惠珠不再动不动掉眼泪,说话也没有那么盛气凌人了。上学的路上,也不做牛得法的“跟屁虫”,而是高高扬起个头,脑后勺马尾巴一甩一甩的,骄傲得像个公主。班会活动,牛惠珠总爱针对牛得法,牛得法总是拗不过她,干脆不理她。

一次大雨过后,水面桥被淹在水里。村民挑着担子,依然涉水过河。牛惠珠在水边观察了一会,卷起裤管,一只手托起书包,一只手拎着鞋子,试探着走向对岸。不料走到中间,水深过膝盖,牛惠珠心慌,双腿发抖,再不敢朝前迈步。前后瞧瞧,水流湍急,烟雨茫茫,不见一个人影,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也不知道牛得法从哪冒出来的。他噼里啪啦踩着水,走到桥中间,拉起牛惠珠的手就走。牛惠珠也顾不得许多,紧紧拽住牛得法,亦步亦趋。没走几步,书包掉了,翻了几个跟头,向下游漂去。“真苯!”牛得法咕哝了一句,忽然弯下腰,背起牛惠珠。把牛惠珠放下,急忙沿着堤坝奔跑,寻找牛惠珠的书包。

四年级,牛惠珠有了一部“永久”牌自行车,而牛得法依然每天走路上学。放学回家的路上,牛惠珠总是走在牛得法的后面,半路碰上牛得法,她推着车,跟在牛得法身边。

“得法哥,”牛惠珠比牛得法小一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这样叫牛得法。“得法哥,自行车好重呀,我一点也不喜欢骑自行车。你来骑着载我好不好?”牛惠珠声音轻柔,盛气凌人的派头不见了。

牛得法一边走着,一边说:“我不。我又不会骑。”

牛惠珠讨好地说:“很容易的呀,我来教你。你试试好不好?”

牛得法脖子一扭说:“不试。你自己骑。”

牛惠珠不依不饶,牛得法终于让她缠得心烦,在一个下午接过了牛惠珠的自行车。此后,常常见牛得法踩车,牛惠珠坐在车后架上。牛得法不言不语,牛惠珠神采飞扬。

有个叫楚克明的同学打趣说:“得法,以后你要娶她做老婆呀?”

牛得法气鼓鼓地回答:“你神经病呀?你才娶她做老婆呢!”

楚克明说:“她有什么不好?家里有钱,长得也不丑。”

牛得法恶毒地说:“她家有钱关我屁事!她那么蠢,那么丑,鼻子又扁,眼睛又小,说话声音还那么大,谁娶她谁就是猪!”

这话传到牛惠珠耳朵,牛惠珠气疯了,恨不得把牛得法千刀万剐。从此,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仇人似的。

小学毕业,他们同时进了南水镇中学。高二那年,牛得法生了一场病,一个星期没有上学。那时候,牛得法是班长,牛惠珠是副班长,牛得法成绩总在第一,牛惠珠却是中等。老师给牛惠珠布置了一个任务,要她代表全班到牛得法家慰问,并把牛得法缺的功课补上。牛惠珠起初不愿意,老师批评她不像个班干部,下令她必须完成任务。

牛惠珠把作业本带去给牛得法看,生硬地说:“老师要我来。喏,这是这星期上的课,这是作业。”

牛得法没说什么,接过牛惠珠的作业本,看了看。“你这里错了。”牛得法说。

“什么?”牛惠珠不明白。

“你这道题做错了,你看,这。”牛得法指着作业本说。

牛惠珠不解地说:“这是新上的课,你没有听。你会做吗?”

牛得法拿过自己的作业本,翻开给牛惠珠看。“我没有去上课,但是,我自己看书自学。并且,把课文后面要求做的练习题都做了。你把你的作业本借给我,老师布置的作业,我明天就做好。”牛得法说着,突然咳嗽起来。

牛惠珠看见他脸色通红,紧张地问:“痛不痛?”伸手摸摸牛得法的额头,叫起来,“哎呀,你的额头好烫,你在发烧呀!”问牛得法药在哪里。牛得法回答在桌子上。牛惠珠找了半天,只找到一个小小的空纸袋。“你老爸老妈呢?”

牛得法说:“下地去了。”

牛惠珠倒了一碗水,端到牛得法跟前,说:“我去买药。”

半个小时后,牛惠珠转了回来。牛得法的父母依然没有回家。牛惠珠把药给牛得法吃了,又开始点火烧开水。火光跳跃,映照得牛惠珠的脸庞红扑扑的,妩媚而生动。牛得法倚靠在床边,不知不觉看得呆了。牛得法很奇怪,认识牛惠珠这么些年,从小看着她长大,原来一直以为她是个丑丑的女孩,怎么一转眼,就变戏法似的,变出个漂亮的大姑娘来。牛得法看清楚了,牛惠珠的眼睛虽然小了点,但很有神采;鼻子虽然不挺,但很端正;尤其好看的是红红的嘴唇,像熟透的草莓。伸手拿柴火的时候,牛得法发现牛惠珠胸前鼓鼓的,饱满圆润。他赶紧把头扭开,耳热心跳。

牛惠珠把开水装在热水壶里,走过来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突然,她吃惊地看着牛得法说:“怎么你的脸还这么红?你还在发烧吗?”话没说完,手已经按住牛得法额头。牛得法慌乱地拿开她的手。牛惠珠说,“不行,你这样得看医生。会烧坏脑子的。烧坏了脑子,就变傻子了。”

牛得法猛然抓住她的手,神态慌张,很不自然。牛惠珠一下子明白了,羞红了脸,低下头去。其实两个人的手也只是碰了一下,电光火石般,马上又分开了。

牛惠珠说:“原来你这么坏!”跑了出去。

后来,上了大学的牛得法跟同学闲聊,各自说说自己的初恋。牛得法想来想去,确定牛惠珠是自己的初恋。牛得法说,当时自己握着牛惠珠的手,最想做的就是抱住她,尝尝她嘴唇的味道。但是,他没有那个胆量,只是握了一下她的手,已经紧张得浑身哆嗦。

打那以后,牛惠珠和牛得法心里有了一份共同的秘密。人前尽量不让别人觉察,路上也很少约好一起走。然而,经常会在路上,不期而遇。两人会心一笑,心照不宣。

那段日子,他们感觉很快乐。谁也没有去想以后会怎样,只愿意永远这样,不要长大。

高考结束,牛得法如愿以偿,进了大学的校门。牛惠珠却名落孙山,结束了读书时光,回到坝子村。牛得法离开之前,把自己用树根刻的一只白鹭送给了牛惠珠,牛惠珠接过去,也没有说什么。就是牛得法走的那天,她也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愿意再见见牛得法。

牛惠珠心里明白,从此他们两个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

然而,她依然想他。这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