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廖远山觉得刚刚熟悉丰安，很多事情还没有开始，一年时间眨眼就溜走了。

梅雨季节即将过去，太阳一天比一天灼人。淅淅沥沥的雨丝收了，笼罩在崇山峻岭间的云雾也渐渐地散去。早稻扬花，花生即将收获，菜田里的油菜绿油油，大地生机盎然，丰富而饱满。造物主很偏爱丰安，赐予了丰安肥沃的土地，丰沛的雨水，无论种什么，都能够收成。所以，丰安老一辈人说，只要不偷懒，在丰安这片戳根筷子也能长成竹林的土地上，绝对不会饿死。

杜鹃花热烈的旗帜刚刚收卷，山稔子花就绯红了山野。品尝过山稔果的清甜，野栗子跟着又熟了。等到晚茬的水稻将熟未熟，不经意间，漫山遍野的野菊花已经太阳一般明亮。

也许，造物主觉得丰安的自然条件太优越，怕娇惯了丰安人，又把那样一条老龙河给了丰安，存心要考验丰安人的意志和耐性。每年的5到7月，是丰安防洪抗洪最为严峻的时节。雷声一响，父母官提心吊胆，老百姓心慌意乱。这时节，阳光灿烂，蓝天高远，大地祥和而温存。然而，说不定在哪个大太阳天，老天突然变脸，天河蓦然决口，把倾盆大雨一倾而下。山谷轰隆隆地轰鸣，小河哗啦啦地奔腾，老龙河的水位看着就涨了，一厘米，两厘米，十厘米，二十厘米……丰安人的心就拎到了嗓子眼。

汛期基本过去，大家可以松一口气了。一天，丰安的老百姓从电视新闻里，看到了副县长张国宏、钟铁威被处理的消息，群情振奋。姑且不论处分是重是轻，反正是处分了，已经表明新的领导班子整肃班子的态度和决心。说不定从这里开始，会有更大的动作。

有人议论，张国宏反正年纪大了，即将退休，拿他开刀，是一个策略。钟铁威的“党内警告处分”，根本无伤大雅。据说张国宏起初很不服气，闹腾了一阵子。后来，大概闹腾没什么作用，也就偃旗息鼓了。只是他原本一个副县长，处级干部，现在降为科级，作为一般干部使用，哪个单位敢要？再说眼看就要退休了。所以，张国宏关系没有变动，平日不怎么出现，偶尔会在县委大院里见他低着个头，急匆匆地像是去办什么事情。只是往日的气派，一点也不见了。专车没了，官职没了，人的精神面貌就是不一样。

县委县政府在县水利局大会议室召开全县干部职工大会——县委县政府原来的大礼堂残破不堪，一般大型的会议，都会选择在别处召开。这次会议非同寻常，被认为是丰安具有历史性意义的大会。主席台上鲜红的大幅标语，写的是：“整肃纲纪，从我做起，当一名合格的共产党员”；另一头的墙上，高挂的是“干群一心，群策群力，全面整治老龙河”。这两句标语，已经概括了大会的主题。

县长丘大章主持大会。他简单地说了几句，然后由县委书记廖远山作报告。廖远山扫视了一番会场，见一个个精神面貌不错，一双双眼睛看着他，充满期待，跟他在第一次全县干部大会上所看到的情形完全不同，心里自然很高兴。

“同志们，今天县委县政府召开这个大会，是丰安的一件大事，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看到人数这么齐，大家精神这么饱满，我很欣慰。”廖远山最令人佩服的是，无论大会小会，讲话、作报告从来不用讲稿。秘书梁小磊通常在会议前准备好稿子，请他过目。他看过后，提出一些修改意见。会场上，人手一份稿子，可廖远山已经记住稿子内容，往往脱离稿件，临场发挥。还有一点，就是他几乎没有废话，言简意赅。丰安的干部说，做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廖远山是丰安有史以来学历最高、最年轻的县委书记。“首先，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上级已经批复，同意我们全面整治老龙河的报告，并拨专款一千五百万。这预示着，全面整治老龙河的战斗即将打响！”

掌声骤然响起，经久不息。

廖远山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接着说：“上级的拨款，距离我们的预算两千万还有五百万的缺口。这五百万从哪里来？同志们都了解，丰安的财政暂时还比较困难，人民的生活还不富裕，一下子要筹集五百万不容易。但是，省委省政府这么支持我们丰安，我们就应该竭尽全力，解决这个困难。为此，县委县政府动员全县各单位、个人，尤其是党员干部，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为全面整治老龙河，奉献爱心和力量。我相信，有全县人民的共同努力，困难一定能克服！”

掌声再度响起，会场气氛热烈。

廖远山喝了两口茶水，略做停顿，神情忽然严肃起来。“同志们，刚才跟大家说了个好消息，下面，我要说说不好的消息。去年的计划生育工作，我们县吃了张黄牌。今年，夏季计划生育高潮刚刚过去，秋季计划生育高潮又即将到来，根据各个镇汇报上来的材料，形势不容乐观。无论如何，我们今年不能再吃黄牌，不但不能吃黄牌，还得想方设法，把这个黄帽子摘掉。会议结束后，请各镇马上回去布置，尽快投入工作。我把话说在前头，哪个镇有问题，我找哪个镇的书记镇长是问！到时，一票否决制，我这个县委书记不好当，你们书记镇长，日子也不好过！”

会场气氛凝重起来，大家互相递眼神，跟邻坐低声议论。

廖远山继续说：“我今天要讲的第三个问题，是严肃党纪，整顿干部队伍。各位知道，前段时间，副县长张国宏同志、钟铁威同志因为违纪，受到了纪检部门的处分。这表明，我们对党员干部违法乱纪的行为是不姑息，不包庇，不纵容，无论谁违反，都将受到严肃查处。前些时候，丰安赌博风盛行，我们一些党员干部也参与了。还有，涉足色情场所、生活作风腐化问题，也不是只有个别人。为此，县委县政府通令全县党员干部，洁身自好，严以律己，严禁参与赌博和涉足色情场所。如果违反，坚决按照法纪法规，严肃查处。会后，通令会发到各单位，并在县电视台反复宣传，请全县人民共同监督。同志们，丰安的经济建设正站在起跑线上，丰安的各项工作，正迈上一个新的台阶。历届的领导班子，为丰安的发展做出了很大的努力，为我们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在座的各位都是丰安的精英人物，一言一行，都在起表率作用。我希望，大家一起努力，营造一个和谐纯净的氛围，树立良好的社会风气，为建设一个崭新的丰安而共同奋斗！”

会场掌声经久不息。

廖远山是怎样拿到那一千五百万的？众人纷纷猜测。共同的认识是，廖远山原来给副省长当过秘书，父亲又是高官，有很深的政治背景，他要办的事情自然可以办到。猜测其实也没有错，廖远山是专程找了严实副省长，在副省长的大力支持下，才达到了目的。不过有一个情节，廖远山没有想明白。当时，副省长拍了拍廖远山的肩膀，乐呵呵地说：“小廖呀，你的事情我当然会大力支持。以后，我有什么需要你办的，可别推辞！”廖远山连连点头说：“只要省长用得着我，要我做什么都行。”心下嘀咕，他一个副省长，哪有什么要我支持的？不过说说罢了。

半个月后，全面整治老龙河的战斗正式打响。原定由副县长钟铁威担任总指挥，由于钟铁威刚刚受到党内警告处分，有人认为他不再适合总指挥人选，包括他自己。这时候，廖远山突然提出，由何为易担任总指挥；副总指挥还是由韩思智担当。启用何为易，很出人意料。班子讨论的时候，廖远山摆出了几条理由：何为易来自机关，也有基层工作经验，遇事沉着，有头脑，人际关系好，善于协调。尽管有人心底犯疑，可是没有人当面提出反对。既然人家一哥钦点，谁反对谁就是傻瓜。何况那并不是什么好差事。何为易故作谦虚了一会儿，并没有坚决拒绝，仿佛还喜形于色。问大家还有什么意见，莫正秋发言了：“很好，很好啊！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廖书记是用人有方啊！何县担任总指挥，很合适。”说完，啪啪啪拍手。会议室片刻的沉寂过后，众人跟着鼓掌。

盘而立出人意料地首先表示反对意见：“我认为，何县一直在公交线，对水利工程不熟悉，不合适担任总指挥。”

罗安瞥了他一眼说：“总指挥，运筹帷幄，懂得指挥就行了，具体工作有人做。而且，据我所知，何县到市交委工作之前，就是在是水利局的。”

盘而立理直气壮地纠正说：“只有三个月时间，好像是临时抽调帮助工作。”

莫正秋接话说：“好啊，太阳大从西边出来了，盘县可是从来没有这么踊跃发言。我说盘县，那么你认为，谁更合适当这个总指挥？你吗？”

盘而立声音低了下去：“我，我没有这个意思。既然大家都认为合适，我没话说。”

当天晚上，盘而立给廖远山打电话，还是固执已见。廖远山有些不耐烦地说：“盘县长，班子都定下来的事情，没必要再讨论了吧。”盘而立不好再说什么。

廖远山的决定，其实是因为何为易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有一天何为易找到廖远山办公室，大谈政治抱负，丰安的过去、现状、未来，头头是道，有理有据，令廖远山刮目相看。在谈到老龙河全面整治工程时，何为易很有见地。他说：“这是个重要的位置，用谁将直接影响到县委书记。廖书记，你到丰安不久，在用人上，应该有自己的考虑。蓝调事件要是有自己的人，也不至于那样被动。我在丰安这么长时间，也经历了两届班子，每个人的情况，我一清二楚。廖书记，如果你信得过我，我一定全力以赴，绝不给你丢脸！”廖远山听了，很感动。最后，何为易说出一件事来，把廖远山气得七窍生烟。何为易告诉廖远山，蓝调事件，其实莫正秋跟一班人就在现场，他们躲在暗处，看热闹呢！“那些人都是莫书记一手栽培的。”何为易轻描淡写地说。事实上，廖远山当时就狐疑，莫正秋他们的车在现场，怎么不见人？尽管事后莫正秋解释，他们蹲在大卡车后面紧急商议对策，廖远山还是怀疑，他们是躲藏在哪个角落不出来，等着看他廖远山的洋相。只是他没有证据，不好下结论。廖远山问何为易，当时他并没有在现场，怎么知道这些？何为易神秘地笑笑说：“谁都有自己的死党。现在办事情，没有几个信得过的人，寸步难行啊！”说得廖远山心里头热热的。

开工这一天，工地锣鼓喧天，彩旗飘扬，沿河两岸的群众奔走相告，纷纷拥上大堤，为的是看一看县委书记廖远山的模样，听一听廖远山讲话。

廖远山说：“我来丰安后，发现这里青山常绿，绿水常流，土地肥沃，气候宜人。这里距离省城也不远，交通便利，国道畅通。这里的人民很勤劳，稻花遍野，瓜果飘香。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我们的日子过不好？都说丰安穷，对里对外，我们习惯这么说：丰安是个山区县、贫困县。山区县不假，可是我们已经摘掉贫困帽子好几年了。是我们愿意穷吗？当然不是。那么，是什么使我们贫穷呢？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老龙河！千百年来，老龙河养育着丰安人民，可是，也屡屡带给丰安人民沉重的灾难。今天，全面整治老龙河工程正式启动了，这说明，党和政府没有忘记丰安。上级拨专款下决心整治老龙河，就是为了让我们尽快脱贫致富，过上好日子！有群众担心，这次整治，会不会像以前那样，虎头蛇尾走过场，在这里，我这个县委书记向丰安的父老乡亲保证，一定按规划完成全面整治老龙河工程。”

人群中有人喊：“要是完不成呢？”

廖远山朗声说：“我理解，有人担心我是个外来干部，不会永远呆在丰安，迟早是要离开的。今天，我郑重跟各位父老乡亲承诺，没有完成老龙河全面整治工程，我决不离开丰安。即使我在丰安做不了别的事情，也要把这件事情做好。请大家放心！”

阳光猛烈，烤得人浑身冒汗，眼睛刺疼。廖远山讲完话，走下河滩，用铁锹铲起了第一铲泥土。有个老人摘下自己头顶的草帽，递给廖远山，说：“廖书记，天热，草帽给你。”廖远山一看，是牛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