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三楼小会议室,四套班子会议正在进行。
县长丘大章主持会议。他说:“同志们,我们今天的会议只围绕一个中心,那就是关于全面整治老龙河。我在丰安三十几年,在县委也十几年了。在我的印象中,专门召集四套班子研究整治老龙河问题,还是第一次。廖书记来了以后,对老龙河的防洪抗灾非常重视,已经部署有关部门做了调研。接下来,希望在座的各位领导畅所欲言,就掌握的情况和认识,谈谈自己的意见。我看,首先就请列席今天会议的水利局局长韩思智同志,说一说调研的情况。”
韩思智从老龙河的基本情况说起。老龙河发源于大尖山,流经八个乡镇,沿河村庄二十三个,在下游的南水镇汇入北江,全长三十六公里。上流水流湍急,每当雨季或者暴雨天气,山洪暴发,洪水汹涌。下游的长岭镇、南水镇地段,地势平坦,水流缓慢,加上河床多年没有清理疏浚,洪水往往容易冲破堤坝,造成灾害。丰安是个雨量非常丰沛的地方,平均年降雨量超过二千二百毫米,而全省的年平均降雨量是一千七百毫米。丰安山多,丘陵多,集雨面积广,一旦暴发山洪,来势异常凶猛。民国十九年,老龙河遭遇二百年不遇的大水灾,山洪暴发,堤坝决口,死了一百六十多人,无数的牲畜和民房被毁。就现在老龙河的现状,与沿河两岸的民房分布的情况,如果再来一次二百年不遇的水灾,形势就太严峻了。更何况,也可能会有三四百年不遇,如果真是那样,后果不堪设想。整治老龙河,关键在疏浚河道,重新修筑堤坝。另外,在南水镇坝子村附近架设南水大桥。这些工程,主要在长岭镇和南水镇地段,全长大约十八公里,预算在两千万上下。
韩思智说的这些,大家都知道个大概。关键的问题是,这么庞大的一笔投入,从哪儿来?钟铁威是主管水利的副县长,他说:“整治老龙河的报告,年年都往上递,我也多次跟省水利局的领导汇报过。他们表示很理解,很支持,可是,最后拨下来的款都只有那么一点点,刚好够修复塌陷或者缺口的地方。搞得我现在都不好意思到省里去,反正我和韩局长一去,他们就知道是来讨钱的。”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
张国宏说:“今天这个会议,我觉得很有意义。老龙河的问题,是丰安的大问题,也可以说是丰安的死穴。老龙河大灾小灾不断,农民意见很大。每年公粮入库,工作都很难做。你去催吧,他说田都淹了,自己都要饿死了,哪有粮食交给国家?即使水灾没那么严重,他也往严重里说。反正,都是那老龙河害的,都是政府的责任。”
张国宏是从农业局局长的位置上来的,班子里数他年纪最大,再过三年,就“够钟”退休了。他是个秃顶,一激动,脑门闪闪发亮。大家都知道,无论大会小会,他都喜欢借题发挥。
“不过,你要是叫他出工出力,他是打死也不愿意的。”何为易提醒说。
莫正秋接着说:“怎么不愿意?要钱!”
何为易说:“就是说嘛,现在的农民,要他免费出工,根本不可能。哪像以前,只要政府一声号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个个很踊跃,很积极。我记得当年整修北江大堤,我还是青年突击队队员,热情高涨,肩挑手搬,越苦越累,越觉得光荣。可是现在,谁还听政府的?要他做什么事,你得求他。去年,修村级公路时,村书记挨家挨户去动员,要他们派几个工。可是,一听说没有报酬,谁也不愿意。他们也知道,那路都是为他们修的,关系到他们的切身利益。”何为易主管公交,来丰安之前,是市交通局的副局长。
主管工青妇的县委常委林翠薇是班子里唯一的“娘子军”,以大胆、泼辣著称。她年近五十,没什么城府,对人亲切和气。她说:“整治老龙河,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我赞成。好几届政府都没有做成这件事,如果我们这一届政府做成了,将是功德无量。”
马骏良的话很简短:“整治老龙河,当然比建办公大楼紧急。当时,不也预算过建办公大楼的资金吗?好像还不止这个数。可大家都认为,资金问题能解决。”
“我来说说。”党群副书记罗安准备发言。罗安也不是土生土长的丰安干部,而是从市委宣传部调来的。在廖远山来之前,他是班子里最年轻的。他为人比较谦虚,对谁都很客气。年纪不大,却很稳重老成。平常班子会议,他不会第一个发言,也不会最后一个说话。“刚才听了韩局长和各位领导的发言,很受启发。确实全面整治老龙河是当务之急。一方面,我们要发展经济,招商引资;另一方面,得赶紧解决老龙河这个棘手问题。这个问题一日不解决,丰安一日不得安宁。这边创收再多再快,一场大水下来,也冲个一干二净。再说了,年年靠上头赈灾,年年要钱,怎么树立丰安的形象?既然迟早要解决,不如就憋足一口气,大干一场。”
钟铁威观察着莫正秋,知道他差不多要出场了。果然,莫正秋接着罗安的话,慢条斯理地说:“这重修老龙河嘛,是很有必要。不过,我认为,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当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他点上烟,悠悠地吸两口,接着说,“刚换了新班子,廖书记也刚刚到丰安。目前我们要应付的事情太多,比如班子建设啦,社会治安啦,计划生育啦,经济建设啦,尤其是这个经济建设,说到底,一届班子是不是有所建树,重要的就看创造了多少财富,财政收入是不是有所提高。改善人民的生活水平,建设新丰安,不都是跟经济有关吗?所以我认为,抓经济是头等大事,其他的嘛等经济上去了,都好办。我说的不一定对,供大家参考,大家议议。多议议,也是好的嘛。”
一时间没有人接茬。廖远山看了看在场的人,等待着。钟铁威清了清嗓子,看着张国宏问:“张县,你觉得是不是也有道理?”
张国宏反问:“钟县,你觉得呢?”
钟铁威解嘲地笑笑说:“莫书记说的也有一定道理。问题是老龙河修是要修,什么时候修……”
莫正秋打断他的话说:“钟县,我看你就别绕圈子了,我们听听廖书记的。
廖远山看了他一眼,果断地说:“我的意见,一个字:修。”
众人微笑着,也不再说什么。会场沉寂一会,莫正秋轻咳一声,明确说:“那我保留意见。”
林翠薇迟疑地问:“问题是,资金呢?”
罗安看着丘大章,开玩笑地说:“丘县,要看你的荷包了。”
莫正秋本来想再强调一下反对意见,可转念一想,又放弃了。他想看看,这么大的一笔资金,廖远山到哪弄去。说不定,也跟以前一样,雷声大雨点小,不了了之。很显然,廖远山已经把整治老龙河作为在丰安打开局面的重头戏。那就走着瞧,看他如何收场。他暗暗思忖,肯定还有人跟他有一样的想法,只是不说出来而已。
丘大章想了想说:“县里的财政状况,大家不是不知道。不过,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成?大家来想想办法。”
作为三十万人口,年财政收入只有八千万的丰安县,要筹集那么一笔天文数字的资金,实在不容易。大家讨论来讨论去,最后的焦点,都集中在资金问题上。
廖远山一直认真地听着,不时在一本厚厚的本子上记些重要的东西。从前,记录的工作一般都是由秘书担任,一把手很少在班子成员发言时做笔记。在省委办公厅工作那几年,廖远山养成了一个习惯,不打断别人的话,别人说话的时候,不插话。
丘大章见坐在会议室后排最边上的盘而立还没有发言,就伸长脖子看着他说:“盘县,你还没发言,说说你的想法。”
这几乎是老规矩了。每次班子会议,盘而立都默默地坐在一个角落,静静地聆听。无论谁发言,无论发言的内容是什么,你不问他,他不表态,点到他的名,他仿佛恍然大悟,咳嗽两声清清嗓子,说出来的不是“好”,就是“很好”,或者“我没意见”,“我赞同”之类。谁都知道,他是个老好人。知道他不会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不过是象征性地表示自己的存在而已。盘而立清过嗓子后,笑眉笑眼地说:“各位的发言我都听了,很好。我赞同修。”
丘大章看看差不多了,就说:“接下来,我们请廖书记指示。”
廖远山放下笔,看了看在场的每一个人,神情轻松地说:“同志们,刚才大家发言很踊跃,介绍了不少丰安和老龙河的情况,提出了一些全面整治老龙河的好建议,我受益匪浅。我先说几句题外话。在这里,我年纪最轻,在座的各位都可以说是我的老师,有的还是我的前辈。我在丰安的时间最短,无论哪方面都没有你们了解。今后,我要多向各位学习,也请大家不要客气。说实话,是我主动请缨来丰安的,为的就是多学习多掌握一些东西。组织信任我,安排我来丰安,给了我一个锻炼的机会,也是对我的一个考验。我虽然有一些基层工作经验,但远远不足。恳请大家,今后多支持。只有大家共同努力,才能把丰安的工作搞好。”
廖远山说得很诚恳,像一个学生。这让在场的人很意外,又有些不安。意外是从来没有哪个县委书记像廖远山这样谦恭随和,彬彬有礼。不安是他们感觉到了,廖远山的谦恭后面,隐藏着一种力量和威严。
廖远山继续说:“刚才我认真听了各位的发言,可以归结为两条,一、大家对全面整治老龙河,意见基本统一;个别同志暂时持保留意见,我认为应该允许。二、资金问题怎么解决。既然大家认识基本一致,那么,我们要做的,就是筹集资金。我提个建议,供大家参考。我看,可以从几条渠道争取。第一,争取上面支持。我准备找个时间,向省委省政府有关领导汇报。第二,发动外商捐款。当然,丰安的外商不多,我们的工作要尽量做细,采取完全自愿的原则,有多少出多少,无论多少都表示感谢。第三,对全县人民全面动员,大力宣传整治老龙河的重要性和迫切性,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机关事业单位的干部职工,也按照自己的能力,为老龙河的整治贡献一份力量。”他的眼神落在罗安脸上,“罗书记,等方案一批复下来,立刻召开全县干部大会,也是动员大会。丰安电视台、丰安报都要大张旗鼓地宣传,造造声势。”
听廖远山的语气,似乎十拿九稳。即使不是十拿九稳,也是雄心勃勃,信心百倍。稍作停顿,他的目光在场内扫过,以坚定的语气说:“我们都知道,什么事情都不做,就不会犯错误,四平八稳,平平安安。只要做事情就要冒险,就有可能有失误。但是,我们在这个位置上,就得为丰安的老百姓确确实实做些实事。困难是很大,可是,我们不去尝试,不去努力,怎们能知道困难是不可克服的呢?怎么能知道不能成功呢?也有可能,难度并没有我们设想的大。只要我们有充分的信心,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再大的困难,也能克服!”
被廖远山的情绪所感染,会议室响起热烈的掌声,就连莫正秋也跟着鼓掌。
廖远山兴奋地说:“我提议,成立全面整治老龙河指挥部。大家商议商议,谁担任总指挥比较合适。”
张国宏提议说:“钟县是主管水利的副县长,当然他最合适。”
大家都说好。钟铁威清了清嗓子说:“感谢领导的信任。不过,这么大的事情,我担心不能胜任。”
莫正秋哈哈一笑说:“你是主管水利的副县长,你都不能胜任,谁能?”
钟铁威心里有想法,可他不能如实说。他看着廖远山说:“廖书记,我觉得,这个总指挥,只有一个人合适。”
众人看着钟铁威,等待他往下说。可是,钟铁威笑笑,没有马上说出来。张国宏忍不住了,着急地问:“你是说,丘县?”
钟铁威瞥了他一眼,故意卖关子说:“你们认为,谁最合适呢?”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丘大章眼睛一亮,知道是谁,就对廖远山说:“我认为廖书记很有眼光。你对情况比较了解,也有经验。你担任总指挥,正好。”
钟铁威憋不住了,提高了语调说:“我觉得,这个总指挥,廖书记担任最合适。“
丘大章摇摇头说:“廖书记要主持全面工作。”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廖远山。
廖远山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场面,沉思片刻,不慌不忙地说:“感谢各位对我的信任。不过,我担任总指挥,好像不太合适。起码是,你们要是做错了什么,可以有我顶着,我是一把手;要是我做错了什么,谁给我顶着?这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我的意见,还是钟副县长担任总指挥。他是主管领导,义不容辞。你说是吧,钟副县长?”
这一次的掌声更加热烈。
钟铁威见不好再推辞,只好满脸堆笑地说:“既然同志们如此看重我钟某,那么,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最后,丘大章说了几句,会议就差不多结束了。正当大家准备起身的时候,丘大章突然说:“最后,跟各位通报一件事情。市纪委的同志已经驻进了丰安,可能……我是说可能,会找个别同志谈话。不要有什么负担,这不过是他们的正常工作。我们不要受影响,还跟往常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众人起身,脸上带着笑意,互相寒暄打趣两句,相继走出了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