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日的时候,离高考只剩三天了。而现在是中午,所以,实际上连三天也没有了。
两天前,我终于安静下来,好好地看书、做题目。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自己竟然会在这十几年里学了那么多东西——不由很佩服自己。我开始痛苦地背英文单词,缓慢地一个一个背下去。一天前,A打电话来,我告诉他:我在看书,我差不多把所有的书都看了一遍。A说,蛮好蛮好。我伤心地说,襄没城。他说;干什么?我说,我来得及吗?我来不及了吧?A说,怎么来不及?我帮你复习了三个月,你还会有什么问题?我说,真的啊?他说,那是当然的。我心事重重地说,噢。
A突然说,哦,我想起来了,你志愿填过没有?我大笑道,那当然早就填过了。A舒了一口气,释然地说,那就真的没问题——一点问题也没有,你放心去考试吧。我笑笑,问,你这两天在干什么?他说,没什么,明天我大概要出去,到淮海路去买点东西。我从沙发上跳起来,兴奋地说,我也去!我也去!他大声说:你这个人!你给我看书!我大叫,我也去呀!他静了静,半真半假地说,随便你。
我高兴死了,因为想到高考之前还可以到淮海路去玩。我坚决地相信,到淮海路去玩一次,三天之后的高考就一点问题也没有了。
到了今天,中午,我准备好要出发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我不知道A什么时候去淮海路,也不知道他在淮海路的哪里。
我站在家门口,对牢走廊里的窗户看。看了半晌,我叹出一口气,背着一个大书包,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我乘94路,到襄阳路下车,然后慢吞吞地走到淮海路去。不久之前,A也曾经带我这样走过一次,然后,他还陪我乘车乘到家里,再自己坐小火车回家。他现在在不在淮海路上?
我走过了襄阳公园的围墙。在马路对面有一家看上去非常高级的发廊和另一家看上去非常高级的灯具店。当我走到拐弯处的时候,顺便偷偷瞥了一眼对面那个叫ShanghaiPlanet的咖啡馆——又有好几个外国人坐在露天里,胖胖的外国小孩在桌子椅子之间跑来跑去。我最终徒步走到了淮海路上,经过襄阳公园的门口——跟他们比起来,我是那么的不自由,那么不自由。
有一次A坐在教室里跟我聊天,旁边还有一个我们都不大喜欢的女生。A指着我说,喏,你这个人么是要绝对的自由的。我说,我怎么不知道。那个女生马上说,我也是的呀,我也是要绝对自由的。A瞥了她一眼,说,不是的,像我们这种人,自由一天到晚三番四次地挂在嘴上——她从来不说自由,可是她是不能忍受不自由的。我说,是吗?我怎么不知道。那个女生说,我也是不能忍受不自由的。A没有睬她,对我笑了笑。
A说我是最要自由的人,可是我现在走在淮海路上,找不到A——我怎么有自由?
我走过了一个音像器材店,走过了一个卖手视的店,又走过了几个专卖店,然后我穿过陕西南路,走到百盛门口,停住脚步。百盛这个建筑把一种灰绿色的光投射在石块拼的地面上,我站在这种光线里面。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碰到A。我在那里东张西望,移动着两腿的重心,看了一眼马路对面的巴黎春天。随即我走进百盛里面,目不斜视地经过Esprit和a.v.v,经过一条明黄一条蓝绿的Za专柜,经过手表专柜、首饰专柜,走到尽头的运动专卖,然后折回来,乘电梯上楼去。我把手放在电梯扶手上,头抬起来——感觉不到A的信息。
在百盛兜了一圈,我走出来。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我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有一种冲动,让我想到旁边的地铁陕西南路站去,去看看久违的季风书园。我定定地呆在百盛门口,头朝左转,望着地铁站的入口。很多人走进去、走出来,在我身边也是有很多很多人走进去、走出来。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在我身上晃了一眼——因为他们是那么兴高采烈,那么兴高采烈地朝Esprit、a.v.v、Za冲过去,所以他们不能忍受我这样戳在门口。——他们的视网膜上面。我知道他们是对的,我多羡慕他们能高高兴兴地到淮海路上来玩啊!我现在在淮海路上,没有办法找到A,得不到关于A的任何信息——我怎么对得起我亲爱的淮海路呢?我站在原处,叹了一口气——地铁站出口没有透露A的信息。我朝前走去,默默地对那些看着我的人说,对不起,请你们理解我。
我走过很多很多商店,走到伊势丹,走进去,又走出来,走到书城,走进去,又走出来,走过妇女用品商店,走过天桥,走到太平洋百货,走进去,又走出来。太平洋的门口总是很热闹,我站在那里,热昏了。我的支撑点在摇晃,晃得很厉害。我很惊恐,我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到哪里去——在哪里才可以找到A。
太阳直接照到我的瞳孔里,我自己很渺小地躲在太阳光后面,扭头看看太平洋高高的柱子。到处是时髦的红色,有一次我对A说,我喜欢死了这种红颜色。A回答了什么呢?我忘记了。他好像说,哦哟。也可能是说这怎么可能。我现在很想问问A,为什么这就不可能。但是我现在没有办法找到A。淮海路上找不到他的信息。
难道他不在淮海路上吗?
我走到路边的投币电话前面,扔进一块钱,拨了一个电话到A家。没有人接。嘟——嘟——的声音响了一下又一下,我侧过身子,靠在有机玻璃上面,望着马路。一辆法拉利开了过去。从前,只要一看见法拉利,A就好像正在我的身边,可是现在,路上没有A的信息。A的家里也没有A的信息。我直直往前方看着,累得眼皮一下又一下地掉下来,带出来几滴泪水,落在地上。我伸出手,用手背在眼睛上擦了几下——好像没有什么理由这样。
我挂上电话,环顾四周。第一眼看见楼房之间白色的天空的时候,我眼前突然出现几行字幕:
谨以此片献给
所有在一夜之间失去了父母朋友和爱人
而
孤独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的人
那是A给我看的一部捷克电影结束的时候打出来的字幕。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投影在白色天空上面,一行一行,凸现出来,然后淡出,凸现出来,然后淡出,淡出。一瞬间,我爱上了那部电影。我爱上了所有的电影,爱上了电影院。有一次,我对A说,将来我要在家里买一个大的屏幕,然后,放投影,我一个人看,看看睡睡。A点点头说,嗯,看不出来你是一个追求高档生活的人。我大笑,说,是的是的,我是追求高档生活的!我想念着,在那部捷克电影里,有一个很好看的留长卷发的男孩子,总是在家里把好莱坞电影投影到窗帘上面,于是有许许多多小孩站在他的楼下看电影,看到的人和字都是反过来的。
我转个身,往回走去。我的支撑点摇晃得厉害,晕乎乎地走着,想着:只要走,就总是会碰到的。
再次走过妇女用品商店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过的大概是这样一种生活:一边等待死亡,一边等待高档生活。不知道哪个会先来——还是一起来。要是一起来的话,好像也没有什么意思。A什么时候会来呢?
再过三天也不到,就要高考了。现在,我在淮海路上——假如今天我不能找到A,那么可能我就永远也找不到A了。我将消失在某所大学里,消失在世界上,消失在A的手心里,心里。长久以来我一直认为自己的高考会失败,可是现在,我突然之间非常自信起来——我确信自己一定能考上大学的。然而我又确信,假如今天我不能找到A,那么我的整个将来都会是失败的,孤独的,失败的,孤独的,失败的——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确定这件事情。
我开始一刻不停地拨投币电话。淮海路上,一个又一个沿路站着的投币电话吸引着我。我挨个儿朝它们走过去,投进一枚硬币,拨一个电话号码……始终没有人接。我每走一段路,每遇到一个投币电话,就开始机械地重复同一套动作。我一直不停地打下去,从淮海路的这头打到那头,甚至延伸到瑞金路、陕西路上。
我走过美美百货,再走,瞥了一眼ARMY小店,拐到华亭路上。华亭路总是有那么多人、那么多衣服。我跟着他们慢悠悠地走过去,走过了整条华亭路,到常熟路上,转了一圈,然后,回到亲爱的淮海路。
仍旧回到这条淮海路。我漫无目的地重新朝百盛走去。我想:不可能碰到了,完了。
徒劳的。
然而我还是一刻不停地打电话。我说不清楚打电话给他要干什么,就是想把这个电话拨通。如果他能够把电话接起来,即便什么也不让我说,就这样让我当场倒毙,我也愿意——因为终于让我把他找到了。淮海路的人行道被我走得软扑扑的,整条路上笼罩着百盛投下的巨大的灰绿色影子,所有一切都那么虚假……如果不能确认A的存在,我怎么确认我自己的存在?
建筑从我的面前走过去。法拉利从我的面前飞奔而去。我一直说,再往前走点吧,再往前走点吧。
突然之间,我遇到了国泰电影院。我收住脚步,在门口打量了一眼,随后就走了进去——我要找一个地方,让我暂时休息休息,让我躲开喧杂的人流,躲开热烈的阳光,躲开亮闪闪的玻璃,躲开百事可乐的广告,躲开找不到的A的信息,让我躲到黑暗里去。
我躲到了黑暗里。
我在电影院里面打瞌睡,很吃力地让自己入睡。音乐和人说话的声音在我魂灵里面一起一伏,就像我自己的呼吸。我疲倦地睡着了。四周都是黑色的,梦也是黑色的。
先是眼皮亮起来,紧接着全身都亮起来,魂灵也亮起来,亮透了,变成很薄很薄的一片,系在座位的扶手上,要飘走了。散场的时候,我醒过来。我身边有许多许多人的下半身在缓慢地朝门口移动。所有人都站着,惟有我坐着。四周都是亮堂堂的,而我自己坐在黯淡里面,脸被灯光慷慨地照着。我坐在原处,没有动,眼睛朝上翻翻,看见黑压压地阻拦着光亮的人,人,人。我就好像是暗无天日地坐在地底下,朝光明的地面死乞白赖地望着——就像是这里惟一一个失去希望的人。
我终于站起来,害怕地走到外面。还是淮海路,天甚至还没有暗,人依旧是那么多。我奔到进入眼帘的第一个投币电话面前,拨了A家里的电话——还是没有人接。我开始继续朝前面走去。真后悔,没有永远留在电影院里面。现在,又回到曾短暂逃离的灰绿色现实中来……我想哭……我在哭呢。
找不到A的信息。
我的身体里面是空荡荡的,我身体外面也是空荡荡的。
我偏离了淮海路,走到蓝灰色的瑞金路上去,就像偏离了我的轨道,偏离了能够找到A的轨道。瑞金路上,时不时闪过一个金色的橱窗,或者是金色里面带着红色和绿色的橱窗。我缓慢地、热切地望着它们,缓慢地走过去,走过一棵、一棵、一棵绿色大树——我看见正在沉下去的太阳栖息在那一棵、一棵、一棵绿色大树的树梢上面,叶片在粉金色的光里面,像金鱼一样游动着。我走过去,像一个潜水员,从水底从容不迫地走过去,跨过一丛一丛珊瑚,还有海贝,还有海星和海马,还有美丽的肌肤光洁健康的鲨鱼。我缓缓地,像跳舞一样地走过去,走到前面去,走到那里——更多的绿色大树,更多更多栖息在枝头的夕阳。
我缓慢地继续拨电话的经典动作——已经不怀什么希望了,就这样一刻不停地拨下去。挂上电话,我缓缓地想:好了,淮海路以及附近这一带密集的投币电话们已经接收了数不清的同一个号码了。如果有很多人分别同时到这里的每个投币电话去,揿一下“重拨”键,那将会有多多少少个莫名其妙的电话顺着不同的线路打到同一个地方去呢?嘻嘻,这个道理就跟我们的高考差不多。我一边想一边晃悠悠地朝前走去,过了五分钟,我才开始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既好笑又感动起来。我伤心地停在又一个投币电话面前,无数绿色的金鱼在我头顶上方
游来游去。
又一次重复嘟……嘟……的声音。我眼睛望着沉重的夕阳,在无所谓的麻木的不抱希望中,突然听到一个轻轻的异样声响,随即,是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喂?”
一阵风从树梢吹过去,绿色叶片无声地晃动起来,太阳跟着一起晃动起来。我的魂灵也站不住,晃动起来。银色的字幕一行一行打在粉金色树梢上:
谨以此片献给
所有在一夜之间失去了
父母朋友和爱人
而
孤独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的人
每个字都在蓝灰色水波里晃动。
A说:“喂?”他手心的温度就这样飞过千万个陌生的头顶,落在我的头顶上面,一丝一丝渗透到我的身体深处。“喂?”他又说。
泪水从我眼睛里涨开来,涨到外面,一直涨到树梢末端,把夕阳浸在里面,一晃一晃……绿色金鱼真的游了起来,从我面前游过去。
我眼泪温暖,周身温暖。首先,我往电话里发了一个气声,确认自己真实存在的声音。
“襄没城,”我说,“我爱你!”
世界全部沉到芬芳的水底去。我的双耳承受着爱情的压力,依稀听见风的声音,像一个一个小气泡那样上升到天空的顶端,上升到有许多云和水汽的地方。
“你在哪里?”A的声音在我耳边,热切地说。
“我一直都在找你。”我说的话和眼泪一起从魂灵表面滑落到地上。
他的声音轻下去。他就像一条美丽的热带鱼一样,在我耳边很轻柔很轻柔地说:
“我也一直在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