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舒美,舒美。”B斜靠在沙发上面,眼睛半开半合,没有出声。我还是叫着她的名字,同时伸出手去敲她的手臂。她眼睛闭着,手从半空中像个妖怪一样地向我还击,嘟囔着说:“你这人真恶心。来的时候么,不说话,要走了么,穷说。只有半个小时了呀。”我说:“没事没事,一会儿就说完,时间足够了。”
上午我到B家里玩。我躺着眯了一会儿,然后看了很久电视——看王菲演唱会。到十一点
的时候,我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所以B会那么怨我。
B的眼睛在沙发垫子上面张开了。她注视着天花板,然后脖子稍微动了一动,对牢我说:“那你干脆别走了。家里没有人,陪我吃午饭吧!”我说:“好的好的。”B的额头在软扑扑的刘海下面若隐若现。
跟B一起吃完午饭,我抢先跳到沙发上,侧身蜷缩起来。B在厨房里洗碗,嚷嚷着问我:“你真的把笔袋掉了吗?”掉笔袋的事情是我趁吃饭的时候跟她提起的,没想到她记住了。我说:“真的!”她的声音在说:“啊呀!”
两天前,上哲学课的时候,我把笔袋落在了教室里。十分钟之后我回去找,已经再也找不到了。我穿过几十排课桌椅,弯着腰寻找我的笔袋,最后在紧挨着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从这个位子看过去,可以看到前面每一张课桌的桌肚,黑得好像是野兽的嘴巴——我的笔袋不在它们中间,不在它们中的任何一个中间。我的眼泪掉下来,落在课桌的边沿上,流下去。
平时用的文具倒也无所谓。一想到笔袋里高中的校徽和团徽,眼泪就漫出来,跟随眼睛的眨动,温热地淌过脸颊,迅速流淌下去,有些落到A给我的红衬衫的衣袖上,留下一滩一滩像血迹一样难看的水渍。那枝樱花活动铅笔的塑胶笔杆上,密布着A帮我复习数学的时候在上面用指甲掐过的痕迹——现在没了。C给我的一块橡皮——上面用小刀刻着像艺术品一样的Z.L.——也没了。还有B借给我的米老鼠小发夹,我一直赖着没有还给她——没了。怎么会这样——先是钱包没了,再是笔袋。那许多许多和从前联系在一起的东西,一点一点地都消失了,弃我而去——而原来还以为是永远也不会离开我的。我脸上,一道一道错综冰凉的。
B走进房间,坐在我的脚边,把手放在我手背上,轻声说:“让我看看你。”
我轻声说:“我一直在想,我的笔袋在哪里。我的校徽和团徽肯定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等着我,等我去把它们带回来……可是,它们发不出声音,我找不到它们……”我的声音低下去。
B静静地听着,手在我的手指甲和手背之间慢慢摩挲。过了一会儿,她重复道:“让我看看你。”
B的手和她的脸一样,湿润的,总好像刚刚从大雾天里回来。我望着她,笑了笑,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有点恶作剧的念头:她的手一定被Van碰过了。这样一想,我的手就卑鄙地从她湿润的手心下面抽了出来。
这天晚上,C打来电话,问我劳动节放假想干什么。我说:“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呢?”他说:“去不去玩?要不要到外地去?到杭州去吧。”我说:“可能性不大。不知道家里人要干什么。”他说:“去和爸妈搞好关系嘛。”我说:“嘿嘿。”他说:“去吧!叫舒美、襄没城也去。就去一天。”我警觉起来,说:“你干什么?”他笑:“嘿嘿。”
有那么半秒钟的时间,我在脑子里思考C这个人:C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还在想着B呢?我坐的地方正对窗口,有一阵风从外面逃进来,窗帘鬼鬼祟祟地动了一动。
我说:“一天?去杭州玩一天?”他说:“火车。”我说:“火车来回就要去掉八个小时。”他说:“特快。我看过了,去七点,回来六点。”“特快也要三小时,”我说,“——可能还会晚点。”他沉默了片刻,说:“唉,不管了。反正大家能在一起聚聚嘛。”
我突然觉得很好笑,说:“哈哈,我知道了!下了火车,你肯定说,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吧。”他说:“是的是的。坐火车,我肯定饿了……”我抢上去说:“先吃饭,吃完饭,你肯定想睡觉,就要找个地方休息休息。”“然后就要赶火车回来了。否则要错过时间的。”我们两个人隔着电话线外加听筒哈哈狂笑。
连我自己也想不到的却是,到最后,居然让C说服了A、B和我三个人,一起去杭州玩一天。当我答应他的时候,从喉咙深处——深得不见光的地方——刹那间涌出一阵伤感。
6:45,C还没有来。我们说:完了,张斓这家伙别又放我们鸽子——车票也全在他那里。A第n次开始历数C放鸽子的恶行。B也有点急,一边还在骂我为什么要背一个那么大的包。“你以为要出去八年啊?”她说。我说:“是的是的。”太阳一出来,我体内的水分就开始往外跑。
当我们讨论来讨论去,气一点点漏掉的时候,C好看的身影在人群中出现了。我偷偷又对A说:“张斓真是好看。舒美损失了。”A笑笑,低头说:“也不知道张斓这次算什么意思。”我抬头惊讶地瞪着A,他往后退了退,摆手笑道:“别这样!”
C跑过来,说:“对不起哦。”我们说:“还好定在6:30,如果是在6:45,那就没希望了,来不及的。”C抬腕看看手表,大声说:“来得及的呀。”A在他肩膀后面大力敲了一下,说:“走嘞走嘞。”
到火车上坐好,我们才发现C带了一个非常好的照相机。我跟他开玩笑说:“你今天还准备有时间拍照啊?你不要吃饭和睡觉了啊?”C喝着无糖乌龙茶,面无表情地说:“我上个月刚刚去听了几次摄影讲座,今天能碰到我给你们拍照,是你们的荣幸。”“你当我们是试验品啊?”A笑起来说。B说:“谢谢你喔!”B看着C的时候,从头到脚都是笑的意思。今天他们两个人都穿着白颜色的衣服,肩并肩坐在我和A的对面,中间放着C的那瓶无糖乌龙茶,连身上的气味也似乎是一模一样的,叫我越看越舒服。火车刚刚开出车站,C就从包里掏出两副牌来,说:“打牌打牌。”我们都很有兴趣,就只有A说昨天很晚才睡,要眯一会儿。隔走道有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刚才和C搭过几句话,C就把他叫了过来,让A在一边听音乐打瞌睡。
我们打拱猪。A眯了一会儿醒过来,头凑上来看,手里举着C的无糖乌龙茶的瓶子说:“谁是猪?给我敲一记头!”我们说:“凭什么?”他说:“哎呀,我是裁判呀。”“打手!”C说,“什么裁判!”
B在看自己的牌,这时从牌上面把头抬起来,笑道:“他倒好,一个人逍遥自在,还要敲敲人家的头什么的。”C拉来的牌友在一边穷笑,笑得牌也掉在地上,他就说:“哦哟!”赶快弯腰去拾。我们就在牌桌上笑他。
A敲不到谁的头,只好继续闭目养神。过半晌,他突然一睁眼,嘴巴一歪,嘿嘿嘿嘿地笑,说:“谁啦?谁啦?”C说:“舒美!”A就站起来,越过我的头去敲B。这样反反复复,B被敲了好几次。A说:“刘舒美,怎么总是你啦?”B轻轻地说:“没有办法呀。”说着把牌打出去。C在B对面说:"Van打牌打得很好的,你怎么一点也没有学到呢?”我们大家都一愣,B脸上也有点僵的样子。没有人回答C的问题,只有那个拉来的牌友在一边很天真地出牌。
一路上C总是好像很不经意地提到Van,Van这个Van那个,没人睬他,他一个人在那里说。
我们在杭州真的没有玩到什么,就是觉得一路上太阳很好。C起劲地要给我们拍照。他说拍照有远景中景近景,每次都要找树叶或者树枝来当近景。有一次他实在找不到近景,我就一伸手说:“喏,把手伸给你,就又有近景了。”
在西湖边上,C正好吃完一罐可乐。他走到废物箱边说:“现在你们看我用脚把这个易拉罐扔进去。”说着,他就把易拉罐夹在两脚中间,然后往上蹦。易拉罐从他双脚间飞出去,飞得很远,哐啷啷落在地上。他跑过去捡起来,重复刚才的动作。我和A笑得差点坐到地上,B站在距离我们好几米的地方,我们来不及去注意她。C第三次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旁边走过来一个小孩,用非常不屑的口气说:“用手扔呀。白痴!”我真的坐到地上去了,A笑着要把我拉起来,拉了半天,一点也拉不动。
大约一刻钟之后,我们又遇到了那个小孩。他站在湖边,往对面看。C贼忒兮兮地走过去,站在他前面,叫A给他拍照片,很得意地说:“哼!谁叫你骂我白痴!”我笑得像个老太婆一样靠在树干上,走也走不动。
18:18,火车离开杭州站。我的眼光从车窗外面收回来,落到对面的B身上。白天太阳一直很好,到了邻近傍晚的时候,天却阴了下来。白花花的天光经过玻璃窗的过滤,照到B的脸庞上——是一种湿漉漉的浅蓝色。B本来望着窗外,感觉到我的目光,就扭头对我笑笑。她的眼睛在这种浅蓝色的光线下面,显得很清很清。整整一天过去,我到现在才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她神情中淡淡的不悦——一团一团干冰般的烟雾,悄无声息地聚集在她柔软的刘海下面,是和傍晚的天光一样的浅蓝色,不停散发着潮气。
A在说,他妈妈串联的时候跑到北京,很富裕地用她小姑姑给的十元钱买了一个比脸盆还要大的面包,跟一群人一起,一路啃到哈尔滨。我听了大笑,可是并没有像想象中笑得那么过瘾。C笑得最厉害,笑过之后说他们寝室里有一个哈尔滨来的同学,号称哈尔滨有一种面包,很大很大,特别特别好吃,每人只许买两个——大概就是A说的那种面包。B听了,在那里给C一一指出他叙述中的不合理之处。我在一边穷笑八笑,笑得牙齿都发酸了。
当我的目光又一次落在B的双眉之间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第n次开始想念陈小春。我每次一伤心起来,就总是喜欢乱想陈小春。
我们正以飞快的时速靠近上海。窗外的天光慢慢加深,而B的脸上总是同样的浅蓝色,衬着车厢里日光灯的青白色,看上去显得像果冻一样晶莹透明,随着火车轻微的颠簸,轻轻摇晃,摇晃,摇晃,摇晃下去。
C在我的斜对面望着我。我的目光和他对了一对——他的面孔绿莹莹的,下巴上有不规则排列的小胡茬,非常好看。然后,不知怎么回事,我就对牢他脱口而出说:“我实在是太喜欢陈小春了。”
A极其大声地、好像对我的行为彻底失望的样子,叫了一声:啊——天哪——!
B笑眯眯地说:“陈小春又来过了上海了。”我大叫:“真的?”B点点头说:“在华亭路上。看到的时候,我想打电话叫你过来,可是已经太晚了,来不及了。”我歇斯底里地说:“你为什么不跑上去对他说,叫他等我一等?!”愣了愣,我萎顿下来,摇摇头说:“算了算了。”A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轻声说:“那么想看陈小春?”我脸对着火车的天花板,点点头。
——我想起,在高中里一直反复做的一道物理题目:正在行驶的火车车厢顶上有一个水滴,问它落下时是会垂直还是往前还是往后。这道题目我从来也没有搞清楚过。后来发展成还要你计算水滴落下的速度什么的。我那时手握一支铅笔,把下巴放在草稿纸上,幻想自己就是那个水滴,高踞在车厢上方,盘算着往哪里落下……然后就以某个无法计算的速度坠落,坠落,坠落……落在列车员的脖子里。我再次厌倦地往窗外看去。火车开得很慢,仿佛是在山道上盘旋,小心翼翼。我想起初中那次到昆明去,火车就是这样开了很长一段路——一面是山壁,一面是悬崖。山壁上密密地长着树,翠绿的枝叶凑上前来,亲昵地在车窗、车顶擦过,发出“咝咝”的声音。
A、B和C在讨论软座是如何的舒适。B说买两张软座然后躺下来,是很舒服的。A说:这样的票价大概可以买一张软卧了。C说,可能还是坐着好,在火车上一躺下来就想人非非。A听了,嘿嘿笑着问,怎么就想入非非?
我拆开了桌上放的一包果冻,开始漫无目的地吃,间或抽一张面巾纸擦擦溅到脸上、衣服上的果汁。有一两次,A扭头看着我,很不屑的一副表情说:“你怎么智商那么低的啦?果冻怎么会溅出来的?”我理直气壮地说:“是的呀。”我现在经常肆无忌惮地大声说,是的呀,是这样的呀,是呀是呀。
喇叭里在说前方到达什么什么站的时候,我开始默默策划如何在前面不露痕迹地下车,下去住几天。可是这样一来,我的包就要落在车上了。于是,开车的时候,A、B和C就想:咦,解颐怎么没了?到了上海,还是没看见。他们就想:糟了,把解颐丢了!其实只是解颐把她的包丢在火车上了——是解颐把他们丢了。
我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在列车轻微的震荡中幻想出轨。转念一想,这样对A、B、C就太不公平了,于是就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A的手放到了我的头上——我感觉到他的那个温度。我现在不想说话了。尽管我从小就喜欢一天到晚唠唠叨叨,喜欢念经似的嗦,可是现在我还是不愿意说话了——千不愿意万不愿意。我想去跑步,一直跑到上海去。
我还是回到上海了。我们向地道走去的时候,我跟B拖在后面。我悄悄在她耳边说广舒美,你不要生张斓的气呀。你应该能理解他的呀。”B定定地把我看了一看,然后眼光坠到地上。在地道里,她说:“我知道。我不生他的气。”随即她抬头吐了口气,笑嘻嘻地说:“回去给Van打个电话。”
走出地道,看见外面露天里的灯光的时候,C大声说:“还是上海好!”我笑嘻嘻地看着他好看的脸庞和四肢,想:是的,上海是好。
可是,我还是回到上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