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高考之前的日子只剩下三个多月的时候,我不得不发现,B的话说得非常有道理——在上个学期,很多很多个月之前;她曾经望着我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要这样,冬天一过掉,时间就真的很少很很少了,很快就什么都结束了。
B对我重复这句话的那段时间,我还以为高考已经迫近了我。现在看来,当时我还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高考已经迫近”——很多很多个月之前的冬天,我又怎么会预见到自己也有
今天呢?时至今日,我才彻底地明白了这个道理——现在,距离高考还有三个月,我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头发都能感受到高考的迫近。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我这个人,坏就坏在总是明白得太晚。
天气热了起来。天气一热,人就开始害怕。我怀念起曾经无比仇视的冬天。
年级里的许多人都忙着要直升——到现在才下来的直升名额都是师范之类的,没什么特别好,可还是一直有人想要,想逃离这条高三的走廊。数学老师每天要咕哩咕噜地抱怨某个某个直升的学生,说他非常可惜非常可惜——谁抱怨也没有用。B说,人到了这个时候,头脑都昏掉了,只要让他们太太平平地逃走,他们死也肯的。我问她:“那你为什么不走?”她笑道:“我怎么不想走?张先生不肯呀。我假如能走,还等到现在吗?去年年底基地班联读班招生的时候就可以走了。”我想了一会儿,问:“基地班联读班不好吗?张先生为什么不让你去?”B笑笑,说:“难怪襄没城要说你傻。这么简单的道理也想不清楚。”我望着她总好像有点湿漉漉的脸——上面挂着笑容。她停了停,轻声说:“我和张斓,都是张先生手里的王牌呀。”又停了停,接着说:“襄没城这种人,不像我们那么出风头,就开心得多。”
A这几天一直在等直升考的结果,要是通过,他就提前进大学了。他的名额是这学期刚开学的时候拿到的。开学一个礼拜也不到那会儿,有一天中午,我在走廊里朝111走,远远就看见他站在教室门口。他的身影是暗蓝色,长长的。我手里提着一个装牛奶的大杯子,咣啷咣啷,一路晃晃悠悠地走过去,他一直在那里站着,一直站到我走到门口。我说:“你干什么呀?”他神色安静地注视我,说:“我去报F大学的直升名额。”我眼睛望着教室里面的讲台,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噢。”他一把拉住我,提高声音说:“喔唷,我太崇拜你了!”这时班上的一个同学从走廊里过来,我们欠了欠身,让他进门去,他注意地看了我们一眼,对A笑笑。等他走进去,我扭头看看A,说:“干什么呀?”他说:“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我一愣——他的表情在走廊昏暗的墨绿色光线中显得非常温柔——我只能说:“好的呀。你去考,蛮好的呀。”如果我没有看走眼,他听到我这句话,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么,脸飞快地红了一红——我默默望着他的样子,在心里喜欢了一万遍。他放开我的胳膊,叹了口气。我开始朝教室里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刚刚坐稳,A从门外走进来,说:“你出来一下。”我只好又站起身,跟他朝外走。他在我前面一步的地方,在走廊里走走走,一直走到我们平时常常在一起自修做数学题目的小教室,坐下来。我坐在他的身边。我说:“什么专业?”他说:“英语。”我说:“去吧。真的很好的。”他看看我,没有响。我说:“高三么,就是要死皮赖脸地抓住些机会,管它行不行呢,先抓住再说。”他对我笑,说:“你怎么不去?”我说:“我么,就算了。”他说:“嘿嘿,说到自己,就不对了。”我说:“是的呀。而且张先生也不会要我去。他要说我浪费名额的。”他笑眯眯地把手放在我头上,说:“你去,我让你。”我笑笑。这种话假如被张先生听见,他要掐死我了。
A现在在等结果,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等待的气味。我有一种预感:A肯定会通过考试的。
我还有一种预感,就是今天会有幸运的事情发生。
张先生走进来宣布了提早放学的特赦令之后,教室里一片欢腾。张先生说,不要吵不要吵,回去做做功课!就走出去了。过了半分钟,隔壁也传出一阵尖叫声。又过了一会儿,整条高三的走廊都回荡着“啊啊”的叫声,然后,突然“嘭”一声响,走廊静了一下,紧接着重新热闹起来,教室后排的人说,是四班的讲台翻掉了。大家穷笑八笑。
我对同桌说,我就知道今天会有幸运的事情发生。同桌一边把许许多多书塞到书包里,一边对我笑。坐在我后面的X连声说,去逛马路去逛马路!我立刻回头说,去吗去吗?她一边笑一边点头道,好的呀好的呀。教室里人走来走去,窜进窜出,半秒钟之内在我的课桌边上就经过了几十个人。现在很少有机会这样子全民运动的——他们脑子都很快,千分之一秒里就可以随机应变出几十个可供选择的方案,去玩,去堕落。X叫着,太有劲了!我说,疯掉了疯掉了!
隔壁有人来找X,她坐在那里犹豫不决。我说,你有事就去吧,没关系的。她对我笑笑,说,让我想一想。过了半分钟,她拍着我的肩膀说,去逛马路!我说,好啊!于是我们开始理书包。X在我脑袋后面说,喂,到哪里去?我眼睛对牢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想了一会儿,说,先理书包,理好再说。X说,好!我说,我很慢的,他们总是嘲笑我慢。X笑道,我也是,我是我们班最慢的。我说,不,是我。我们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教室里的人已经走掉了一半。
突然,我看见A在111门口逛进来逛出去。也不知道他是刚刚过来,还是已经来了一会儿了。我理着书包,眼睛看着他,嘴巴在和X说话。A把双手插在裤袋里,在教室门口走进走出,走进走出——我打量着他走进走出。班上的人已经走掉了一大半,他还是在那里走进走出。我开始紧张,担心,紧张,担心,紧张,担心。
书包快要理好的时候,我瞥见A——他走过来了。我往书包里塞笔袋的动作停顿了一秒钟
。
A站定了,手从裤袋里伸出来,按住我桌子上英文书的封面。他说:“有什么节目吗?”我说:“嗯……嗯……”他说:“找个好地方,帮你去复习数学和英文。”我说:“我要跟别人去逛马路。”他说:“去哪里?”我说:“没定。”他站着不走。我看看他放在英文书上的手,再看看他的神色温和的脸,想了想,刚刚把头转过去,X就在后面说:“不要紧,你去吧。我去和他们看电影。他们叫我看电影来着。”我傻笑。X大声说:“喂,不要老是笑呀。给个答复好不好?”我醒悟过来,说:“以后再一起去。”她理好书包站起来,说:“总有机会的。再见!”
X走了,剩下我和A两个人在教室里。
A一直站着。我叫他坐下,他不肯,一直往墙上瞪着眼睛,我只好看看他的下巴。我抬起头,伸手拍拍他的手臂,说:“喂!”他低头对我好脾气地笑,突然说:“直升考通过了。”
我一直仰着头。我们相互对了对目光。我说:“啊——那很好呀。”他笑着把手放在我头上。
A和我背着书包走出校门。太阳若隐若现,空气又潮又湿。他一直说热。我说谁叫你穿这么多。——他从里到外都穿着很吸热很吸热的黑颜色。他说,不多,不多的呀。隔一会儿,突然又说,真的多吗?我走在他的身边,时不时扭头看他一眼——我突然恢复了笑的功能,一直想笑;我想象着张先生把他叫到办公室里,说什么你考试通过了之类的话,就憋不住要笑出来。
我问A到哪里去,他说,上海图书馆去不去?我说好的呀好的呀。
我们上了920。A把手放到窗上方的吹风口下面,扇了一扇,说:“啊?真的开暖气啊?”我坐下来,说:“淮海路上都是空调车。大概是规定好的,几月几日之后就一律大开特开空调。”他本来身体有点佝偻地站着,现在坐下来,在我的旁边,靠近走道,把脚伸出去,说:“这么热的天,要开也应该开冷气嘛。”我说:“热死不管的。”
我的眼光在车厢里打着圈子。看了几轮,我悄悄对A说:“你快看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衣服的商标是倒过来的。”A说:“什么?你说响一点。”我不敢说得响,怕。被那个女人听见,只好重复了一遍——还好A听清了。他也压低嗓音说:“有特色呀。”然后我们飞快地对了对目光,一笑。很久没有跟A在一起做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情了。我开始用手里的车票折纸船。这种又长又窄的纸,折出来的纸船真是难看到家了。我把它捏作一团,扔在A的手里。他低头打量了一下,说:“喔唷!”我听着他的声音,笑了又笑。
A问我:“暑假里打算干什么?”我说:“没想过。随便干什么。”想其实是想过的,不过随便干什么倒也是真的。在我的记忆里,A不止一次问过我暑假里要干什么。我不止一次给他不确定的答案。对于他为什么要这样三番四次地问我,我也无法作任何解释。我透过贴着车身广告的茶色窗玻璃,看巴士正经过的一个工地——是烟草公司的一幢什么金叶大厦,“烟草公司金叶大厦”的横幅在工地入口处的大铁门上空大飘特飘。我眼睛对着窗外说:“不管干什么,总要先考得好才行的。”A说:“往好的地方想咯。”我听他说话,看见一幢金碧辉煌的大楼,上面全是金色的方格子,一格一格,方格子里面嵌着深蓝色玻璃窗,看上去就像一整块敦敦实实的巧克力。A的手伸过来,抓住我的手,定定地握了一握。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像放电影那样沙沙沙地响,除此之外,世界无声无息……我和A坐在车窗的这一边,一动不动;车窗外面的人沉默地游过去,游过去,游过去。
我们在上图四楼的外语阅览室里遇到了B和C。外语阅览室里摆着一张又一张很大的圆桌子,他们两个人就坐在其中一张后面。在他们的中间,摊开了一本其大无比的大书。他们的眼睛不在书上,在对方的脸上。我和A笑嘻嘻地朝他们走过去,还剩一半路的时候,C抬头看见了我们。他推推B的肩膀,B对我招招手。我一下子加快了速度,把A甩到后头——越来越接近B和C的桌子,我的笑容也一点点地越来越扩大。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就会笑起来——这也不是因为高兴。不是因为高兴。不是。
我先在B的身边坐下,然后A走过来,站在我们大家的对面,跟C搭讪了几句。B指指我旁边的位子,叫他坐,他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一歪,落在最靠近他的那个座位上。我和B和C在一张大圆桌上取了圆周的三分之一,A在我们大家的对面,可以同我们每个人连一条线——那么就可以开始计算这些扇形的面积了,这是我最讨厌的题目。
B开始跟我窃窃地小声说话。我们在那里交换着年级里的趣闻。B说,她班级里有一个原四班的人,在数学书的封面上写:“祝某某(就是他自己的名字)高考成功——克林顿。”四周很安静,我不敢大声笑,只好把笑声囚禁在舌头上面,脖子伸得很长,整个人就这样笑得闷掉了。B端详着我,一直微笑,对自己的笑话非常得意的样子。我的手在大圆桌桌面上摩挲,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在这个过程中,我瞥了A一眼——他在做题目,头低着,头发一丝一丝,像许许多多的小栅栏,遮挡在他眼前。我的眼光刚刚从他身上转移到桌子上,喉咙突然就痛起来,一下子痛得连话也不能说。我问B:”有没有水?”她把C的无糖乌龙茶从桌子那边移过来,递给我。喝了一口,我说:“为什么是无糖的?”B指指C,说:“讲究呀。什么东西都要无糖的,真是一点点糖也吃不得。”我窃笑着偷看C,心里在想:也许路上话说多了,进这个开着中央空调的大壳子,所以一下子不适应,喉咙就痛起来——不过,说真的,那点话怎么能算多呢?那点话,换在往日,给我一节课来说也还不够。
A一直在认真地做题目,C在看那本巨大的外文书。我和B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B说:“对你彻底失望了。”说着对A努努嘴,表示她指的那个失望的人是A。我头掉到肩膀中间,掉得很深,没有搭腔。她又说:“离这个阅览室关门还有半个钟头,你说我们是说话,还是做作业呢?”我说:“当然说话喽。”她头一歪,想了五秒钟,说:“嗯,做作业吧?”“不行不行,”我说,一边抓住她的胳膊,“哎呀,说说话吧?”B不响,开始在我带去的草稿纸上用铅笔划来划去。我说:“喂。喂。”B不耐烦地一挥手,说:“啊呀——!”随即扯扯C的袖
子,说:“喏,现在我布置你给解颐讲一个笑话。”
C的头从巨大的外文书上面抬起来,面孔笑眯眯的。他眼睛朝远处看,想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我有个初中同学,读那种封闭式管理的高中,住在学校里,被宿舍的生活老师管得苦死了。有一天,他们寝室的人吃了一个很大的柚子,然后在柚子皮上画上眼睛嘴巴,放在我那个同学的枕头上,用被子盖得很好,拉上帐子,再去叫生活老师,对他说:‘老师,某某不行了!’生活老师被他们拖得来,一看,说:‘哦哟,不要开玩笑。某某,你快点起来。’其他人说:‘不是的,某某的脸都发硬了!你摸摸看。’老师就伸手进去摸,一摸,吓了一跳,说:‘哎呀,怎么真的发硬了!’再一摸,发现是柚子皮,就说:‘哦哟,你们不要搞呀。’走掉了。那些人不甘心,又叫我的同学把衣服领子拉起来,头缩在里面,头上顶着柚子皮,背后一个人帮他把柚子皮扶正,追出去,一面走,一面叫:‘老师,某某又起来了!”
我闷笑,B在我身边,也穷笑。笑过之后,我又去缠着B说“喂喂”,她已经开始不再理睬我了。其实我也没什么话要说,又不好在这种高雅的环境中公然和她死皮烂脸地纠缠下去,闹了几分钟,只好从草稿纸里面翻出一张来——那上面有一道物理题目,是X嘱咐我带来帮她解的。我用胳膊肘捅捅B,说:“哎,帮我做一道题目嘞。”B问:“什么题目?”我说:“物理,有关冲量什么的。”B说:“帮帮忙!我是加政治的呀。冲量我是屁也不知道。”我又看了她两眼,叹着气把目光转回到草稿纸上。唉,冲量我还算知道屁的,只能我自己动手。
做了一会儿,我认定:这道题目我做不出来。
坐在这里,可以看见天。天下面,直接就是上图的拱形大玻璃顶。我看见玻璃顶周围一圈白色的边——不知道是不是石膏,说不清楚。上图这座建筑,中间是空的,可以看见底楼大厅,有人在那里走来走去——上面见天,下面见地,不错不错。
这个时候,有黄昏接近时金黄色的太阳光从玻璃顶透进来,被照到的东西,边缘都变得毛茸茸的,更加可爱了一点。A也是其中之一。玻璃顶就在我头顶上方,与此同时却又离我很远很远。我头抬起来,开心地、得意地琢磨着这个高高的顶,和它上面的太阳光。我现在算知道,人是怎样地热爱高了——所以要说“崇高”,而没有说“崇低”、“崇中”的。在我下巴往下几十公分,大圆桌染着金黄色,投下一圈一圈螺纹状的亮影子,转过来,又转回去,笃悠悠的,动作很精彩。
冷不丁B在我身边说了一句:“真好看!”我扭头一看,她原来也和我一样地抬着头,没完没了地看,怎么也看不够。我笑起来说:“真的是好看,好看死了。全世界这里最好看。”B说:“我也这么觉得。我还想,那圈白的石膏一样的东西上面,再放一盆一盆的花——放满,放一圈。”我把眼光从玻璃顶和太阳上面拽下来,凑近点问:“真的啊?是这样的啊?”她迷迷糊糊地笑着,不再说话。我头转到草稿纸上,盯着那道冲量的题目看,看,看,随后,提示关门的电子音乐就响了。我一敲桌子,说:“做不出。”站起来收拾东西。C在一边说:“哦哟,你倒是蛮爽气的嘛。”A手撑着头,坐在原地——我看见他一听这句话,很恶地笑了笑。他这个反应,促使我暗暗地给气炸了。
我们走出外语阅览室。B要跟我到上图外面的罗森便利店去兜一圈,于是我们问C和A什么时候会走。他们想了想,说,六点吧。我们说,哦,知道了。我伸手去,勾住B的胳膊。B一只手上上下下地扇风,说,哦哟,你怎么那么嗲的啦?她说这句话的语气把我们大家都逗得笑了起来。
我和B相亲相爱地朝上图大门口走去,经过那个有公用电话的地方。不知为什么,这里的公用电话特别忙,很多人排着横队,笑眯眯地靠在电话的有机玻璃罩子上,慢吞吞地讲话。B瞥了他们一眼,说:“哦哟!”我也说:“哦哟!”她笑起来说:“你不要学我呀。”
我们跑到罗森里去——我和B都是著名的罗森热爱者。B在我的前面,拖着我的手,在有限的几排货架之间来回兜过来,兜过去。每次经过贴镜面的柱子,我就偷偷往里面看一眼自己,趁机看见B乌黑的后脑勺。我们讨论糕点、寿司、鸡肉色拉,以非常缓慢的进度推进挑选和决定的过程。我请她吃了一个冷饮,是她最要吃的“意国咖啡”。后来我又说我要买杂志——我们站在杂志的货架面前,我问B:“买《萌芽》还是买《收获》?”B笑着说:“我看你还是买《萌芽》比较好。《收获》你看不懂。”我说屁,过五秒钟又嘟囔道:“小看我!”于是我就拿了一本《收获》去付账。走出罗森的时候,我挥舞着《收获》,对B说:“我这是超前消费。”B做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说:“你这种人哦。”
我一边跟着B走回上图,一边打量着手里的那本《收获》。不知为什么,看上去它是那么厚——那么厚,从没想到过的厚。穿过马路的时候,我突然明白过来:我是不会去看这本《收获》的。也许是因为它实在太厚了,也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走到上图的二楼,就透过玻璃墙看到了A和C,另外还有F和D跟他们在一起,环绕着圆桌子,围成一个大半圆。B惊讶地说:“咦,杜霜晓嘛!什么时候来的?”说着,我们就进了门,
朝他们走过去。F第一个看见我们,在桌子前面托着腮帮子,穷笑。我们走过去,大家打招呼。C在看梵?高的画,A的面前有好几本书,我弯腰看看,都是昆曲、和声、调性无调性之类的怪书;F和D在讨论题目。B手按在桌面上,说:“走吧?买了吃的,大厅里去吃。”C抬头说:“好的好的!”A说:“可以带东西进来吃的吗?”
我们谁也不知道,原来上图里是不能带东西进来吃的。我们六个人端着各式各样从罗森买来的吃食,坐在大厅沙发上大吃特吃——也许那些穿蓝衣服的工作人员从来没有见过我们这样空前的排场。有个中年管理员走过来,勒令我们马上停止这样的行为。B小声说:“我上次就在里面吃过一顿饭。”我说:“我们目标太大了。”C说:“你快点不要说了,被他们听到,要算我们屡教不改了。”我们笑起来。A提议到地下餐厅去,于是我们溜到地下餐厅。坐了没多久,有个小姐走过来——还是不准带东西进来吃。她要赶我们出去,A做了个手势,说:“我们不知道。马上就好,对不起。”我窃笑,说:“魅力值很高的么。”
我们坚持吃完了饭再出上图。我出了很多汗,脸热得要命,差点没噎死。当我跟在A身后走出上图的时候,喉咙里塞满了罗森的寿司。我回过头去,对B说,我胃难受死了。B没说什么,冲我点点头。她脸上没有表情,可是她的眼睛很深很深地看到我的喉咙里面去。我望着她的脸——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又伤心起来,米饭在我喉咙里痛苦地颤抖。
然后,B就走上前来,和我手拉手。我们两个人走得很慢,拖在所有人的后面。A和C在我们前面,F和D走得最快,健步如飞。我问他们:“现在干什么?”他们说:“干什么?回家呀。”F回过头,大声说:“我想到学校去晚自习。一起去吧?”C笑嘻嘻地说:“我知道,又是去约会。”F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只是一直说:“去吧?去吧?”我拉着B的手,轻声说:“其实我也不想回家。”B说:“那就去晚自习好了。”
我们达成共识,一起去学校晚自习。A说:“你们胃口很好的嘛!”他好像并不怎么愿意去,不过他没有反对。A最近总是不肯反对任何事。
天色渐渐地变晚了,马路在灯光里,有一种泡在酒里的感觉——就是一种颜色很漂亮的陈年老酒。我和B走得越来越慢,一荡一荡。我的魂灵从我肩膀上一点一点地滑落下来,像面包屑那样掉在地上,一路撒过去,撒过去。我把头放在B的肩膀上,目光在前面几米的A、C和F身上颠来颠去。我小声说:“我出来就是想走路。没劲透了。”一边说,我一边发觉自己的声音非常非常忧伤,就像最远处那幢大楼的玻璃窗上反射的灯光一样忧伤。我重复地表示着我想走路的愿望,对我自己忧伤的声音越来越着迷。我说,我想走路,我想走路想得要死,我想走路想得要疯掉了。B安安静静地听着,没说什么,一直什么也没有说。我太想走路了。
我说:“要是我一个人,就一路逛回去。”B说:“人太多了。”我说:“以后我们两个人来么。”B说:“一个人也挺好,两个人也挺好,三个人就不行了——要不停地回头,三个人都要彼此兼顾到,说话太累了。”她说这段话的时候,头一直低着,说完之后,就把头抬起来。我的头一直靠在她的肩膀上。我说:“烦死了。我就想,不要乘上车,不要乘上车,走慢点——我是不是很坏啊?”说着,我自己笑了——我是很坏么。B说:“等一会儿车来了,我们不要跟他们坐在一起,好不好?跟你讨论讨论襄没城。”她这句话,在我听来说得很奇怪——什么叫讨论讨论襄没城?我静静地琢磨了一下,偷偷笑了出来,说:“真的不要?”B说:“不要。”我说:“你说的哦?”B笑了,说:“嘿嘿,推卸责任啊?”我看着她,很开心地笑起来,说:“上次张先生跑进来问,你们班的某某某准考证号是多少多少吗?一个人说,是的。张先生问,肯定是吗?这人今天没来,要校对表格,所以我问问清楚。那个人说,肯定是的。张先生说,好,要是错了,就找你,你负责哦。我们哄堂大笑。那个人说,张先生要推卸责任啊。”B在旁边穷笑,笑过之后说:“哦哟,张先生。”B总是要说“哦哟,张先生”,好像和他很有渊源的样子。我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上移到她的手肘,挽着她。过了半晌,我突然叹出口气,说:“我觉得我傻透了。”B摸摸我的头,说:“别想了。”“我觉得我傻透了。”我说。
我们一直不停地朝车站走过去。C回头大声说:“你们两个走快点。”B说:“你们走快了,我们自会跟着,又不会走没了,”C说:“你们别存心拖在后面呀。”他皱着眉头。我说:“张斓要气死了。要不要你去陪他?”我们停在一块广告牌后面,B说:“管他呢!”说着一笑,脸上看起来模模糊糊,很寂寥。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停在这里,总之我们就是停了一停,听着汽车开来开去的声音——那种声音似乎也很寂寞,跟B脸上的表情一样寂寞。我探头朝大部队张望了一下,扭头对B说:“我看到张斓的脸了——吓人得要命。”B想了想,扮了个鬼脸。我拍拍她的肩膀,傻笑着。
再次走起来的时候,B说:“很多时候,我会回想起以前做的傻事情。”我兴奋地说:“是啊,我也是!”她说:“有时晚上睡觉的时候想起来,会把头蒙到被子里去,很难为情的样子,其实根本就没有人看到。”我笑笑,说:“就是。有时自己想起来会难过得要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傻,其实老早就都过去了。”
已经快要到车站了,F突然朝后面跑过来。B对我说:“你看呀,杜霜晓干什么?”我说:
“我怎么知道?”F一直跑到我们跟前,拉拉我的手,问:“你们说那边天桥上的紫灯好看吗?”我和B一起朝那里看了看,说:“蛮好看的。”她立刻转过脸对D大嚷:“哼,都说好看的,你还穷说我愚蠢!”D大声对我们说:“你们知道她怎么说的吗?她说:‘哇,那紫灯真是太漂亮了!’”我们——我、B、A、C——一起哈哈大笑,我在B的身边笑得一颤一颤,B烦恼地推推我,拖长声音说:“啊——呀——!”
公共汽车挤得屁也不要想进去,哪里还容得下我们六个人。现在是B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不停地踢着一面马赛克的墙壁。B说我的肩膀靠着真舒服。我说,嘿嘿,我的肩膀宽呀。B没回答,默默靠着,过了一会儿,轻声说,比张斓的还要舒服。我惊讶地问,真的啊?B甜蜜地微笑着,说,那怎么可能?她的笑容模模糊糊,好像一个梦游的人。
D喊了一声:“襄没城,请客叫出租吧!”A笑笑。C附和道:“是的呀。大学也进了,不叫你请客吃饭也很不错了。出租总是要请的喽。”这时候,又来了一辆车,比前面那辆屁也挤不上去的还要挤。A说:“你们叫吧。不过我好像只有二十块了。都拿出来,好了吧?”他把手伸到裤袋里去掏钱,旋即拿着一张二元钞票在我们眼前一晃,说:“不好意思,我把它看做十元了。现在只剩下十二块,怎么办?”B说:“那就大家出吧,要不然来不及上什么晚自习了。”C说:“那么,两辆车,怎么个乘法呢?”A看看我们,一副说不出什么的样子。我笑着提议说:“大叉有福里气么。”他们大笑。A不解地问:“什么?”C笑着说:“她说大叉有福气。”“噢,”A嘀咕着,“有福气啊?”他们又大笑。我刚准备我们大家围成一圈,然后大叉有福里气,拼出黑白来,F和D已经飞快地拦了一辆出租,坐进去了。随即,A也拦了一辆——他第一个接近车门,C第二,我第三,B最后。C站在后门边等我的时候,我打开前门,坐了进去。在这一秒钟里,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驾驶员扭头看了我一眼,但是我自己并没有看他。
车子启动的时候,播了一段话,说什么叫乘客自己系好安全带之类的话。A从后座伸手拍我的肩膀,说:“喏,系上安全带。”我看了看缩在座椅旁边的安全带的头,拉了拉,扭头求助地看看司机,犹豫着问:“要么?”司机笑起来说:“这是形式。”我还以为他的意思就是系安全带是一种形式,正准备去拉,听见他又说:“用不着的。”我说:“哦。”A在后座昏暗的光线里,像某个神秘人物一样沉声说:“你以为我真的要你系啊?”我懊恼地说了一句:“我对谁的话都信以为真的。”与此同时,我从车窗里看见F和D坐的那辆车子被我们一下超了过去,F的一对眼睛,隔着玻璃和空气,还是那么黑白分明。C在我身后笑嘻嘻地说:“解颐,你别那么当真呀。襄没城考上大学的事也是假的。”我刚要回头说不信,就听见一阵厮打声,还有B的笑声。
车子开到高架上面的时候,B又开始说C新剃的那个头——这是她第n次说起这件事。她说:“你怎么剃得这么短?你为什么不剃光头?”这也是她第n次做出这样的评价。我接上去说:“张斓,你这样子不好看,没有原来好看。”C皱着眉头,有点不耐烦地说:“不好看么就不好看了。我本来就不好看。”我眼睛对着车子的正前方,心里想,C说自己本来就不好看,实在是太委屈自己了——真的太委屈了。想着,我就一个人在那里笑,穷笑。
我又扭头说:“剃了光头要烫九个点。”A说:“好像方丈才会有那么多点。一般的和尚,只有六个点。”我说:“那就六个点好嘞。”我的兴致高涨起来,在椅子里动了动,又说:“不对,你这种人不行。你是假和尚,只能烫三个点。”B好奇地自言自语道:“这是用什么烫的呢?”“香烟屁股呀。”我说。司机一直在笑,这时开口说:“香烟屁股不行。用一根铁棒,烧烧红,然后烫上去。”我说:“唷,那很痛的。”突然听到A说:“哎呀,这里还有钱的么!”C激动地问:“多少多少?”他说:“二三十,在我衬衫口袋里。”
车子在校门口的对面停下来。我往开过来的路上望着,说:“他们怎么还没到呢?大概差一个红灯——大概两个。”我念着数,A开始过马路。我说:“不等他们么?”A说:“嗯……”C说:“不等就不等吧。”于是我们四个人朝校门走。B对我说:“我们这些人怎么那么无聊的啦?”我心事重重地答道:“不知道呀。”B顿了顿,说:“襄没城今天精神不好。”我眼睛望着走在前面的A的背影,没吭声。只听见B又说:“他等了那么久,也的确很累的。”B的手软软的,把我的手握了一握。我一直望着A的背影——灯光照着他的肩和背,那以下就是昏黑的、潮湿的,感觉好像他趟水离去……我突然感到了区别……一丝陌生……他进大学了,而我在这里过马路,过了那么久,也没有到那个对面的地方。也许永远也不会到了。
距离校门还有五步的时候,我一回头,看见F和D正走过来。马路上一辆汽车也没有,他们坐着来的那辆出租也不见影踪——仿佛他们就是这样徒步走来的,一直从淮海路走到这里。我们走进校门,他们赶了上来。我对F说:“刚才我们在马路对面撞到张先生了。”我的表情庄重严肃。F信以为真地说:“他说什么?”我说:“没说什么。不过他脸上的神态很怕人的。”F一开始呆呆的,没有什么反应,大家彬彬有礼地走了一段,要进教学楼的时候,她突然心事重重地低声说:“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