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放我一马如何

向左转！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立定！立正！稍息

高皇路小学成了验兵的基地。一个身着绿军装、戴着帽徽和领章的人站在队伍面前喊口令，训话，前来验兵的精壮小伙排在队伍里，等待检验，有的自信，有的惶恐，每个人都像刚上市的兔子。

高强走在队伍中间，精神抖擞。

学生放了一天假，但他们不回家，围着看，连体育课都没上过，更没见过这阵势，这么多人走来走去的，有意思。

高光挤在人群里，看见队伍中的高强，心中颇有些自豪，对喊口令的人更是惊讶。高光在电影里见过军人，看见“活的”，还是第一次。绿帽子，红五星，红领章，皮腰带，身材笔挺，浓眉大眼，这叫威武。

要是大哥高强真能当上兵就好了！

高光对口令也有兴趣，在电影《渡江侦察记》和《侦察兵》里看过喊口令的，大部分是敌人喊，可口令都是一样的，看着电影，高光还颇操练过一阵，今天算是真听到喊口令了。

“立正！”

一声口令喊出，众人都立正了，高光在人群中却脱口出：“稍息。”

哈哈哈……

众人笑了，验兵的小伙子们也笑了。

高光以为军人会恼火，但他也笑了，还转过头来看了看高光，冲高光点了点头，紧张的气氛缓和了。

高天民却走过来，训高光道：“再乱叫把你关起来。”

高光缩在人群里，不吱声了。

高光突然看到高苹站在对面的人群里，高苹穿戴整齐，惹人注目。

“我姓万，大家可以叫我万排长，”军人开始讲话，“今年这里带兵，希望能带到好兵，也希望大家踊跃报名。下面大家报一报自己的姓名、年龄和文化程度，同时回答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当兵？怎么想的就怎么回答，不要紧张。从排头开始。”

排头是一个大高个，小伙子很英俊，一张嘴却是个结巴“我……我……叫马……马……二狗，19岁，三……三……上级没上完，当兵能吃……吃……饱饭。”

众人都笑得不行，越笑马二狗越结巴，好不容易说完，排长笑着说：“很好，下一个。”“我叫高大力，21岁，没上过学我不想当兵，当兵不就是抓壮丁吗？俺爹逼着我来，还说当兵没人敢欺负，我就来了。”

万排长表情严肃，说道：“下一个。”

下一个轮到高强了，他清了清嗓子，皱了皱眉头，睁大眼睛，声音宏亮：“我叫高强，20岁，高中毕业。我当兵的目的是保家卫国。”

万排长脸色开朗了，点了点头。

等所有要参军的人讲完，万排长进行形体目测，无非是喊一喊口令，看看走路正不正，会不会向左转、向右转，懂不懂稍息、立正。

“向左转！”

万排长第一个口令喊出，马二狗向左转了，高大力却向右转，两个人碰了鼻子。

高大力自信地说：“你错了，往左转。”

马二狗说：“你……你……看是谁……谁……错了？”

高大力一看众人都是背着他，他说：“你们都错了，都转反了，万排长叫我们向左转，你们怎么向右转呢？”

众人都笑了。

万排长说道：“高大力，你可以出列回家了。”

高大力瞪着大限问道：“俺是来验兵的，万排长，你叫俺出列干什么呀？俺爹叫俺来，俺就得来，俺不怕抓壮了，真的，俺不怕……”

高大力说个没完，万排长把他拽出队伍，交给高天民。

高天民把高大力拉走了。

目测完，进人下一轮的共20个人，等星期天要到王桥公社去体检，高强在其中。

人群散了，万排长把高强留下，拍着高强的肩膀说：“高强，不错，下一轮要好好表现，大有希望。”

高天起陪着笑脸对万排长说：“就是，高中生，就是有水平，就是，万排长还要多指点，多指点。”

万排长要到高强家里去看一看，高苹却出现在他们面前。这种场面，女子总是少见的，更何况高苹又是一个漂亮女子，就显得更惹眼。

“万排长，你们要女兵吗？”高苹很大方，一双大眼睛忽闪着，看不出岁月的伤痕。

“不要，我们不要女兵，我们部队不是招女兵的部队。你想当女兵吗？”万排长对这样一个女子表现出惊奇。

“想当，谁不想当？只是没有机会。算了，我也是随便问一问，不要算了。”高苹不无遗憾地说着，转向高强，“高强，我看见了你的表现，真不赖，不愧是高中毕业生，咱们还是校友呢，忘了吗，我比你高两级？”

“怎么能忘呢，你在学校里就是很活跃的，组织过好多批判会。”高强面对大大方方的高苹，有点脸红。

“对了，高强，借你的高中课本给我看看行吗？我的早就扔了。”

“行呀，怎么不行，我又不看。你干吗要看？”

“随便看看。你先忙当兵的事吧，过几天我来找你。”

高苹走了。

万排长问高强：“这是你们村的……真可惜，生在这么一个地方。”

高强带着万排长来到家里，妈妈在家，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招待万排长。万排长很随便，问这问那，高强－一作答。

高光站在万排长对面，看着万排长的军装出神。万排长看出了高光的心思，摘下军帽递给高光，说道：“小朋友，想不想戴戴帽子？”

高光不客气，接过来戴在头上，帽子太大，像一个筐子扣在高光的脑袋上。高光对着镜子，一个小脑袋顶着一个绿军帽，上面红五星闪着光辉，美在心头。

去公社体检的那天是星期天，高光要跟高强去玩，保证不惹事，高强答应了，没有自行车，要步行，高光说不怕，步行就步行，不就十几里路吗！

刚要走，高苹来了，来借书，高强给她找出书，她翻着，问高强：“高强，你要步行去公社吗？”

“对，不步行怎么办？”高强的脸又有点红。

“骑我们家的自行车吧，我们家今天没有人骑。你等着，我去给你推来。”

不一会儿，高苹回来了，把自行车交给高强。高强去收拾东西，高苹把高光拉到一边，塞给高光一个瓶子，小声说：“高光，这里面是醋，你藏在身上，说不定你大哥能用到。别说是我给的。”

高强骑上自行车，带着高光，一路风尘来到王桥公社医院，见到万排长和高天民。

万排长拍一拍高强的肩膀，说道：“别紧张，不会有问题的。”

很多人都在查体，四肢、体重、视力、血压，一个接着一个，像是一条流水线上的产品一样，过关的满脸笑容，刷下来的一脸忧伤。

快到高强了，前面接连刷掉了三、四个，全都是因为血压高，马二狗的血压竟然高达180。

高强面色红润，心跳明显加快，糟了，弄不好血压要出问题。

高强走出队伍，掏出五毛钱给高光：“高光，快去供销社买瓶醋来。”

高光不接钱，不紧不慢地从包里掏出高苹给他的那瓶，高强大喜，接过醋瓶，躲到一边，一口气喝下去一半。

体检顺利通过，血压正常，80至120。

万排长对高强说：“只剩下政审了，你家的情况我基本都了解，不会有问题的。”

高强骑自行车回家，高光坐在后座上。

“高光，哪来的醋？”

“高苹给带的，她还不让我告诉你呢。”

高光没有看见高强的脸，只觉得自行车骑得更快了，不知不觉间，高强吹起了口哨，很清脆的口哨。

政审结束，高强全部过关，万排长又来过他家一次，通知他做好一切准备，两个星期后就要成为一名军人了。

这是让全家振奋的消息，高家的祖坟上冒青烟了。

“应该想办法把你爸爸找回来。”妈妈说。

“不，不要他回来，这辈子不想见他。”高强说。

高强走了好多亲戚，去了一趟枣庄，告诉姨妈他要当多了，姨妈高兴得哭了一场，叫他好好干，为妈妈争口气。

日子越来越近了，高强就要离开家了，邻居们不断有人为庆贺，妈妈张罗着请客。高天民当然是少不了的，可是请了两次都不在家，问去哪里了，高远说出门了，今天回不来。第二天又请，还没有回来。

明天就要走了，高强带着高光来跟杨老师告别，高苹正在杨老师家里，拿着书本向杨老师请教。

“我没当过兵，可我羡慕当兵的人。”杨老师说，“我没有别的东西，送你一本书，希望你当个好兵。”

杨老师把一本老版的《孙子兵法》递给高强，高强郑重地接过去。

“祝贺你，高强，当了军官别忘了我们。”高苹的话里有几分酸楚，“你的书能送我吗？反正你也不用了。”

“当然可以，你怎么又看起书来？”

“随便看看。”

高强和高光走了，高强以为高苹会叫住他，或者会再让高光转给他什么东西，比如她亲手绣的花手帕、枕头套之类，可是高苹坐在杨老师的屋里，连送都没送他。

先到王桥公社报道，妈妈、高进、高光都去送高强，爸爸一直没回来，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新兵都在公社大院里集合，有人已经领了新军装，穿上，旧衣服退下来，成了家人的战利品。高强去找万排长领新衣服，万排长不发给他衣服，却把他带到一间单独的小屋子里，让他坐下。

“高强，你们家在村里有没有仇人？”

“没有……没有……”

“那你了解你爸爸的历史吗？”

“了解一些，不是十分清楚。”

“唉，”万排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是我挑选到的素质最好的兵，可是我却不能把你带走了。就在昨天晚上，武装部和征兵领导小组做出决定，不能让你入伍，因为你爸爸有历史问题。你爸爸48年打淮海战役时当过一次逃兵，62年在工厂又因为工作失误导致一次停产才被下放回原籍的。按说这些都是未记入档案的，可是你们村里有人知道这两件事，汇报了……我很遗憾，可是我没有办法，这种事是无法调和的，我给你争取了，上级不同意，谁也担不起错误……看表面高天民是一个很厚道的人，谁知道……”

高强的大脑停滞了，眼前一片漆黑。

高强听不见万排长的话，眼前闪现出爸爸的脸，一张可恶的、丑陋的脸……接着是高天民的脸，一张扭曲的、污浊的脸

高强久久地闭着眼睛，不说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猛然间，高强冲出门去，穿过院子里的人群，向公社大院外面跑去。

妈妈、高进、高光以为他肯定是换上新军装出来，可一看见他满脸的愤怒，妈妈知道出事了，高光却跟在后面叫道：“大哥，你怎么还不换新军装？”

高强不理他们，直冲出公社大院，向高皇路方向奔去。

万排长走到妈妈、高进和高光跟前，告诉他们一切。

妈妈带着高进和高光紧跟在高强后面追，跑了十几里路，一直追到家里。

高强手持菜刀，站在高远家门口，叫着：“高天民，你个狗娘养的，有种你出来，看我怎么把你剁成肉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