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按住心跳
高苹毕竟是刚刚高中毕业的少女,当了妇女主任以后,仍对女人的一些事情不了解,就是通过看《计划生育工作手册》和常工作给她带来的一些《妇女通讯》明白了怀孕、流产、结扎之类的事情,也说不出口。在村部开会的时候,常工作和高天民经常说起村里谁谁谁该带环了,谁谁谁该流产了,高苹的脸腾地就红了,还捂着嘴笑。常工作就批评她说:“高苹你这是什么态度?妇女工作是很神圣的,你怎么能嘻嘻哈哈?”
高苹的脸就更红了,笑得弯了腰,说道:“我不是嘻嘻哈哈,只是这种事……”
“这种事怎么了?这种事就是你的工作,有不懂的地方,我是过来人,在公社里又做过多年的妇女工作,可以请教我嘛。”
高天民也在一旁帮腔教育高苹:“对嘛,常工作做妇女工作是很有经验的,很有经验的,自从他来蹲点,咱们村的妇女工作就走在了全公社的前头。再说了,他又是你的干爸爸,你是他的干女儿,女儿在爸爸面前还有什么事不能问的?不能说的?女儿是爸爸的心头肉,干女儿至少也该是干爸爸身上的一块皮吧?”
一次,两次,三次,高苹的脸不再红了,《计划生育工作手册》成了她的“圣经”,时常装在身上,常工作对着手册对她进行辅导,告诉她多大的女人就可能怀孕,女人怀了孕会有什么表现。高苹也会很真诚地问:“女人生第二个孩子是不是比第一个容易?”“女人结了婚不生育怎么办?”
辅导往往是单独进行的,在大队部里,在常工作的宿舍里。高天民有时要到大队部去,碰上常工作给高苹辅导,他在旁边听几句,插不上话,有些内容也不适合他听。常工作又是一个礼节很周全的人,一边给高苹辅导着,还忘不了对高天民打个招呼:
“高天民同志,你坐,这是你的大队部,你可不要客气哟。”
在高苹面前,常工作把“同志”两个字咬得更清楚,更像“通知”的发音。
高天民一听这话,越觉得自己不该呆在这里,就说:“对,对,大家的大队部,也是你们的大队部,你们辅导,你们辅导,我要去检查牛棚,大花牛要生了,我得去催一催饲养员,你们辅导,辅导吧。”
大队部里只剩下高苹和常工作,辅导经常到深夜。
高苹进步得很快,用常工作的话说就是她成熟了,具备了一个优秀妇女主任的一切素质。常工作要给高苹身上压更重的担子,带她去公社开妇女工作会议,让她处理高环家和高远家关于谁家的鸡多吃了谁家的菜的问题,让她填报年底的生产总结表和明年的生产计划表。总之要把她培养得像李双双那样,里里外外都是一把手。
高苹毕竟是念了高中的,是当时村里文化水平最高的,她懂得常工作的意思,是让她成为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强人,可是她也明白,女人之所以是女人,就在于她是柔美的,是与男人的粗犷相对应的,所以她在努力把自己塑造成“里里外外一把手”的同时,也没有忘记她是一个正值妙龄的女子,需要表现出美来。
高苹换掉了学生装,穿起大大方方的女制服,红围巾上又加了一块纱巾,脸上常常涂一种很香的雪花膏,是村里人都不曾闻到过的,皮肤就显得更加细嫩。
高天民闻到高苹身上的香味会使劲耸一耸鼻子,说不清是不屑还是贪婪。
高苹讨厌这种神情。
常工作就不,总是微微哈动着鼻孔,从容不迫地嗅,这叫欣赏。
高苹觉得常工作欣赏的动作很文雅,与她的装饰和雪花膏的味道相适应。
常工作也瞧不起高天民的行为,不止一次地严厉地批评他说:“高天民同志,你要善于培养对广大妇女的起码的尊重和理解,善于发现和欣赏妇女同志的美,扩大和提高我们伟大时代的美。”
高天民诚惶诚恐地回答说:“对对,培养,我在培养呢,高苹同志让我发现了美,我也正欣赏呢,你看我的鼻子,我的两个鼻孔张得多大!我在欣赏呢,我在狠狠地欣赏呢。”
高苹对高天民的态度更加讨厌,而常工作的眼神和脸部表情则让她越发充满自信,她既是“里里外外的一把手”,又是一个洋溢着美的女性,这不就是常工作宣布她当妇女主任时所说的“伟大时代的新女性”吗?
而且,高苹的创造性很快表现出来。她不但要把手伸进村里的每一个家庭,还要伸进学校,妇女的工作要做,作为下一代的学生的工作更要做。
在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高苹和常工作每人拿着一个笔记本,来到高皇路小学,给全体同学开了一次动员大会。
常工作先讲:“同学们,我们高皇路小学要成立红小兵大队,每个班是一个中队,每个组是一个小队,从今天开始,你们要对每一位同学进行评议,看谁有资格当红小兵,对那些有问题的学生,我们是不能接收到红小兵的队伍中来的……”
鼓掌,热烈的鼓掌!整个校园一片沸腾。
高车接着讲:“红小兵是一个很光荣的组织,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参加,我们需要的是那些有觉悟、有理想的好学生。红小兵大队组建以后,要组织同学们去王桥公社参观,为周围的村子义务劳动。希望同学们在最近的几天时间内对自己和别人都有一个正确的估计,要敢于批评与自我批评,要敢于揭露别人的不正当行为,下个星期我们就要公开评议,评出真正合格的红小兵,成立我们的红小兵大队。”
鼓掌,热烈的鼓掌!校园里又是一片沸腾。
高天起最后讲话:“感谢常工作和高苹同志对我们学校的关怀,我们特聘请常工作和高苹同志做我们学校的辅导员!”
鼓掌,热烈的鼓掌!校园里第三次沸腾起来。
同学们解散了,高光和高远走在一块。
“高远你说加入红小兵有意思吗?”高光问高远。
“谁知道呢。也许有意思吧,不是说要去参观的嘛。”高远满不在乎地回答。
“那你想参加吗?”
“别人都参加,我为什么不参加?”
“那你说我能加入进去吗?”
“差不多吧,过去的事情人们都忘了,现在你又没有什么问题,肯定能加入进去。评议的时候咱们两个人得互相说好话,我给你说,你给我说。”
“我保证。可是我又觉得加入进去也不一定有意思,还不如找几本小人书看呢,咱们都多长时间没看过一本小人书了。”
“哎,对了,你一说小人书我想起来了,我又见到那本《计划生育工作手册》了,昨天晚上,我爸让我去给常工作送酒,我把酒送到大队部里,看见那本手册就在常工作的桌子上,我想翻一翻,高苹说,小孩子不能看的,我就走了。你还想看吗?”
“想看,可是借不出来呀。”
“我有办法。”
高远回到家里,取下他爸爸高天民挂在墙上的钥匙,揣在怀里,拉着高光往大队部走。四处看了一下,周围没有人,打开大队部的门,他们就进去了。门上有个大洞,高远伸出手来,又把门在外面反锁上。
村部是三间连通的大房子,用两个大布帐隔开,中间是开会用的,兼着常工作的办公室,左边一间是常工作的卧室,右边一间是高天民和村里的其他人用的。
高远和高光在中屋里找了半天,没找着手册,桌子上没有,抽屉里也没有。
“我明明看见就在桌上的嘛。”高远急了,挠着头四处找,说话的声音很大。
“小声点,别让外面的人听见!”高光警觉地看了看门外,门缝里透进光来,照出飞扬的尘埃,斑斑剥剥的,屋里的光线有些暗,“再找一找,说不定他们换地方了。”
高远到常工作的卧室里找,在床头上找到了,就是那本手册,枕头压住了半边,高远伸手就拽了出来。
“咱们能拿走吗?”高光问。
“不能,拿走要是被查出来就坏事了,咱们就在这里看吧。”高远一副深谋远虑的样子。
他们正看着,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像是常工作和高苹的声音,接着又听见门挂和锁响,他们在开门。
糟了!怎么办?跑是跑不出去,往哪里躲?只有右屋隐蔽一点,别无去处,高光和高远来不及把手册放下,躲在了布帐的后面,透过布缝往外看。
果然是常工作和高苹进来了,他们也把门从外面反锁上,不说话,只听见他们的笑声,高苹的笑声很尖很细,常工作偶尔也会笑一笑,还拍高苹的脑袋。过了一会儿他们就到左屋里去了,高光和高远屏住呼吸贴着布缝看,可是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见高苹说:“不行……不行……”接着就传来了高苹低低的叫声,还有床发出的吱咛声。
高光与高远对视了一眼,莫名其妙地看着对方。
高远翻开手册,指着里面一幅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插图给高光看。高光扑味笑了一声,笑出声音来了,赶紧捂上嘴,脑袋缩下去。
“不对,好像有声音。”高苹说。
“哪有什么声音?没有,是你耳朵听错了。”常工作说。
接下去又没有声音了,一片宁静。
高光和高远瞪着大眼睛,胸口扑通扑通地跳,耸着耳朵听,又听见呼啸的笑声。
“你说咱们能跑吗?”高光咬着高远的耳朵小声说。
“往哪里跑?门他们锁上了,一下子又开不开,一跑肯定就被他抓住了。”高远说。
“他们要来搜我们怎么办?”
“谁知道,咱们别出声,他们发现不了。”
高光和高远又瞪起大眼睛,耸着耳朵听。
“你把手册放在哪里了,我想看一看。”高苹的声音。
“有我在,还看什么手册?我不就是你的手册吗?”
接着又是哧哧的笑声。
高光和高远紧张起来,眼睛瞪得更大,看着手册,不知道该怎么办。
笑完了,又传来高苹的声音:“我就是想看看手册。”
“那你就看呗。”
“你放在哪里了?”
“我哪还记得,你找一找不就完了吗?”
“我记得你放在枕头下面了,怎么没有?”
他们在找,翻来翻去地找。
高远和高光吓坏了,颤颤惊惊地把手册放在地上,伸长胳膊,从布帘子底下推到中屋里,正好推到桌子底下。然后缩回手来,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常工作和高苹还在找。
“怎么会呢,明明是才看过的嘛。不会是有人拿走了吧?这两天没有别人来过呀,就是来他们也不会找到的。”常工作很感奇怪。
“坏了,说不定真让人拿走了,那可就麻烦大了,都是你……”高苹要哭了。
“别这样,别这样……这不是吗,你看你怎么找的,不就在桌子底下嘛!”
高苹不哭了,又是一阵哧哧的笑声。
“不对,我记得很清楚,你就是放在床头上了,怎么会跑到桌子底下去呢?”高苹又在发难。
“你真是神经,我怎么就没想到放在床头上?”常工作有些不耐烦了。
“不,就是,就是,坏了,说不定有人发现了……都是你,都是你……”
高苹真的哭起来,常工作没有办法劝。
高光和高远蜡缩在右屋的布帘子后面,惊慌得心就要跳出嗓子眼了。要是他们到这间屋子里来搜查怎么办?我们可是当场就会被抓活的呀。
高苹从左屋走出来,高远和高光以为她要过来搜他们,心想完了,眼睛一闭,随它去吧。可是高苹没过来,用钥匙稀里哗啦地打开门,跑出去了,常工作在后面出去,锁上门,也走了。
高光和高远瘫软在布帘子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