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同爸爸一块捕鱼-看上去很丑

第十六章同爸爸一块捕鱼

高光不想回家,不愿看到爸爸带着血丝的眼睛,不愿听到妈妈和爸爸无休无止的吵骂声,竹林、河滩地、西河成了他的乐园。

舌头上的创伤还常常使高光感到心痛,虽然他不可能不想吃好东西,可是他不再偷嘴了,真的不偷了,他从心里感到那是一桩耻辱的事,一想起妈妈痛心疾首的样子,他恨不能把舌头咬掉。

暴怒的爸爸让高光感到家的可怕,那不过是吃饭和睡觉的地方,除此而外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价值。高光在爸爸的怒视下,惶惶恐恐地卷上煎饼,吃着就往外跑,直到天黑了,不回去睡觉不行了,才提心吊胆地回去,还得防备着被喝斥或痛打的危险。

妈妈的脾气也坏起来,与爸爸说不上两句话就会骂起来,就会打起来,打得高光心惊肉跳。有时妈妈会把高光荫护在怀里,不让爸爸的屠手伸过来,可是妈妈总是显得那么无能为力,眼看着高光皮肉受苦,她只能在旁边抹眼泪。

高光几乎每天都躺在竹林里,躺在厚厚的干枯的竹叶上面,看着竹叶掩映的天空,或蓝得让人觉得陌生,或阴云密布,随时都有暴雨来临的可能。竹林里地气潮湿凉爽,高光把身体紧紧地贴在上面,感到亲切。鸟很多,各种各样的叫声,高光最喜欢的是布谷鸟。一声声柔和的布谷布谷传来,高光的心也飞起来了,嘴里马上回应着同样的声音,甚至能用口哨吹出的“布谷布谷”的声音把远方的布谷鸟吸引到他的头顶上。

在竹林里躺得厌倦了,高光就会走进河滩地去逮蚂炸、豆虫之类。玉米、高粱都长起来了,高过人头,大豆结出绿绿的豆荚,豆叶浓密。蚂蚌和蟋蟀飞得高跳得远,身手好得很,不容易抓到的,须用了心思,悄然跟在后面,猛地扑上去,捂在手中,更多的时候是扑过去了,摔得全身是土,它们却飞了。豆虫是很可恶的东西,绿绿的,长长的,形状像毛毛虫,可又比毛毛虫大得多,吃豆叶,吃得很多,几个豆虫在一起,一会儿的功夫就能把一棵豆子的叶子吃光,豆荚就长不成了。

最可爱的是一种被编匠爷爷叫做豆官儿的小动物,形状像蟋蟀,但蟋蟀是黑色的,它却是绿色的。长长的翅膀,像蝉翼一样薄,像古代仕女穿的纱衣那样轻盈透明,耳朵机敏得很,稍有声音,倏地一下就飞跑了。颜色与豆叶一样绿,用肉眼是很难发现的。它叫出一种很好听的声音,像古筝或竖琴,带有一种柔软的磁性,而且很愿意叫,所以寻找它更多的不是用眼睛,而是用耳朵,听见哪里传出悠扬的琴声,寻声望去,它正伏在一片豆叶底下,全心沉醉地弹着古筝,蹑手蹑脚地靠过去,双膝跪下,两只手悄然伸过去,一下子捂拢了,把它捂在手心里。豆官儿并不着意反抗,因为它知道来捉它的人大多是想听它的琴声,而且会把它放在一个竹笼子里,挂在窗口或屋檐下,让它自由自在地弹琴。

豆官儿有一种非常高雅的饮食习惯,不吃草也不吃肉,吃植物的花蕊,喇叭花、山芋花都吃,最好的是南瓜花,花蕊大,易采摘,把花瓣去掉,只剩下金黄的花蕊,插在竹笼的孔里,它就会很秀气地吃几口,然后叫得更响亮,更清脆。

高光很想在自家院子里挂上这么一只豆官儿,编匠爷爷送给他一个小笼子,专门装豆官儿的,可是自从爸爸回来,家里的气氛连他都容不下,怎么能允许豆官儿弹它的古筝呢?

高光捉了好几只豆官儿,都送给编匠爷爷了。编匠爷爷倒是高兴,他最喜欢豆官儿,他的小屋周围挂满了装着豆官儿的小笼子,叫声不断,豆官儿的合声很棒,此伏彼起,抑扬顿挫,像多声部的谐奏曲。编匠爷爷编着竹器,听着豆官儿的演奏,心里就美了,脸上就笑了,极像是京城里老爷子的溜鸟。

豆官儿叫得最猛的时候,也是天最热的时候,高光从玉米地里钻出来就会一头扎进深深的西河水里,好几分钟才冒出水面,冰凉的河水侵人高光的骨髓,凉到心里,他感到通身舒畅。高光可以躺在水上,身体一动不动,耳朵也浸在水里,只露出鼻子和两只眼睛,仰头看着高远的天,看着河两岸茂密的竹林和玉米,看着从北方流来的浩浩西河水,他想知道西河两岸的竹林和玉米地究竟有多宽,想知道西河的上游在哪里,水是从哪里来的,是从一个永远也不会干涸的大水池了里流出来的?还是像编匠爷爷说的那样,在很远很远的北方有口泉眼,地下的水从泉眼里不停地冒出来,流到西河里来。

高光却认为水是从天上下来的,每逢大雨,西河里的水就上涨得很快,两岸的庄稼都会被淹没,如果有几天不下雨,水就会马上退下去,庄稼会被毒毒的太阳晒得蔫下去,道路被晒出裂口来,再一下雨,河水又涨了,庄稼又缓过来了,道路的裂口也合上了,水不就是从天上来的吗?可是如果这样,那么鱼也就是从天上飞下来的唆?天上真的有鱼吗?鱼真的会飞吗?西河里的鱼怎么从来没有飞起来的呢?即使飞,也只能飞很短的一段距离,或者说那只能算是跳。编匠爷爷还说西河里有一种很大的鲤鱼,能跳过龙门去的。龙门在哪里?是在西河的上游吗?鲤鱼真的能跳过去吗?跳过去以后,龙门的那边又是什么呢?

高光对鱼总是有兴趣的,他摸鱼的本领也确实很大。只要在水中感到有什么碰了他一下,他马上就会意识到可能是鱼,一个猛扎下去,再上来的时候,手中就举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周围的孩子都用惊异和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他却拿着鱼回家了。

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这条鱼大部分是高光的口中美味,分给高进一两片肉吃,或者妈妈喝一点鱼汤,其余的就都是高光的了,连鱼头鱼尾都不放过,高光吃鱼脑和鱼眼睛是很在行的,哧溜哧溜地啧啧有声,妈妈怜爱地看着高光说:

“吃吧,都吃干净,吃什么补什么。吃了鱼脑,就跟鱼一样机灵,吃了鱼眼,眼睛就跟鱼眼一样尖。”

现在爸爸在家,又加上做了结扎手术,鱼就几乎成了爸爸的专利,高光所能得到的,除鱼头和鱼尾外,就很少了。幸而高光已经不太在乎,而且有时爸爸在吃鱼的时候偶尔也会高兴起来,笑着说:“高光,等西河发大水的时候,我带你去捉鱼,五斤重的鲤鱼,三斤重的黑鱼,都是很普通的。”

能让爸爸和颜悦色地说几句温暖的话,一条鱼的代价算得了什么?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发大水,什么时候才有五斤重的鲤鱼和三斤重的黑鱼。

天又下大雨了,高光被雨赶回家,成了一只落汤鸡。爸爸拿出两件蓑衣,一只鱼网和一个草委,对高光说:“走,高光,跟我去捉鱼。”

“天要黑了,能捉到吗?”

“就是天黑了才去捉。”

高光半信半疑地跟着爸爸出门,大雨迎头灌下来,蓑衣里马上就灌满了水。街上已经大水汤汤了,他们着水,一路来到西河,就在高光常常洗澡的地方,选择了一段比较窄的河段,爸爸把网横着放下去,正好拦着湍急的河水。水真大,股股的黄流从上游倾泻而下,网都有点架不住水的冲击,可是爸爸使劲按住网,让水从网眼中流过。

天黑死了,雨下个不停,高光裹在湿透了的蓑衣里,水从短短的头发上流下来。夜色很黑,偶尔有闪电,照着蹲在河边的爸爸,高光还是有点害怕。

爸爸已经提了几次网,还没捉到一条鱼。

“不用着急,鱼就快来了,从上游的水库里来,都是大个的。”

高光希望爸爸的话是真的,而且现在爸爸说话少了许多凶气。也许对某种东西的期待和渴望会让人的性格也得到改变。

突然水浪高起来,差点把阿冲翻。

“鱼来了!”

黑暗中,爸爸使劲按住网,让水浪从网上冲过去,接着爸爸把网收起来,白白的鱼在网里闪着光,好几条,蹦着跳着,想跳回水里去,却被爸爸一使劲摔到了岸上。高光猛地扑上去,把鱼按在地上,有一条特别大的,有劲得很,高光把身体压上去才压住了。爸爸拿过草篓来,把鱼塞进去。

“看好了,别让鱼蹦出来!”

爸爸又去下网了,高光按着草篓,里面的鱼仍然在挣扎。那是高光见过的最大的鱼,有五斤重,也许更重,高光感到惊讶,更惊讶的是爸爸原来也是很有一些本事的,可是他为什么平时那么凶、那么懒呢?

又一网上来了,比前一网更多,更大。还有一条长长的,细细的,高光去抓,滑溜溜的,抓不住,他惊恐地叫一声:“蛇!”

爸爸走过来,很不经意地捡起来,扔到草篓里,说道:“不是蛇,是白蟒,不咬人的,肉细得很,香得很呢。”

一网一网地打上来,草篓快要装满了,鱼在里面蹦着,草篓被撞出咯咯的声音。高光从没这么兴奋过,一点也不觉得冷了。

天亮时,雨停了,河水还在涨着,鱼却不多了。爸爸背着草篓,满满的一篓鱼,高光跟在后面,拿着鱼网。回家的路上见到高天民,高天民惊讶地看他们,问道:“哪来的鱼?”

“打的。”爸爸带理不理的样子,高昂着头从高天民身边走过去,高光也趾高气昂地走过去,径直回到家里。

高进和妈妈出来迎接,把鱼倒在一个大盆里,倒不开,又倒了一个大盆,白的草鱼,黑的鲇鱼,金色的鲤鱼,还有叫不上名字来的鱼,瞪着大大的眼睛看人。邻居都来看了,纷纷夸奖爸爸的能干,爸爸擦着湿淡淡的头,得意又显出不屑的神情,像一个刚刚出海归来的渔夫,要着价钱:

“卖,卖呢,三毛钱一斤。”

邻居们看着,赞叹一会儿,走开了,没有一个人买。

妈妈说:“别卖了,一家分几条吧,谁有钱买呢!”

“说得轻巧,一夜的功夫,随便就送人了?”爸爸大不以为然,“村里没有人买我到集上去卖,明天就去王桥赶集。”

妈妈不说话了,做好一锅热乎乎的姜汤,爸爸和高光喝完,睡觉了。

又下大雨了,水漫过了河岸,冲进村里。爸爸的网张开,鱼在阿里跳着。一条好大好大的红鲤鱼,长着两只长长的翅膀,像豆官儿的翅膀那样透明。高光抓住翅膀,跳到红鲤鱼背上,两只翅膀一滴,红鲤鱼飞起来了,飞过竹林,飞过玉米地,飞到云彩里了,云彩很白,像棉花团,很软,从云彩中穿过,像是躺在海棉上。前面有一个大门,闪着金光,爸爸就站在门边,向高光招手,慈祥地笑着,对高光叫着:

“跳啊,高光,看能不能跳过龙门去!”

高光抓住红鲤鱼的胡子,拍一拍红鲤鱼的背,就像是骑着从前的那只大黑兔。红鲤鱼跳起来了,跃过大门,跳到了门外,门外是一片豆地,绿绿的豆秧铺了一地,豆官儿弹着古筝,高光和红鲤鱼在往下落,红鲤鱼落得很快,高光想抓住它的翅膀,可是滑溜溜的,怎么也抓不住,手一滑,摔下来了,摔到了豆地里,屁股好痒好痒……伸手去拍,拍死了一只蚊子,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