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猪舌头的功劳
高远仍然结巴,他下定了决心要改过来,高光是他最坚强的支持者。
根据高进和高见传授的经验,在大雨天气,结巴站在门口看雨的时候,趁他不知道,一脚把他端到雨里去,就能把结巴治好。
高远不惜剧痛,让高光踹过他好多次,有时是在高远的家里,有时是在学校里,高远真心实意地站在门口,高光真心实意地抬起脚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高远连滚带爬地卷入雨水中,可是回到屋里,一张嘴还是:“高……高……光,你……你……这个恶毒的小……小……鬼,你……你……想踢……踢……死我呀!”
高进和高见就会嘲笑他们说:“高远知道有人要踢,那还有什么用?”
也有高远全然不知的袭击,高远浑身都是泥水,要跟高光抡拳头,高光也心甘情愿地挨过高远的拳头,可是高远一叫高光,还是“高……高……光”!
编匠爷爷传授了新的经验,说是嘴里含着麻雀蛋,不许咬破,含着说话、睡觉,吃饭的时候取出来,含上七七四十九天,舌头就能恢复原来的韧性,再说话就不结巴了。
高光和高远一头扎到竹林里,把能找到的麻雀窝全都摸了,摸出了几十个麻雀蛋,高远的嘴里再也没空过。椭圆形的麻雀蛋,在舌头与牙齿之间游来晃去,嘴显得鼓鼓的,像是偷吃了什么东西。麻雀蛋的壳很脆,含在嘴里,一不小心就被牙碰破了,蛋清蛋黄淌在嘴里,腥得很,高远就连壳吐出来。
编匠爷爷见了,制止道:“不能吐的,生蛋是最有营养的,要咽下去,连壳也咽下去,咽下去结巴才能好。”
高远不知道吃下去多少了生麻雀蛋,吃着吃着,生蛋的味道他适应了,一个麻雀蛋含上一天之后要是还不坏,他就干脆嚼着吃下去。这样麻雀蛋就消耗得快了,高光就得再陪着高远钻进竹林里找麻雀窝。
刚开始含时高远觉得别扭,同学们觉得好玩,故意逗他说话,看他含着麻雀蛋能把话说成什么样子,高远也真有种,不管同学们怎么逗,他就是一个沉默,紧闭着嘴,什么都不说。马小兵是个促狭鬼,总能想出办法嘲笑人,他指着高远鼓鼓的嘴说:“高远现在不是结巴了,是哑巴。”
高远一听,两眼冒出火来,把口中的麻雀蛋一口吐在马小兵的脸上,碎了,蛋清和蛋黄淌了马小兵一脸。马小兵也恼了,抹了抹脸,揪住高远的领子,打起来。马小兵个高劲大,高远不是他的对手。高光过来帮忙,从后面抱住了马小兵的腰,马小兵动不了,高远脱开身,抱起马小兵的腿,把他摔在地上,骑在他的胸上,让高光骑在他的腿上,压住,不让他动一动。“你……你……还叫我……我……哑巴吗?”
高远总是要说话的,一说话就露馅,看热闹的同学轰地笑了。马小兵在下面也笑了,他竟然学着高远的结巴说:“我……我……不叫你……你……哑巴了,你……会说话,我干吗还叫你哑……哑……巴?”
同学们笑得更凶,高远更气恼了。他紧闭着嘴,照准马小兵的鼻子就是一拳,虽然没有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力气,可是马小兵的鼻子也开了酱油铺,咸咸的、甜甜的、带股腥味的、热乎乎的红酱油流进嘴里,眼泪也下来了,跟红酱油搅和到一块,那味道确实有点不错,要比生麻雀蛋强多了。
有人把高天起叫来了,高天起没问什么原因,每人两个耳光,叫他们站在教室外面,一站两个小时。自从水老师走后,高光这个班一直就是高天起带,他的最大法宝只有一个字:打!七七四十九天过去了,高远以惊人的毅力含完了麻雀蛋,到第47天的晚上,高光与高远一同来到竹林里,当着编匠爷爷的面,高远运足了气,还想说那句“我要再结巴我就是条狗”,可是一张嘴,还是“我……我……要再……再……”
高远哭了,把刚从嘴里掏出来的最后一只麻蛋摔在编匠爷爷脸上,抹着眼泪跑进竹林深处,高光在后面紧追不舍,叫着:“高远,高远……”
其实就在高远为结巴苦恼的时候,高光的舌头也出了问题,他的馋病犯了,或者说从来就没好过。
在姨妈家过的嘴瘾早已成为久远的历史,从姨妈家带回的一些东西也都已成为遥远的回忆,一想起鸡腿和炸鱼的香味,高光就会流下口水来。可是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的,每天就是煎饼、咸菜,油是很少见到的,肉就只能是梦中的佳肴,醒来以后又更加剧了对肉的渴望,吃饭的时候就常常咬着舌头或腮,咬出血来,把嘴里的咸菜、煎饼染红了,还要挨妈妈一声训:“没出息,就知道贪嘴!”
这是春天,青黄不接的季节,温暖的太阳照耀着咕咕饥肠,照耀着新生的绿叶和草丛,高光在这太阳下伸出瘦长的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看一眼蓝天上飞着的燕子或麻雀,嘴里叽咕一句:
“奶奶的春天!”
高光实在馋得难受,嘴巴尖起来,嘴唇薄起来,舌头长起来,眼睛大起来,皮肤黑起来,胳膊瘦起来,大腿细起来……他吃过高远治结巴用的麻雀蛋,高远含完了,还没咬破,或者含了一天,不想再含了,高光就让他吐出来,找一个小锅,倒上水,煮着吃。摸麻雀蛋的时候如果运气好,还能捉住不会飞的小麻雀,高光就会拿来烧着吃,吃得满嘴都糊味,嘴上黑黑的,还带着烧糊的鸟毛。
这些都是小吃,偶尔过一过嘴瘾,解决不了肚子里的油水问题,更可怕的是越吃越馋,把胃口吊起来了,对肉蛋之类的渴望无可扼制。
家里比较能解馋的东西只有鸡蛋,可妈妈对哪个鸡要下蛋都是有数的,每天收起来的鸡蛋也都是派好了用场的,下手颇不容易。但只要用了心,总还是有机会的。有一天妈妈到很远的地里去劳动,中午回不来,高光一个人回到家里,黑母鸡刚刚下完蛋从鸡窝跳出来,咯咯咯咯地叫着,高光伸手去摸,鸡蛋还是热的。高光动了心思,用最快的速度点着火,切了一点葱花,锅里倒上一点油,把鸡蛋打破在锅里,几分钟后高光就用煎饼包着炒鸡蛋,一边吃,一边去上学了。
下午口来,妈妈知道黑母鸡要下蛋的,可是鸡窝里没有,她感到纳闷儿,问高光:“高光,见到黑母鸡下蛋了吗?”
“没有,我中午回来就没见黑母鸡。”高光嘴上说得很坦然,心里还是有点发慌。
妈妈又找了一圈,以为黑母鸡会把蛋下到别处,可是别处也没有,妈妈自言自语地说:“难道黑母鸡会把蛋下到外面不成?”
“也有可能。”高光加了一句。
高光有时候有点聪明过分。其实他不加这一句,妈妈可能就发现不了他的可疑,他这么一说,妈妈觉着他的话里有问题,就怀疑上他了。妈妈看了高光一眼,高光却心虚地回避妈妈的目光,妈妈觉出了不对,但一时找不到证据,就去干别的了。做饭的时候,妈妈发现锅是被人用过的,炒过菜,妈妈靠近一闻,像是炒鸡蛋的香味。妈妈明白了,逮住高光问道:“高光,你给我说实话,鸡蛋是不是被你炒吃了?”
高光一看赖不掉了,就笑嘻嘻地说:“是的,我嘴里谈得没味,想吃炒鸡蛋就炒着吃了。其实,真的很好吃。妈妈,就是太少了,我没能给你留一点。”
妈妈想去打高光,看到高光这个赖样,却笑了。高光在妈妈面前耍赖是经常的,只要妈妈心情好,总能赖到一点他想要的东西,可是这样赖鸡蛋吃,还是第一次。这次也赖成了,妈妈没打他,只是很严厉地对他说:“妈妈攒了鸡蛋卖钱给你和哥哥交下个学期的书钱的,再吃就不够了,真要吃,也得给妈妈说一声,妈妈给你炒。”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高光大获全胜,满心得意。可是一个鸡蛋的香味能在嘴里留存几天?他还得想别的办法来满足舌头不断增长的欲望。
妈妈想种点花生,到秋天好榨油,就用鸡蛋去集上换了一小布袋花生米回来,想当花生种用。换来的当天,分给高光和高进各一把,花生米很好吃,生的也好吃,就着煎饼更好吃,能吃出肉的香味来,就像金圣叹临死时在刑场上对行刑的人说的,花生米就着烤地瓜,能吃出烤鸭的香味来。高光对花生米就煎饼的吃法很为得意,很为迷恋,可是一把花生米是吃不了多长时间的,再张着手向妈妈要,妈妈不客气地说:“不行,那是当种子用的,等秋天结了花生,让你吃个够。”
合法方式要不到,只好用非法的手段了。
高光经过观察,发现了妈妈放花生米的地方,在一个囤子里,压在山芋干的下面,扒开山芋干就能找到。高光就不客气了,一连几次得手,把花生米装到裤袋里,可以带到学校去吃,妈妈见不到。
几次之后,妈妈发现花生米少了,还发现有丢在山芋干上的,妈妈就不再掩藏,把花生米拿出来,清理着,高光伸手想去抓几个吃,被妈妈挡开了。妈妈还有点气愤地说:“花生米少了,肯定是老鼠偷吃了。”
“对,肯定是老鼠偷吃了,我都不知道妈妈你把花生米藏在哪里呢。”高光附和道。
“我这回还得藏得再秘密一点,让老鼠都找不到。”妈妈狠狠地说。
“对,就是不能让老鼠找到。”高光继续附和。
妈妈真把花生米换了地方,可是只要想找,总能找到的。经过简单的搜索,高光就在一个大盆下面的缸里找到了,但是用手去够有些困难,缸很深,上面又压着一个大盆,大盆是用泥烤成的,里面还放着一些杂物,很沉,要想够到下面缸里的花生米,先得把大盆掀起来。高光左手披着大盆,右手去够花生米,够不着,使劲掀大盆,用力过大,大盆滑下来,吮卿,摔在地上,碎了,里面的杂物摊了一地,大盆的碎片满屋子都是。
麻烦大了,再也包不住了,只好对妈妈老实交待。又偷花生米,又把大盆摔了,那可是一件家当呀,妈妈气不过,一顿好揍。高光叫着改了,可是心里总觉得是大盆可恶,要不就得手了。
高光挨过打不几天,爸爸口来了,是生产队里叫他回来的,让他回来结扎。
高天民气势汹汹地对爸爸和妈妈说:“你们超生了,三个儿子,人家四个闺女的都去结扎了,你们还有什么好讨价还价的?”
妈妈身体有病,生高光的时候种下的腰疼病,不能结扎,只好让爸爸去。妈妈陪着爸爸去了。高光以为爸爸会被抬着回来,结果下午妈妈陪爸爸走回来,说是爸爸身体好,结完扎,缝上刀口,没有事,就让回家来养着。
爸爸果真养着,躺在床上,什么事也不做。妈妈买了两个猪舌头,让爸爸补身子。爸爸平时就爱吃猪舌头。其实谁不爱吃猪舌头?瘦瘦的,都是精肉,一点不肥,香着呢。猪舌头是爸爸的专利,高光看见爸爸吃猪舌头就躲开,他怕口水流下来,弄湿了衣服。可是猪舌头对他的诱惑实在太大,而想从爸爸手中要出一、两块来又是不可能的。
怎么办?
高光下了决心,趁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很迅速找到猪舌头的所在地,伸手抓了一大把,用纸包上就往外跑。
这次干得干净利落,出了家门,一看没有一个人发现他,就一溜小跑来到竹林里,往嘴里塞了两块,香!
不知怎的,高光突然想到高远,高远也肯定喜欢吃猪舌头,平时高远也是很少吃得到的。于是高光不吃了,又把猪舌头包好,揣在怀里,慢悠悠地来到高远家,叫高远出来玩。
自从编匠爷爷的治疗方案失败以后,高远彻底失望了,不再治疗,结巴就结巴吧,有什么办法?谁要你当时想学呢?高远变得孤僻起来,谁都不理,上课也不说话,老师提问也不回答,在家里沉着一副脸,高见想逗他说句话,他就白高见一眼,连骂人都懒得张嘴了。
高天民看见高远这个样子,叹口气说:“这个孩子毁了。”
高天起也说:“弄不好这个孩子真毁了。”
许一良、马小兵和班里的其他同学也认为:“可能高远真要变成哑巴了。”
只有高光坚信,总有一天高远还能像过去一样说话。高光就成了高远唯一的朋友,高远有什么话就对高光说,对高光一个人说话的时候,结巴就会轻得多。
高光把高远叫出来,拉着高远的手又跑进竹林里,掏出纸包,拿出一块猪舌头来,塞给高远,说:“吃,我偷了我爸爸的。”
高远就毫不客气地吃起来,一转眼,纸包空了,两个人的嘴上都油汪汪的,然后两个人就在竹林里翻了半天的跟头,高远很高兴,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这么高兴地玩过了。
天晚了,该回家了。高光突然有点害怕,偷了爸爸的猪舌头能不害怕吗?可是又不能在好朋友面前表现出来。给人家吃了猪舌头,结果怕得胆颤心惊,那算什么?
朋友毕竟是朋友,高远看出了高光的心思,想给高光壮壮胆,就说:“高……光,我跟你……你……一块去你家,没事的。”
高光就与高远一同回家,进去一看,爸爸正在审讯高进:“你给我说,你偷没偷吃我的猪舌头?”
“没有,就是没有,我敢发誓,不是我偷的。”高进信誓旦旦,脖子都争红了,满脸的委屈,脸上挂着泪。
爸爸一眼看见高光,伸手就抓过来:“说,小杂碎,是不是你偷吃了我的猪舌头?”
高光低着头,不敢说,怕说了会被打死。
可是高远却站过来,说道:“吃你的能叫偷吗?你是他爸爸能叫偷吗?我也吃了,明天我叫我爸爸还你的臭猪舌头!”
高光瞪大了眼睛看高远,似乎把猪舌头的事忘了,说道:“高远,你不结巴了!”
高远突然发现刚才说的话那么流畅,他也似乎把猪舌头的事忘了,拽起高光的手就往外跑,边跑边叫:
“我不结巴了!我不结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