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燕子窝的秘密

班长要喊“起立”，等同学们都站起来后，班长再喊“毛主席万岁”，同学们接着喊“万万岁”，班长喊“坐下”，大家就坐下。

水老师把这一套程序教给高光，高光却反问道：“毛主席为什么要住在天安门上？我们为什么要喊他万岁？”

水老师愣了一下，她从没想到这样的问题，可是她又不能不回答。让一个新来的一年级学生问倒，多没面子！水老师想了想，摆出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有条有理地说：“毛主席是我们的主席，主席就要住在天安门上。这是第一，第二，我们都想让他活一万年，所以就喊他万岁。”

“那万万岁就是想让他活万万年吗？”高光紧接着又问了一句。

“对，万万岁就是万万年，对，就是。”水老师皱着眉头，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他没想到高光有这么多问题，这样回答对不对她心里也没底，“小孩子不该问这么多，叫你喊你喊就是了。”

对水老师的回答，高光似懂非懂，可是喊起立让他体会到了当班长的荣耀，他就不再追问那些似是而非的问题。一声“起立”，全班同学齐刷刷地站起来，他张着大嘴一字一顿地喊“毛主席万岁”，同学们就跟着他喊“万万岁”，他一声“坐下”，同学们就老老实实地坐下，他仿佛是一个号令千军万马的将军，又像是一个令行禁止的领袖，那种发号施令的感觉，让他初步尝到了权力的作用，尝到了当领袖的甜头。不管毛主席是谁，他老人家让高光享受到了班长的威严，高光从心里感谢他，他要是活万万年，高光就能当万万年的班长，才好呢。

可惜高光不知道珍惜当班长的光荣，不久恶作剧的念头像蚯蚓一样在他心里蠕动，把当一个好班长的愿望全然丢在他家的兔圈里了。

高光前面坐着高环，高环扎着两个长长的小辫儿，系着红丝带。高光从前与高环玩的时候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她的小辫儿，他觉得好看，可又不知道小辫儿结实不结实，他轻轻地把高环的小辫儿系在椅子背上，高环没有觉察。该上课了，高光一声“起立”，别人都站起来了，高环一起，哇地一声叫了起来，摔在地上，小辫儿还拴在椅子上，班里轰堂大笑，高环疼得哎哟哎哟叫着，回头去解小辫儿，可是手够不着，解不了，抱着头哭，羞得满脸通红。水老师火了，问道：“谁干的？”

没有人应。

可是同学们都把目光落在高光身上，高光低着头，不敢看水老师。

水老师走到高光面前，厉声问道：“高光，你知道是谁干的吗？不知道就是你干的。”

高光嗫嚅道：“是我干的。”

“向高环道歉，这一次饶了你，再这样你就别想当班长了。”

高光当着全体同学的面向高环说了“对不起”，水老师没让他再喊起立就开始上课了。高光并没觉得怎么丢面子，在他看来那样捉弄了高环很好玩，他终于知道原来女孩子的小辫儿这么结实，轻易挣不断的。

教室里的燕子窝越垒越大了，燕子越来越多，开始只有两只，不几天就有六七只。它们从窗子上飞进来，低低地贴着学生的头顶飞来飞去，把学生当成了他们的朋友。一上课它们就会乖乖地呆在窝里，一声不叫，好像它们知道，学生是不要紧的，可要是老师发现了，它们就不能在这间教室里安家落户了。

燕子真是高明的建筑师，不几天工夫就把窗垒好了，一层一层的，细密坚固，极像是从屋梁上长出来的，与屋梁贴得紧紧的，天衣无缝。

每当燕子躲进窝里的时候，高光就很是纳闷儿，它们在窝干什么？

有一次高光发现一只燕子从窝里伸出头来，睁着警觉的两只大眼睛看老师，像是在听老师讲课，高光就想，难道它们是来旁听的？它们也有兴趣听老师讲的那些无聊的东西？它们能听得懂？

下了课，老师一走，燕子就会从窝里飞出来，同学们围追堵截，一般是捉不到的。可是学生一多，嗅嗅地吆喝着，燕子也会害怕，一时找不到窗子在哪里，想在讲台上落落脚，高光扑上来，捉住了一只。高光把燕子捧在手里，同学们围上来看，高环却说：“捉燕子烂手。”高光一听吓坏了，两手一扬，放了燕子。燕子倏忽一闪，从窗子上飞了出去。

高光不停地看自己的手，真怕烂了，到了第二天还没烂，他就认定是高环在骗他。他可以不再捉燕子，但一定要弄清楚燕子究竟在窝里干什么。

高光和高远都是打弹弓的能手，他们把弹弓带到了教室。一只燕子趴在窝里，脑袋露在外面，睁眼看着高光。高光靠在桌子角上，举着弹弓，歪着脑袋，右眼紧闭，眉头皱成一个疙瘩，左手在前，撑住弹弓的两权，右手在后，捏住包皮里的泥弹，弹弓的皮带拉得又细又长，稍微一拨就会断开。高光屏住气，憋足劲，右手一松，刷的一声，泥弹箭头一样飞了出去，打在了屋梁上，燕子窝却完好无损。燕子吓了一跳，飞出来，在教室里盘旋着。高光又举起弹弓打燕子，明明瞄准了，可是泥弹一射出去，燕子早飞了，打在高尚的脑袋上。高尚一摸，起了个疙瘩，捂着脑袋哭起来。

高尚要找水老师告状，高光有点害怕了，挡住高尚说：“别去，我把弹弓给你。”

上课铃响了，高尚接过弹弓，抹了抹眼泪，坐在位子上。

同学们都坐到位子上，水老师进来了。

高光喊“起立”，高尚却不站起来。

水老师问高尚：“高尚，你怎么不站？”

高尚说：“高光不配当班长，他用弹弓打了我的头。他喊起立我就不站，他不配喊起立。”水老师瞪了一眼高光，高光低下头。水老师从高尚手中接过高光的弹引放在讲台上，说道：“我们先上课，等下了课再处理这件事。”

水老师让同学们坐下，高光没能喊成“毛主席万岁”，同学们当然也就没喊“万万岁”，高光有一种权力被剥夺的感觉。

水老师讲课的时候，燕子又躲进了窝里。高光无心跟水老师念什么“a、o、e”，他早就跟大哥高强学会了。他偷偷瞟了一眼漂亮的燕子窝，看见燕子又在“旁听”，他真不明白燕子为什么这么傻，飞出去玩多自由，干吗受这份洋罪！

高光瞪了高尚一眼，就把刚才的事情忘了。同学们跟着水老师念书，高光的嘴也在动，心却在燕子窝上。

高光捅了捅同位的高远，把高远的弹弓要过来，趁水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工夫，一弹弓射在了燕子窝上。这一射可真准，力量也大，燕子窝被整个射了下来，掉在高尚的桌子上，“扑通”一声，吓了高尚一跳，也吓了别的同学一跳。燕子窝里还有几个燕子蛋，全都摔破了，蛋清和蛋黄淌了高尚一桌子。

原来燕子是在暖蛋，孵小燕子。

高光看着高尚桌上的蛋清和蛋黄，终于明白了燕子窝里的秘密。

受惊的燕子“扑愣”着翅膀飞起来，凄厉而又愤怒地叫着，围着摔破的蛋转来转去，那是它的孩子，是它的心肝，未出生就被扼杀了。还有它的家，精心构筑的家，长时间的劳动，一瞬间就毁在了高光的弹弓下。燕子不愿意飞走，在同学们头顶上盘旋着，在高光头顶上打着转，喳喳喳喳地叫着，好像是在质问高光，你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毒手？

教室里开锅了，胆大的男生跳起来去捉燕子，嘴里嗅嗅地叫着，胆小的女生却趴在桌上，恐怕燕子撞到她们头上。高尚抹着桌子，蛋清和蛋黄弄脏了他的新书，燕窝里的树叶、草根和泥块散落在书包上，像是一幢刚刚倒塌的房屋，一片狼藉。

高光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闯了什么祸，至少是对燕子犯了罪，手里握着弹弓，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水老师也被吓得全身一激灵，转过身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高尚马上报告说：“是高光用弹弓把燕子窝打下来的，用高远的弹弓打的，把我的新书全给弄脏了，书包也给弄脏了。”

高光清醒了，刚想藏弹弓，却被水老师大喝一声：“高光，你把弹弓拿上来！”

高光垂头丧气地把高远的弹弓交到水老师手中。水老师照准高光的脑袋就是一巴掌，吼道：“站到门外去！”

高光不愿去，耷拉着脑袋，站着不动。

水老师又一脚踢在高光的屁股上，高光被踢到门口，踉跄着站稳了，立在那里不敢再动，像一根呆呆的木桩，又像一棵被霜打蔫了的茄子。

水老师帮助高尚收拾好桌子，课也上不下去了，要对付燕子。

燕子站在窗子上，同伴们也飞回来了，集合在窗口，打着旋涡飞，叽叽喳喳地叫着，是在向高光示威，也是在控诉高光的罪行。它们眼睁睁地看着家破碎了，又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它们的心在流血，全身的羽毛在颤抖。

水老师带领别的同学赶它们走，把它们赶走了好上课。学生大声吆喝着，用衣服抽打着，用书本呼煽着。

燕子更加气愤了，排成一队，用力地扑打着翅膀，在教室里飞了好几圈，把屋顶上的尘土扑打了下来，教室里尘土飞扬，乱成一团。打了一阵，燕子终于明白，事情已经这样了，没有弥补的办法，打又能怎么样？它们叫了一通，发泄出最后一股怨气，只好死心了。

可是它们要举行一个仪式来悼念未出生的孩子和它们的家。

燕子排好队，站在窗子上，绝望地惨叫了一声，齐刷刷地俯冲下去，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高光也看到了这一幕，惭愧地低下了头。他明白自己的处境，违犯课堂纪律事小，当刽子手事大。杀了燕子的孩子，毁了燕子的家，罪过呀！这样的罪过该怎样才能洗清？高光的眼泪叭喀叭喀地掉下来，砸在他光光的脚丫子上，砸在他脚下的尘土里，泛起轻微的烟尘。

高光一直站在教室门口，门外是热辣辣的阳光，门里是水老师带着同学们念书的声音。高光什么也听不见，燕子飞走时那一声绝望的惨叫还在他耳畔索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