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放屁虫”上学-看上去很丑

第二章“放屁虫”上学

在高光看来,高皇路小学的形状就像他的兔圈。教室是一排草屋,坐北朝南,就好像是兔圈里兔子睡觉的草房子;土墙垒起一个大院,西南角是厕所,厕所有两个门,门边分别写着“男”和“女”,歪歪扭扭的,字迹斑剥,这也极像兔子们大小便的地方,不同的是兔圈里的“厕所”没有“男”、“女”之分,大黑、大白和它们的孩子可以共同使用。学生一下课,就会跑到院子里戏打玩闹,这像小兔在撒欢;一上课就又跑进教室去念书、写字,这像小兔在吃草、睡觉;老师就像大黑和大白,管着学生,可他们比大黑和大白凶得多,有时用竹杆敲学生的脑袋,还扭耳朵,而大白最多不过是推开小兔,不让吃奶,大黑从来就不管它们,能上天你就上天去。

我也要来当一只兔子了。高光这样想着,迈进了学校的大门。

院子里学生很多,跳绳的,玩沙包的,打弹弓的,三五成群,一片热闹。高进正跟高见摔跤,互相搂着脖子,扯着胳膊,脑袋顶着脑袋,像两只倔强的小牛,谁也战胜不了谁。他们俩都上四年级,是好朋友,经常这样摔跤,难分胜负。旁边有同学加油喝彩,拍着手叫:

“高进使劲,高见快完了,没劲了。”

“高见加油,用脚别高进的腿,一别他就倒。”

高见刚要用脚别高进,高进却先别了高见,高见没站稳,一屁股摔在了地上。看热闹的学生拍着手大叫:“屁股摔成两半了,屁股摔成两半了。”

高见有点脸红,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扭住高进说:“再来!”

高进赢了一局,正在兴头上,扭住高见的胳膊,“再来就再来,摔疼了不许哭的。”

高见这回先发制人,先用上了别勾子这一着,高进还没使劲就趴在了地上。

高见骑在高进的身上不让高进起来,高进干脆就不起,挺着脑袋说:“不让我起,我就歇一会儿。”

高光背书包从他们身边经过,高见看见了,惊奇地笑着说:“哟,放屁虫是来上学的吧,你这么小老师要你吗?”

“你才是放屁虫呢!要你为什么不要我?”高光昂着头,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高见觉得高光好玩,接着逗他:“你能跟我比吗,我多大了,你才多大?再说,我又没在教室里放过屁。”

周围的学生“轰”地一声笑了,高进还躺在高见的屁股下面,也跟着笑了。

那还是高强在这里上学的时候,高光才两岁多,妈妈要下地干活,家里没有人看高光,只好让高强把他带到学校里来,上课的时候就把他放在教室门前玩。高光也倒挺乖,一个人能玩好大一会儿,但总有玩够的时候,他就会伸着脑袋往教室里看,老师在讲课,不理他,他就胆子更大,往里走,走到讲台上,手还含地嘴里,口水流到手上。有的学生不听课了,跟他做鬼脸,他不怕,觉得好笑,就对着满教室的学生笑,笑着笑着,突然放了一个屁。教室里一下子笑炸了窝,学生都看高光,不听老师讲课了。男生捏着鼻子笑得前仰后合,女生觉得不好意思,捂着脸偷偷地笑。那天上课的是高天起老师,因为他脖子长得长,学生背地里都叫他高长脖,他以打学生出名,没有几个学生不怕他。幸好那天他心情不坏,没有发脾气,只是对高强说:“快把你弟弟抱走。”

这件事马上在学校里传开了,在高皇路村也传开了,都知道高强有一个特别能放屁的弟弟,高光因而得了一个“放屁虫”的浑号。几年过去,高强到王桥去念初中了,这件事却在高皇路小学一级接一级地传下来。高进来这里上学以后,同学们都知道他有一个会放大屁的弟弟,就给他叫“放屁虫”的哥哥。高进觉得耻辱,回家就会埋怨高光:“你这个放屁虫,真叫我丢人!”

高光开始时对放屁虫这个名字并不讨厌,有些调皮学生这样喊他,他会很响亮地答应,后来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名字,谁再喊他,他就会很不客气地回敬一句:“你才是放屁虫呢!”第一天来上学,高见又这么叫高光,高光就有点急,骂道:“你是放屁虫,你爸爸是放屁虫,你弟弟是放屁虫,你们家一窝放屁虫,你们家是个大屁窝,又臊又臭。”

铃声“铛铛”地响着,是从草屋前的一棵大柳树下传出来的,那是一棵垂柳,枝条垂到了地上,叶子很厚,密匝匝的,站在树下只能从柳叶的缝隙中看见一点点的青天,阳光就更难射进来。这棵柳树是一个天然的凉棚,但这凉棚是老师的特权,学生轻易享受不到。柳树正对着老师的办公室门口,从树上垂下一口铁铃,老师用一个重重的铁锤敲打着它,向学生发出上课、下课的命令。这里就成了学生的禁区,没有谁敢随便冒犯柳树和铁铃的尊严。学生不知道柳树的岁数,也不知道铁铃的年龄,只是无条件地在铃声中上课、下课、上学、放学,不管烈日高照,还是刮风下雨。铁铃成了高皇路小学的象征,悠扬的铃声传得很远,周围的村子都能听到,孩子们从铃声中听出了老师和学校的威严,家长从铃声中听出了知识的神圣和对孩子们未来的希望。

铃声震得高光的耳朵发痒,顺着铃声望去,透过柳树浓密的枝条,他看见了正在打铃的水老师。

水老师是高光的二婶,带一年级,遗传性近视眼,三排以后的学生就看不见。水老师打完铃,坐在柳树下的一张桌子旁,那张桌子就是新生的报名处。桌上放着两叠新书,谁交了钱,她就发给谁两本书,一本算术,一本语文。

高光把摸得湿乎乎的3毛7分钱交到水老师手中,很庄严地说道:“二婶水老师,我来上学。”

高光拿着新书进了教室,教室里已经有一些学生,都是附近四里八村的孩子。高光看见高远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就走过去对他说:“高远咱两个人一桌行吗?”

学校里没有桌子,学生上学要自己带桌子和板凳。高远是高见的弟弟,是高光的邻居和好朋友,高光曾送给高远两只小白兔。高远是自己带着桌子来的,他家比高光家富,能带得起桌子,高光带不起。

“行,我正想跟你一桌呢。”高远让出半个桌子给高光,叫他把书包放下,还让出半条板凳让高光坐,他们就屁股挨屁股地坐着。

高光打量了一下教室,前面的墙上钉着一块三合板。用墨汁染过,颜色已经谈了,还有两个窟窿,这就是黑板,老师将在这上面教给一年级的新生怎么样写字。黑板上方贴着一张毛主席像,右上角的钉子掉了,耷拉下来,遮住了毛主席的半个脸。南墙上有两扇门,门板都没有了,只剩下两个空洞的大嘴,把学生一个个地吞进来,两个门中间有一个窗子,北墙上还有三个窗子,都是木头做的窗核,用纸糊过,还有残留的破纸,风一吹,哗啦哗啦地响。光线透过窗子照进来,可以清晰地照出飘动的尘埃,形成一股股朦胧的光柱。后墙上贴满了纸,上面写着铅笔字,字迹模糊,纸也被撕得参差不齐。这是上个一年级的学生做的墙报。墙报四周用红纸、绿纸贴着花边,颜色快褪尽了,像被大水冲过又晒干的一样。

同学里面,除了高远,高光还认识高尚和高环,都是他们村的。高尚是老师高天起的儿子,正坐在一张崭新的桌子旁边,翻着新书,很自信的样子。高环是邻居家的女儿,长得水灵灵的,很自,像一段鲜嫩嫩的藕。高光跟高环一块玩过,觉得她漂亮,可是今天不知怎的,高光扫了高环一眼,又装作没看见她。

教室里没有什么好看的了,高光就翻新书看,很珍惜地翻,恐怕弄脏了,可是早已有两个黑黑的手印印在了封面上。他在手上吐了一口唾沫,在短裤上抹了抹,接着翻,指着语文课本里的一张画,对高远说:“高远你认识吗?这是北京天安门,就是毛主席住的地方。”

高远好像对天安门没有兴趣,却小声对高光说:“高光,你给我的那两只白兔子长大了,我爸爸说该叫那只母的生小兔了,可是那只公的还不管用。”

“那就用我的大黑,我的大黑就是会让母兔怀孕,而且能让母免多生。”高光很慷慨,但他也有交换条件,“我送给你兔子,还要借给你大黑用,你得让我跟你一桌,用你家的桌子,明天我自己带个板凳来。”

他们正嘀咕着,两只燕子从外面飞进教室里,飞到屋顶上,嘴里衔着草叶、树根和泥块,要在屋顶上垒窝。屋顶很矮很黑,细细的屋梁架住沉重的屋顶,好像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燕子一点也不害怕,喳喳地叫着,把草叶和树根用泥粘在一起,垒在选好的屋梁上,垒完了,围着燕子窝转几圈,喳喳地叫几声。看见屋里有这么多人,感到惊讶,发现学生们都老老实实地坐着,觉得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就从屋梁上飞下来,从学生的头顶上飞过去。高光伸手去捉燕子,没有提到,高远站起来去打,也没打着,燕子飞走了。

水老师走进教室,四处看了看,走到高光跟前,高光忽然站起来说:“二婶水老师,我想当班长。”

水老师笑了,一是笑高光这样叫她,其实叫二婶或水老师都行,从来没有学生把这两个称呼连在一起叫,高光是第一个这么叫的,她觉得怪怪的;二是笑高光自己要当班长,自报奋勇是好事,可这样也太急切了。

水老师想了想,说:“好吧,就让你先当一个星期的临时班长,合格就让你当下去,不合格就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