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楚天梅从办公室的窗户望出去,东湖藏在树冠浓密的榕树后面,透射出星星点点的明亮水波。太阳驱散满天云彩,照得大地像下了火。虽然空调的冷气会让他打喷嚏,他还是把开关拧到最高档。他摸了摸窗玻璃,指尖上一片冰凉。
早上父亲的遗体告别仪式去的人不少,大部分是父亲的老战友和老同事。一颗颗花白的头颅伴随着哀乐低垂,一张张苍老的脸庞带着若有所思的漠然。也许他们在思索着死亡,距离他们近在咫尺的死亡。姐姐靠着姐夫的肩膀哭得泪如泉涌,楚天梅却怒火中烧。殡仪馆的化妆师居然给父亲涂了腮红!楚天梅提防着父亲会突然坐起身子,一边揩抹面颊,一边破口大骂。如果他早点来殡仪馆,早点见到他们将父亲打扮成如此模样,他就用不着如此提心吊胆了。现在什么都晚了。死亡其实就是最彻底地由人摆布。
孙小琳眼圈发红,泫然欲泣。楚天梅知道她对父亲没有感情,只不过是受了死亡的影响。她的眼泪是恐惧的眼泪,恐惧引发的悲哀总有那么一些楚楚可怜与无可奈何。仪式结束后楚天梅跟着殡仪馆的人走进焚尸间,在父亲被推进焚尸炉之前用湿纸巾替父亲擦了一把脸。父亲的脸苍白如蜡,反射着湿漉漉的水光。殡仪馆的人用惊异的目光看着他。他用颤动的手指碰了碰父亲的头发,看了父亲最后一眼。父亲很安详。他转身离开。
楚天梅眼睛发酸。眼泪居然这么多!一片浓云遮住太阳,东湖的水光消失了。秘书敲门进来,通知他三点钟开会。他摆摆手,秘书退出去,带上门。他用力揉搓面颊,消减眼睛和鼻子的酸胀,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进入电子信箱,看起海蓝蓝的信来。
梅之木:
你好。一年没有通信,不知你是否还沉浸在新婚的幸福里。可能应该称做旧婚更加合适吧。如果不能称为旧婚,那爱情的魔力真是太伟大了!我不得不质问你,既然你答应在结婚前和我在佛光岩见一面,为什么又爽约呢?
楚天梅那天去了。海蓝蓝站在佛塔的高台上,他站在高台下面。高台四周花木掩映,苍松挺拔。他从松枝间窥见海蓝蓝风中的倩影,那件白风衣漂亮极了。海蓝蓝一动不动地凝立着,朝海湾方向远眺。楚天梅的心跳得厉害。他悄悄溜走了,无声无息地溜走了,生怕踩响脚下的松针。
也许你去了。我明白你没有与我了断的勇气。你得以继续藏在黑暗里,保持你的神秘和我的好奇心。好奇心真是个害人的东西,如果没有它,我早就把对你的爱情扔进大海去喂鱼了。一个王子骑着白马来到公主的窗下,黑纱裹着他的脸。到后来,只怕公主对黑纱的兴趣比对王子的兴趣还要大。
我作为互换记者去香港《南洋晚报》工作了半年。香港不是个适合居住的城市,但吃的东西蛮不错,很合我的口味。我胖了五六斤。从报社大楼望下去,大街上的人流像成群结队的蚂蚁。晚上我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游荡,总有一种离群索居的孤单感。我想你。我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打搅你。
有几个香港同事追我。他们没胆子娶我做老婆,我没胆子在香港找情人。玫瑰花不知道收了多少束,男朋友一个也没捞着。我跟女同事关系不错,就有了同性恋的谣传。一个男同事是同性恋,被他们叫做“玻璃”,我不懂这个外号是怎么来的。周末我一个人去大屿山采风,发现很多村落农舍,想不到香港还有这样的世外桃源。狗和猪在村子里乱逛,遗留不少猪屎狗粪,大煞风景。一个人过周末,夜晚挺无聊,总要猜测你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好。我做了政法委书记的女婿,做了梅港最年轻的正处级干部。我憋足了劲往上爬,坚信上面有我的位置。我的老婆年轻漂亮,很爱我,对我千依百顺,没半点大小姐脾气。我父亲死了,在死之前看到了他儿子的光明前途。我必须爬上去,我爬上去总比那些孬种爬上去强。我过得好。
楚天梅在心里嘀咕着这些话。他的嘴唇翕动着,嗓子眼发紧。天空中浓云密布,倾盆大雨蓄势待发。他盼着暴雨来临,盼着暴雨把这个世界涤荡一新。来点雷电也好,他从里到外腻歪透了。
我在香港写了一篇报道,《回归后的移民潮》。回归前有人拼命移民去美国、加拿大和英国,回归后有人一窝蜂地移民来香港。我把他们做了一个详细的比较分类。许多同行说这不是报道,而是报告文学。我从未幻想过将自己与文学家相提并论,新闻与文学截然不同,我热爱新闻。
我拒绝了香港报社的聘任合同,回到梅港。三万港币一个月的薪水,再加上稿费和补贴,一年应该有五十万港币的收入。他们让我做常驻上海的特派记者,我告诉他们上海的海和梅港的海不同,就像文学与新闻不同一样。他们听不懂我的意思。我极端厌恶新闻商业化,广告是广告部的事,绝不能大摇大摆地在编辑部招摇过市。新闻的卖点往往是新闻的致命伤。不管是否还有其它理由,反正我回来了。我好心疼那五十万港币。那是我的价格,不是我的价值。
雨落下来,天地间霎时间白茫茫一片。雨点砸得窗玻璃发出沉闷的响声,雨线仿佛在编织一个密不透风的大口袋。这时候,雨的声音像海浪。楚天梅关掉空调,把窗户推开一条缝,让清凉的水汽灌进来。窗帘立即被打湿了。
他每天都看《梅港晚报》,他知道海蓝蓝正在追踪报道外来打工人员在梅港的困苦生活,尤其是建筑业拖欠民工工资的问题。报道的反响很大,市长苟正荣为此特意举行了记者招待会。报道里提到的几家房地产开发商和建筑公司成了众矢之的,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他为海蓝蓝担心。这一次,也许硝镪水和匕首会替代砖头作一篇人物专访。他捏紧拳头,指关节“啪啪”轻响。
雨越下越大。楚天梅觉得老天爷在撒石灰粉。海蓝蓝应该去上海,一年拿五十万港币过好日子。她干吗非回梅港不可呢?这个世界上“应该”的事情太多,结果却让“不应该”给收拾了。楚天梅叹口气。海蓝蓝是不可改变的,她要是能变变该多好啊!
你的价值体现了吗?我想你的价格肯定攀升了。你是一支长线股,哪个女人拿到哪个女人走运。你如此信奉尼采,会不会腰里缠着尼采用过的鞭子到你的女人那里去呢?尼采用过的鞭子怎么也有将近一百年历史了,这样的文物使起来顺手吗?经得住你的力气吗?
开个玩笑,别生气。我相信你对老婆很好。我开始考虑成个家,养个孩子。单位给我分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每天晚上回家我都害怕,害怕袭来的寂寞。我学会了抽烟,特别喜欢躲在黑暗里抽烟。不被任何人看见,也看不见任何人。连烟雾也看不见。我该结婚了。
也许我结婚以后咱们就能见面了吧?彼此看看对方的孩子,彼此看看对方的爱人。挺有趣的。那时候我们干脆放弃通信这种折磨人的游戏,完全进入没有游戏的成人世界。我一直想象你是个孩子,也希望你想象我是个孩子。我们嚼着棒棒糖,在公园里玩跷跷板,骑电马。我们躺在草地上,大树下,睡眼蒙眬地望着高高的蓝天上慵懒的云彩。
怀着对你的爱,把你当成一个孩子,也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这真好!
祝好!
海蓝蓝
雨一直下。楚天梅关上笔记本电脑,整理会议需要的资料文件。对全市歌厅桑拿进行清理整顿的行动已经准备就绪,今天开会的目的是与警务部门商量协调,做到万无一失。行动的时间也得在会上定下来。两点三刻已过,市警察局周副局长马上就到,他必须先去二楼的会议室等着。
楚天梅拿着文件夹走到门口。他没有开门,而是伸出右手抵住门板,长长吁了一口气。他用力甩甩头,清除掉脑海中海蓝蓝的影像。海蓝蓝说得对,这的确是一种折磨。一种使他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的折磨。
下楼梯的时候楚天梅突然想起了秦雪雷。秦雪雷会不会还在金龙夜总会上班呢?他可不希望秦雪雷在清理行动中出问题。秦雪雷的未婚妻是个三陪小姐,两个人结婚之后就要远走云南。但愿秦雪雷没走眼,但愿那个女人不给秦雪雷惹麻烦。走廊里黑乎乎的,楚天梅又吁了一口长气。
就在这一天晚上,大雨停歇之后的第三个小时,蔡老板带着一位客人来到金龙夜总会秦雪雷当值的“天豪”包房。这位客人进房后脱掉遮住半边脸的宽檐帽,苟正荣市长的尊容一览无余。
苟正荣认出了秦雪雷,指着秦雪雷这一身打扮诧异地问蔡老板:“他怎么跑到歌厅里当伙计了?”
蔡老板从鼻子眼里哼了一声,有气无力地说:“还不是女人闹的。猪油蒙了心,填了脑子,生生把个好材料给糟蹋了。”
苟正荣听蔡老板这样说,不禁笑起来。“英雄难过美人关。过不了美人关的都是英雄。我看你这个小兄弟有出息,是个人物。”
蔡老板看着秦雪雷嘬牙花子。蔡建江推门进来,殷勤备至地前后招呼。蔡老板示意秦雪雷出去,三个人关了门在房里谈事情。秦雪雷靠墙站着,随时等候里面的吩咐。梦娜今天身子不舒服,在家里睡觉,没来上班。秦雪雷心里觉得踏实。只要蔡老板和梦娜见不着,他心里就踏实。
半个小时过后,蔡建江走出包房,安排小姐和酒水。整个金龙最漂亮的小姐挤满一屋子,二十年陈的法国香槟放在冰桶里摆上桌子。蔡老板给苟正荣挑了三个小姐,挨挨擦擦地把苟正荣围个密不透风。秦雪雷换上热毛巾,接上麦克风,又出来站在走廊上。这阵势让他想起第一天来金龙夜总会上班时的情景。大门口的迎宾台前站着三十个穿红旗袍的领位小姐,紧挨着大门的走廊上挤满了南腔北调、莺叱燕咤的一大堆女人,她们穿着各色各样的衣服,露着形形色色的胸脯和大腿,拿同样的眼神打量男人。眼神里有些不屑,有些期盼,有些羞涩,还有些无所谓。秦雪雷当时被这堆女人弄懵了,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有个女人大声说:“哪里来的小帅哥?”秦雪雷的脸热辣辣的,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红得像猴屁股。
刚开始那几天她们打趣他,捉弄他,在他面前搔首弄姿,卖弄风情。后来见他沉默的像块石头,又知道他是梦娜的男朋友,她们就不理他了。这群女人,让金钱摆布的对爱情又恨又怕,既瞧不起又嫉妒。秦雪雷可怜她们,她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难处与相同的苦难。他发誓要带梦娜离开这个地方,因此他需要钱,一大笔钱。
秦雪雷的思绪又回到钱上。他盯着脚下的地毯,地毯上绣着的星星月亮闪闪发光。他幻想地上到处是月亮宝石,任何一块都价值连城,能让他美梦成真。透过地毯上的光亮,他看到他和梦娜带着孩子在青山翠谷里游荡,他还看到了小溪和野花,以及属于他们的漂亮的木头房子。他摇摇头,清醒过来,咽下嘴里的唾液,在幽暗的走廊上睁大眼睛。他太想得到那笔钱了。
秦雪雷想钱想了一个多小时,他完全沉浸在对金钱的渴望与向往之中,直到包房里跑出一个小姐,招呼他进去。苟正荣醉醺醺地站在房间中央,裤带半解,对着两个小姐挥动双手,嘴里嘟嘟囔囔,含混不清。蔡老板让秦雪雷扶苟正荣去卫生间,卫生间就在包房里。秦雪雷根本拖不动苟正荣,因为他不能像对待一个醉汉那样对待市长大人。
苟正荣突然冲着一个小姐俯下身体,用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弄着她的胸,喃喃地吐出两个字:“吃奶。”
满屋子的人笑成一片,只有秦雪雷没笑。蔡老板对那个小姐说:“你就让他吃吧。”小姐把苟正荣的头捧在胸口,苟正荣舔嘴咂舌,吃的津津有味。一个小姐歪在沙发上捂住脸,另一个靠在墙角搂着肚子。
吃完奶苟正荣老实多了。秦雪雷把他扶进卫生间,蔡老板站在卫生间门口。苟正荣解开裤子,却并不撒尿,垂着头盯着皮鞋看了半天,乜斜着醉眼对秦雪雷说:“擦鞋。”
秦雪雷蹲下去用袖子擦皮鞋,蔡老板上来搀住苟正荣的肩窝。苟正荣摇摇晃晃地开始撒尿,淋漓的尿水溅在秦雪雷头上。秦雪雷低头专心致志地擦鞋,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那黄亮腥臊的液体沾湿了他的耳朵和脖颈。苟正荣猛地一哆嗦,侧转身体,把剩下的半泡尿全撒在秦雪雷身上。
蔡老板把苟正荣架出卫生间。秦雪雷站起来,茫然瞧着挂在马桶上方的一幅水彩画。粉红色的天空中一只白鹤展翅飞翔,依稀的远山上森林深绿色的影子异常清晰。夕阳中的白鹤栩栩如生,嘹亮的鹤唳仿佛破纸而来。他走到面盆前,打开水龙头,脱下外套把自己洗干净。他一边洗一边观察镜子中的影像。镜子里是个陌生人。他对镜子里的陌生人笑了笑。
秦雪雷从卫生间出来,苟正荣已经走了。蔡老板一个人抱着双臂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一只高脚玻璃杯。蔡老板指指身边的位子让秦雪雷坐下。
沉默几分钟,蔡老板说:“今天才知道男人是站着撒尿的吧?你觉得站着撒尿的男人怎么样?”
秦雪雷一声不吭。他不想做蟑螂,蔡老板不明白这一点。在蔡老板眼里,所有违背他意愿的解释全都苍白无力,所以秦雪雷不解释。
蔡老板拍拍他的肩膀。“你是个好样的。”又拍拍他的手。“成大事的素质你全有。”
秦雪雷在心里问:“你能把让我成大事的钱借给我吗?”
蔡老板最后说:“想通了你就回来。该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老天爷定的,谁也改不了。”
蔡老板走了。秦雪雷去一层洗澡。金龙夜总会一共三层,第一层是“帝”字号包房和洗浴中心桑拿部,第二层是“天”字号包房和洗浴中心休息大厅,第三层全是按摩房。员工可以在桑拿部洗澡,这是蔡老板体恤下情定的规矩。歌厅小姐和按摩女有专用浴室。和秦雪雷一起洗澡的服务员告诉他,从后天开始整个夜总会停业三天。秦雪雷浑身涂满肥皂沫子,寻思今晚上不能早点回家了,蔡建江肯定要召集全体员工开会通知。
凌晨两点半秦雪雷走出金龙夜总会的大门。雨水冲刷掉空中的浮尘,苍穹上繁星点点。梅港的星星可不常见,秦雪雷仰头观看久违的星辰,心里轻松了许多。他刚要吐口长气,肩膀上就被人拍了一下。转过身来,大小姐孤零零地站在霓虹灯的暗影里,手里拎着吉他盒子。他看不清大小姐的脸,不知道那张脸上带着什么样的表情。半年前,大小姐领着一帮长头发长胡子、怪里怪气的人深夜驾临夜总会唱歌。唱完歌还款待那些人蒸桑拿做按摩。大小姐点他做服务,临走时给他两百块小费,正眼都没瞧他一下。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大小姐侧过身朝前走两步。秦雪雷借着灯光瞧了瞧大小姐的侧影。大小姐冷若冰霜的模样跟半年前毫无分别,好像模样也可以放在冰箱里长期冷冻保鲜。
大小姐用命令的语气低声说:“跟我走呀!发什么愣!”
秦雪雷悄无声息地遵命而行,像个傻子,更像个奴仆。他上了大小姐的跑车。
跑车开的飞快,风在耳边呼呼作响,秦雪雷的头发被吹的乱七八糟。他记起杀老二的那个晚上,大小姐也是这样开车的。他已经完全丧失了搏斗杀人的勇气,他就要做一个新生命的父亲,还有一个他爱的女人在家里等他。不到两年,一切都改变了。他恨不能命令大小姐立即送他回家,可他胆怯心虚地不敢下这样的命令。同时,他的直觉告诉他应该跟大小姐走。
车子停在市中心广场。他们从一个地下通道入口下去,阶梯里黑洞洞的,大小姐的身影漂浮在黑暗的空气里。地下通道顶上亮着一排日光灯,惨白的灯光荧荧闪动。大小姐的高跟鞋敲着水泥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加上轻微低沉的回音,让秦雪雷联想到和尚敲木鱼。他们来到一个墙壁凹进去的地方,这个凹进去的地方像一个神龛,里面坐着一个人。这个人坐在一张硬纸板上,硬纸板被积水浸得软软的。他戴一副墨镜,长头发长胡子,嘴唇干裂,指甲缝里全是积垢。他感觉到有人站在面前,就吃力地坐直身体,拿起靠在身边的吉他,弹拨着唱起歌来。他那无知觉的双腿分别向两边撇开,形成两道难看的弯弧,裸露着粗黑的脚脖子。他的嗓音略带嘶哑,磁性十足,悦耳动听。
秦雪雷悄悄瞥了大小姐一眼。大小姐面无表情,双颊绯红,胸脯起伏。歌手唱完歌,静静地把吉他抱在胸前。大小姐俯身把一沓钞票放在歌手怀里,转身快步走开,几乎是一溜小跑回到地面。秦雪雷紧跟在大小姐后面,在大小姐趔趄的时候握住了她的胳膊肘,但被她甩开了。秦雪雷从未见过大小姐如此惊慌失措。也许这个地下通道就是地狱的入口,那个唱歌的就是地狱的看门人。秦雪雷的心颤悠悠的。
大小姐突然停下脚步,贴着秦雪雷的耳朵低声说:“是我爸爸把他变成这个样子的。”秦雪雷直僵僵地站着,大小姐的面颊贴在他肩膀上。
大小姐退开两步,“是我爸爸把他弄成了一个瞎子,弄成了一个半瘫的残废。”她直盯着秦雪雷的眼睛继续说下去,“就因为我爱他,所以他变成了这副模样。”
广场上一个人也没有,雨后的风又湿又闷,路灯的黄色灯光显的潮乎乎的。他们走到一座花坛旁边,大小姐一口气把她的故事讲完。
“他教我唱歌,给我写歌词,给我谱曲。我好像爱上了他。爸爸让人给他一笔钱,他收下钱,离开一段时间,又回来了。我怀了他的孩子,他带我去医院打胎。这一回他彻底消失了,等我再得到他的消息,再见到他,他就成了这个样子。他的一些朋友照顾他,可他们也很穷。搞音乐的没几个钱。他是个孤儿,什么亲人也没有。什么亲人也没有。”
大小姐坐在花坛边上,低头看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秦雪雷搞不清楚到底谁才是爱情的奴隶。那个男人为什么接受那笔钱呢?如果接受那笔钱的条件是离开自己的爱人。秦雪雷怜惜眼前的女人,这个女人被她爱的男人出卖了。秦雪雷可怜那个男人,他成了一个人造蟑螂,地道成了他永远的栖息地。
他们坐回跑车里。大小姐送秦雪雷回家。车开的很慢。秦雪雷小声给大小姐指路,每次指路他都会用眼角的余光瞟一眼大小姐脖子上的翡翠鱼。他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可又觉得无话可说。
车子开到楼底下,大小姐问秦雪雷:“你还要结婚吗?”
秦雪雷觉得大小姐的问题很奇怪。“要。当然要。”
大小姐诧异地望着他,过一会儿,目光中的惊讶逐渐退去,换上了无奈的怜惜。秦雪雷真的糊涂了,他搞不明白大小姐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今天晚上他们彼此交换了一种相同的美好情感,这种美好情感属于天底下所有爱的奴仆。
大小姐轻轻地说:“你下车吧。”
秦雪雷打开车门。大小姐又说了一句:“你什么都不知道。”
秦雪雷觉得莫名其妙。大小姐向他讲述了关于自己悲惨爱情的一切,却声明他什么都不知道。也许吧,这个世界上又有谁能完全知道别人的爱情呢!秦雪雷怀着感叹打开房门,看见梦娜坐在昏黄的灯影里。
秦雪雷挨着梦娜坐下,柔情缱绻地抚摸梦娜的小腹。两个多月的身孕丝毫没有影响梦娜的体态,只不过在那漆黑的眼睛底下增添了更深的晕影。他的女人不是更美了吗?秦雪雷叹一口气。最近他变得喜欢叹气,多愁善感。这样的变化越来越明显,以至于蔡建江宣布完停业三天的决定后,满脸嫌恶地撇着嘴骂他:“你他妈的怎么一天比一天像三八了!”他不在乎。与即将到来的幸福相比,怎样的屈辱都可以忽略不计。现在,他的心软像奶油蛋糕。
“我盼着尽早结婚。我等不及了。”
“如果咱们结不了婚呢?”
秦雪雷用一只胳膊撑起身体,仔细瞅着梦娜说:“不会的。咱们一定要结婚。我要挣一大笔钱,让你和孩子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是吗?”
“是。咱们去云南,把你妈妈照顾得更好。”
梦娜淡淡一笑。“我真想让你满意。我爱你呀。”
秦雪雷搂着梦娜的肩膀,把鼻尖放到梦娜的耳朵根。所有问题都解决了,因为她爱他。她亲口说的。秦雪雷高兴极了,浑身上下胀鼓鼓的。为了梦娜的承诺,他愿意付出一切。
天快亮了。天际灰蒙蒙一片。一个没有朝阳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