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驱邪-红尘艺人

1

姥姥哭不动了,可还在哭。我挤到姥姥跟前,贴在她腿上。

“姥姥,姥爷死了你为什么要哭?”只有我妈死了我才会这样哭。也不知谁喝斥了我一声:“一边儿玩去,小孩子知道什么?”

在李南石和泽兰往完达山上走的时候,秋天便远远地尾随而来了。

他俩刚成了亲,还没有过夜,便辞了黄花。

黄花知李南石有钱,住在山里,余下的什么也不知道。泽兰也不给娘说,她自己却知晓他的全部底细,她很乐意跟着他。

李南石话不多,两眼把他要说的话全补充了。

他们出了家门往北走,是想在北面山口人山,那里的森林更原始一些,因为藏着人所不知的凶险,很少有人到过。

走过十来里便是桦林峪村。村中的大地主槐仁堂是方圆百里的首富,他的地一直往北扩展,已有百十墒。

泽兰知道地主家的槐山便是那个想要她大闺女身子的人,她想到这个心里就不好受。——

他们到达桦林峪村时一下子就感到了村中怪异的气氛。人人脸上都隐藏着某种快意,又因了什么不敢外露。

这个村子有几百户人家,大部分都是槐仁堂家的佃农,又大半都是他的亲戚。这一天对管家槐山来说可不是好日子,他也许还不知道。

槐山一直惦记着泽兰,老是想她惊恐害羞的模样,是他把她变成妇人的。

“那才是个纯粹的大闺女哩。她不想唱二人转,咋的也不想。”

槐山搂着地主的小老婆草兰禁不住长嘘短叹;草兰长年被老地主晒着,十分干渴,见到槐山就骚动不安,猛扑进他怀里,又哭又笑。槐山心里也骚动不安,但对草兰的猛浪又害怕又不满。他怕老地主会发现。

“你咋这么大声哩。”

槐山搬住草兰的头,在她有着大烟味儿的嘴上吃了两口,便把她推开了。那大烟味儿是她从槐仁堂那里沾上的,这是先前的事了。自从在冬天里见到泽兰后,他心里就没有草兰了。

槐仁堂一直不许草兰离开大院半步,不让她回娘家,她要是唱几嗓子,他就往死里打她,他说,那简直是在哭丧。泽兰悄悄来看过她两回,都是从后门进去的,没让他看见。泽兰来看草兰,是背着黄花的。黄花就是死也不让泽兰迈进槐家一步。

泽兰来的第二回,让当了管家的槐山撞见了。

槐山傻了眼,这干干净净浑身都是百合花香味儿的女人是人哩还是妖哩?

草兰对泽兰依然固守闺中十分不满。她娘身体不好,可还要出去做营生。这水葱似的大闺女留着干啥?她不明白。

草兰看出槐山馋泽兰。她打发走了泽兰,对槐山说:“你抄近路到半道上等着她,我不怪哩。不过,你要了我妹子元红,要多给她几块钱。”

“我只有一块五。”

“呸,那是老妈妈的价。我给你几块钱。”

槐山就在半路上劫下了泽兰。

“救命!”

泽兰只喊了一嗓子便让槐山魂飞魄散。

那是槐山迄今听过的最亮最纯最动听的声音。难怪草兰要让她入道学戏。

“我不动你,可你得给我唱上一段。”

泽兰羞得快趴在地上了。她从小跟她娘在一起,没人教也会了不少段子,只是一次也没唱过。她不好意思也不敢,她娘会把她的腿打折的。

槐山作出要打她的样子,他实在是想听她唱。

泽兰情急无奈,憋了半晌,突然扬起脸。

……

闷坐香闺红月娥

思想起罗章我那小哥哥

明天我要去出马

我一定把他擒到我的楼阁

……

槐山傻了半晌。“你要是一唱了二人转,保管连鸟都不敢叫了。”

从那以后,泽兰也背着她娘唱起了戏了,她想让黄花歇歇。黄花知道了,几乎哭死。她的身体更坏了。

槐山咋也忘不掉泽兰。可她再没来过槐家。

草兰知道槐山被泽兰迷住了,她便在心里较上了劲儿,她要让槐山心里只有她。

在草兰与槐山偷偷的相会中,她不舍得睡,但又不忍让他也不睡,自己便装睡,恨在他怀里,猫一样。槐山的自语她是一些也不曾遗落地全听了去,心里又怕又凉。

草兰猛坐起身,泪光在黑夜里也能看得到。

“你的心野了,野到泽兰身上去了!”

槐山一把把她拉倒,屏住气倾听屋外的动静。

草兰反而放了一些声来哭。

“他知道更好,我是打算同你一道去死的。”

槐山这会儿很恨草兰,他不再想是草兰使他知道了女人的好处。并且吃饱了饭。他什么都忘了,只记住了泽兰花儿似的容貌。若不是草兰从中拦挡,他真会娶了那水嫩嫩的黄花大闺女。他会给她搭弦打锣让她唱火。

草兰她不能不哭,她心里屈哩。她的屈杠和苦处对谁言说呢?她的眼就被泪糊住了。

荒原上人人都知道槐家的丑闻。李南石也是知道。但村庄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却不知道。

自从槐山在前两年听了泽兰唱戏后,对草兰就不再那么上心了。他跟草兰时老觉着是槐仁堂趴在她身上的。那许许多多的感觉也不是他的,他只不过是槐地主的一条狗。

草兰在他们好不容易的相会中老是浪笑,她在使劲儿争取他,让他不要甩了她而跟泽兰。

“你带着我跑吧!”每回草兰都说。

槐山先前并不吭声、觉得她在说疯话。

这回槐山把草兰用劲儿推开,脸上的表情很可怕。

“槐家庄园最终是谁的还不知道。我干啥要走?”

槐山怀着的心思,草兰终于知道了,她涨红了脸,兴奋得两眼放光。

“最终你要娶我的,是不是?”

“你是槐地主的。”槐山冷冰冰地说。

草兰想,天哪,我的水分都让他吸去了,他居然说我是槐地主的?

原来纯粹的唱戏女人是那么好,可他却不知道。这些年他生是让她给误下了。

他忘了是她让他当上的管家。为了这,她使出了所有手段讨老地主欢心,她给他扭最狂浪的大秧歌,把她的腰都要扭折了。她给他大段大段地唱,嗓子都唱哑了。

“我要有一天有了地,我就娶你妹子泽兰。”

“呸。她要敢缠着你,看我拧她腮帮子!”

他把她推到一边去,吐了一口唾沫在炕下的泥地上。

“泽兰比你干净。”

草兰摔门就出来了。出来了,她才想起什么,她去推门,发现门已让槐山闩住了。

“泽兰那丫崽子爱说梦话,还磨牙,还梦游。还……”

“别说了,反正她比你强。”

两颗心就相背着走远了。

草兰在半夜里悄悄来到槐仁堂睡房。房门在里面闩着,可他的所有妻妾都能把门闩弄开。只要开了就不再闩了。再来的人就知道里面有了女人。

草兰带着槐山一身的汗气走向上房。她边走边用衣襟把双乳之间的汗水擦干。她还试图使自己喷香起来,便在花池里摘了几朵百合花塞进嘴里吃了。

门闩着,这令草兰高兴又失望。她迟迟疑疑地把门拉开一道缝子,然后把手伸进去。她觉得还没摸到门闩门便开了,吓了她一跳。

槐仁堂慢腾腾地往炕边走,好像有怨气地说:“这阵子连一个婆娘都不见了,赶明个全归到一处来。”

草兰也不便言语往炕边走。

槐仁堂根本没看到进来的是谁,他不在乎这个。他除了打骂她们,再不宠她们。他尤其能折磨草兰,打她打得最狠。他剩下的精力就用到田地上,土地上的事他件件都知道。

他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用步子去量他的土地。他天不亮就去自己的田里,远远地看长工比他来得还早,心里是满意的。他不屑于回答长工们大老远就送过来的问候。

他细心地把脚上的泥刮掉,再把裤带系紧,然后,撩起袍子下摆迈开大步量地。

他瘦巴巴的身子在晨光中晃来晃去,鞋裤脚都被弄湿了。他依然朝前量着。

晌饭后他又上了地,大汗淋漓地迈动着步子。

量一遍地大约要半个多月。一遍过后,他又重新再量一遍,就这样反反复复。他把每次步量所得的数字都记下来,他发现每次数字都不一样。

天哪,他有时惊恐得浑身发抖,他的土地整整瘦了有八分田那么多。

有时他又忍不住要笑,对谁都笑,还会吩咐灶上用猪油炖豆角吃,因为他发现他的地无缘地又长胖了二十步。他把这二十几步估计出面积来,并一颗一颗地去数能种下多少庄稼,嘿,娘哟,他哈哈大笑,能多打两麻袋粮食哩。

他就这样无休止地用步子去量他的土地。晚上折腾他的女人们。

到了冬天他穿着调了缎子面的虎皮袄,鞋里絮上厚厚的乌拉草,领着几条狗和狼杂交的猎狗去量土地了。有时,如果几天没刮大烟泡,他就能依着他的脚窝再量一遍。就这样还是发现地一会儿瘦了,一会儿又胖了。这令他十分烦恼,不过,那会不断招惹起他新的兴趣,让他一个人在荒凉遍野的冻土地上迈着步子。

槐仁堂有能力再开它几百响地,黄花的嫁妆是他大富的主要原因。可他没有后人,他不想便宜不是自己亲儿子的人,所以他迟迟没开新地。

槐仁堂常常摸着小妾们圆圆的肥臀和鼓鼓的胸脯唉声叹气。

谁能帮我哩?神灵啊,祖宗啊,所有在天上飞在地上跑的精魂啊,帮帮我这绝户杆子吧!

小妾们身上火烧火燎,急得什么都不顾了,槐仁堂只有能力撩拨她们,却不能把她们的火熄掉。

槐仁堂的女人们没好气地说。“找槐魁呀,他的鹿茸血和鹿心可是宝贝。”

槐仁堂愁眉苦脸,“他那些东西都把我吃恶心了。”

“那就找颗上百年的大山参来,吃下去你就会变成童子了。”

槐仁堂吃过许多老山参,可上百年的他见也没见过。那老山参果真能行吗?他在步量土地时老是想着这件事。把步子数得颠三倒四。可他竟没意识到是自己数错了。

有一回,他大惊失色,哭咧咧地往庄园跑,跑到半道上跑不动了,只好骑在一条猎狗上。

“不好了,不好了,鬼魂把我的地抬到阴间去了!”他一进庄园就喊。

槐山在他面前垂着手,心里直笑他愚蠢,在夜里同草兰的相会中,槐山还在嘲笑他。他若能开地,可不会这么蠢。

槐仁堂的妻妾们一个个跑出来,一片叽喳,把他的头都叽喳昏了,过了一会儿,他竟忘了他为啥哭,他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儿。他心里得意地想,哼,没土地,能吃上啥?吃屎也赶不上热乎的。

过后,他又量他的土地去了。

女人在他的生活里已经不太重要了,他正打算把几个小老婆卖掉,或当做礼品送给与他有过往的富贵人家。

可没有女人在身边,他又觉得寂寞,那时他正想去叫个小妾来陪他,刚走到门边就听到了女人的喘息声。他便把门闩拿掉了。

“你是谁?”槐仁堂躺到炕上,抬着颏儿问,没等草兰回答他便知道是谁了。

“你又吃花了?满嘴酸气!”他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草兰想人老了就变成怪物了,连香臭也闻不出来了,心里很厌恶,更想槐山了。

槐仁堂很烦躁,他想起白日里量地,结果比上回又少了十几步。

“刚才我看见一群老虎和狼,它们全都变成粗大的汉子把我的地抬起来就走,狐狸变做的女人在后面嘻嘻笑,一勾引他们。我的地早晚都要被这些鬼怪弄到阴间去。”

“能弄到阴间去最好,你死了还能看得见。就怕让活着的人给霸了去,就没法了。”草兰心里正憋着火。又挨了槐仁堂的打,挑拨了一句。

槐仁堂腾地坐起来。

“死婆娘,快说谁要霸我的家业?”

槐山就是那天倒霉的。

李南石和泽兰到达桦林峪村时,槐山正在槐仁堂家的马棚里如一头困兽。他不断地咒骂草兰,在她身上他力气都快耗尽了,她还要治死他。女人的心有多狠毒哪,那个臭唱二人转的!

草兰不是想治死他,她是想让槐仁堂把他赶出槐家大院。那样她就跟他一起逃走。当她听到他对她的那些恶狠狠的咒骂,她的心冻了冰,这男人不想要她了,他的心果真野到泽兰身上去了。

草兰隔着马棚门问槐山。几十匹马都竖了耳朵在听,只有槐山不理她,骂得更难听了。

“老家伙要娶泽兰了,你休想得到她!”

屋里人的声息就没有了,呼哧呼哧震动天地的喘息响起来。

草兰疑惑又惊惧地趴在门缝上往里看。

天哪,里面有一头东北虎,正在吃一匹马。虎偶尔抬起头,那眼神跟槐山的一模一样。

槐仁堂得了信儿后,让人想办法,那虎却不在马棚里了。进去一看,却不见马血,也不见吃剩下的马骨头。他回手打了草兰一耳光。

“瞎了眼的婆娘!”

李南石和泽兰已走到槐仁堂的庄园前。他们是想路过那里到山上去。草兰从敞开的大门看见了路上的泽兰。

槐仁堂让几个家丁硬是把李南石和泽兰拉进了庄园。

槐地主抬眼瞄泽兰,见她微微扭到一边的身子。

“是个水色的女人。不知唱得咋样?”

李南石说:“她是我婆娘,跟槐山没关系。”

“咋没关系?还是槐山出的第一把力哩。”

泽兰满脸通红。

槐仁堂嘿嘿笑了好几声,几个家丁推推搡搡地就把李南石弄走了。

槐仁堂说:“现在,咱两个成个亲。”

黄花给他的屈辱又升起来,他要好好治治她的闺女。

刘贺推开了槐家的两扇大门,门上的铜环悠荡不已。

刘贺的到来早有家丁报与了槐地主。槐地主亲自迎出门来。

“庄园里不安生了。”槐仁堂说。

槐仁堂突然想起他的土地,昨天他还没能量完一遍,他在惦记着最终的数字。

“我的地都让鬼魂快搬完了。”

槐地主衰老地陷进结实的橡木椅子里。

刘贺锐利的眼神四处射,人们随着他的目光能听见隐隐的呻吟声。

“庄园里的怨鬼冤魂太多了。”刘贺终于开了口。他把背上的铜锣挂在腰间。

秋天的气味儿从完达山上下来,漫过大片大片的荒原,走进槐家庄园里。槐仁堂不安地眨着眼睛,槐家独有的高颧骨上有一抹酡红。

“等夜下了,再做法吧。也要让那女的给我唱上两段。”

刘贺敲了一下锣,吓了槐仁堂一大跳。

“我在试试锣是不是要生锈了。”

槐仁堂让家丁给自己提提鞋,便走出了庄园。他闻到了庄稼即将成熟的味道儿,就朝那些还没有量的土地奔过去,险些被路旁的一墩乌拉草绊倒。

泽兰被绑在槐仁堂的睡房里,身上的衣裳一缕一缕的全都破烂了。她的嘴给堵着,使她无法出声,她就在心里拼命喊她的好人儿。槐仁堂因有地就这样霸道吗?早晚得把他打倒!她现在更知道了李南石所做的有多么正确。

在家丁推搡着李南石走进一间黑屋子里时,他感觉到了泽兰在叫他。

刘贺已真实地听到了旧社会倒塌的声音,它是从根部开始坏裂的,那裂碎声跑到民间的每个角落去了。日本人更加肆虐地在荒原上横行。

刘贺在想他在夜里要如何做法事,便把眼闭上,提前看见了那场景。

2

在荒原上,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突然间从人形变做一只老虎或纤足细腰的狐,这种事是常有的。不过那都是从前发生的事儿了。

槐仁堂说:“平常女人没多大意思,她要真是兽变的,倒还能提提神儿,说不定能给我生出娃来。这样的女人唱二人转能唱成啥样?我到要听听。”

“我娘说泽兰是她让刘贺用一只母鹿变的。槐山是老虎变的,他俩都是野物。泽兰唱起来,连水都不流了。”

槐仁堂嘿嘿笑着,把告密的草兰抛到一边,一心想耍一耍槐山稀罕的女人,这女人又不是旁人,而是他所恨的人的闺女。

他又想到他还没有量地。他刚要出门去量地,就听见老虎在庄园里怒吼了一声,吓得他慌忙逃进自己的睡房。

泽兰被绑在炕上,嘴堵着一块粗棉布。

槐仁堂小心地把门闩好,在原来的木闩上又加了两道。别说他的妻妾,就是大力气的土匪也一时半会儿弄不开。

他已经老了,可每有新女人,他还是有精神的。他扎煞开两手朝铺着细苇席和炕毯的大炕走过去。

他明明看见了一个皮肤雪白、大奶肥臀的美丽女人蜷缩着身子在炕角上,她的奶头鲜艳如熟透的李子。

可当他离炕有四五尺时,他看到的却是颗大大的山参,散发着甜丝丝的气息。

他顿时感到口干舌燥全身无力,意识到了自己的衰老。这女人是别人的,而不是他的。可他有地哩,他想要这唱戏的穷女人就能要。

泽兰的脚被槐仁堂抓到了。

“这大山参,准能让我又年轻起来,不定还会使我生出个儿子来哩!”

泽兰踢蹬着,踹在槐仁堂的鼻子上,乌紫的血流到细苇席上。有几星溅到泽兰的身上了。

槐仁堂又发现面前的不是老山参,而是个女人了。准是他的血使大山参幻化了,这根本不是女人。

他不敢再劝她,他想让戏仙先用符咒制住她。

“给我唱一段王二姐思夫咋样?这不正对你的心思吗?”

泽兰嘴上的布让他拿掉了。她死也不给他唱。她想喊,又喊不得,不知李南石现在在哪儿?

……

孟姜女东边打听来西边找

不见丈夫范在良

一连找了十多日

音信皆无杳茫茫

……

“别喊了!跟你姐一样,一唱就像哭丧!”

天已经渐渐黑下来,先是一片锈铁似的暮色漫进庄园里来。然后,天空也在变化多端的黄昏里宁静下来,云依然是白的,底色深蓝,整个荒原又将没在沉寂的夜色中了。

干了一天活儿的长工和短工们回到了庄园,他们或蹲或坐在院子里吃了晚饭。

他们已从做饭的用人那里知道了庄园里的新鲜事,可有一样他们不解。

他们在田里时看见监工槐山往山那边跑了,那明明是他,他咋又变成老虎了?

有人还跟槐山说笑。

“喂,槐山,你是去监督两个牲口配对吗?还是想听它俩唱二人转?”

槐山在大家的笑声中仓惶逃窜。他根本不看路,没命地跑,就像在躲枪口的老虎,又凶又猛地冲。

他们平日对槐山没有好感,觉得他不过是个靠娘们儿的废物,却摆出大人物的架子,好像那些土地那些房屋都是他的。

他们常看见他在地头上用块洋布擦身子,而他拉屎时却同大伙一样用土坷垃揩屁股。庄园所有的人都必须在槐仁堂的地里拉屎和撒尿,这是他定下的规矩。

槐山仓惶地逃窜时,把草碰得一动一动的,没一会儿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当时就有个老长工断言:定是那小子同草兰的奸情犯了。

莫非槐山真是老虎变的?可他逃跑时为啥不变做老虎的模样?那该有多快多威风!

庄园里几乎在同时各屋都点亮了油灯。

刘贺在堂屋地上站定,目光锐利地望着槐仁堂,把他望得战战兢兢的。他的几个年青的喜好热闹的小老婆围在他四周,独独没有草兰。

小老婆们心里暗暗欢喜,草兰自己独享的快活终于到头了。她们心里热切地想知道:槐山既是个老虎,那草兰咋跟他睡觉哩?他还不把她压死?真是怪事儿,也挺逗乐的。她们此时十分想看看草兰的样子,闻闻她身上有没有野兽的气味儿。她们还想看看她妹子泽兰的下场。那头小母鹿,那个能把男人扭唱疯了的女人!

刘贺半晌不动,眼睛一直没离开槐仁堂。

槐仁堂终于说:“我家里出了怪事,你为我驱驱邪吧。”

刘贺冷不防敲了下锣,险些把槐仁堂从椅子上震下来。

“你家里的邪气早就浸透了庄园里的每一处,就连院子里的花草也都是妖。”他连连敲锣,是开唱前的过场点数。

有个小老婆尖叫了一声,把头上别着的一朵百合花揪下来扔在地上。那花果真在地上跳起舞来,并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中散发异香。

槐仁堂从椅子上出溜下来,跪在刘贺脚边。

“这个唱戏的,你真神哩,快帮帮我吧,帮帮我这个老绝户杆子吧。”说着回头恶狠狠地看看缩成一团的小老婆们。

刘贺也不答言,两眼穿透了一切般闪闪发亮,他猛然把铜锣敲得爆豆一般,又似战场上的马蹄。有风从檐下掠过,十分阴森,又有槐仁堂的小老婆尖叫的声音。

“戏仙来了!”

槐仁堂缩了头。

刘贺把铜锣声敲得更密,但每一声都毫不含混,实际上他还没有进入状态,请仙还未开始。他一指红云,红云便知他想要自己帮腔。他猛地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语声也下雨般抖落下来。

男:叫声大仙你听真

女:高香已点上

男:清水泼出了门

女:炕上堆满了金

男:地下撤遍了银

女:趁着月色好风轻

男:骑着大马快降临

女:所有宝物你都拿去

男:驱邪灭灾不靠别人

女:只请仙家早来到

男:除去父母你最亲

……

刘贺语声如急雨。红云的语声含着笑,把槐仁堂抽淋得如一桩朽木就要坍塌了。他想拦住他们,让他们不要向仙家许下那么大的愿,他只想给仙人吃只鸡,那还是一只野鸡,不能下蛋,是长工在地里干活时用土坷垃打下来的,别说给金送银,要不是他怕报应,他根本不会让刘贺进门。

槐仁堂浑身发抖,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他前日所数土地的步数,心里惧怕到了极点。

天哩,仙神狐鬼都想抢他的土地呀,说不定刘贺的戏仙在路过他的地时也会像拔大葱一样拔走他几垄地呢。

“不哩。”

槐仁堂想站起来阻止刘贺请仙了,可新升的恐惧又使他放弃了这种打算。

在荒原上人人都信奉大仙大神。大仙大神是仙家附在凡人身上在人世间撵鬼驱邪、攘除疾病的。唱二人转的艺人不但会唱二人转,他们中有的是戏仙,有的会治病,有的女艺人也卖身。

那些大仙大都是狐狸和黄鼠狼成道的。它们是荒原的一部分,是荒原人的依托。谁违背它们、低毁它们谁就将倒霉,不是死就是病,要不就会被接连不断的灾祸搞得家破人亡。

刘贺且敲且舞,脸上是一副让人敬畏的表情,’仿佛他已沉在另一个别人看不见的世界中了。

刘贺的声音突然变成了一个女音,所有在场的人都一愣,心都跳成一团,那是草兰的声音,一点也不错。声音拖得又长又俏。比她唱的任何一出戏都好听。

生死轮回像车轮

今生富贵下世贫

王朝的江山也不是铁打的

坐在上面般老是换新人

……

草兰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除了唱二人转还见过别的什么吗?在场的人都不信这是草兰说的,可那声音又分明是草兰的。

槐仁堂的两个小老婆在相搀扶着迈过堂屋的高门坎,她们是想去看着草兰还在不在她屋里。

草兰的屋点着油灯,她自己却和衣睡在炕上。她睡得很沉,她们咋也没把她叫醒。

“她的魂儿走了!”

她们吓得回身就往堂屋跑。

槐仁堂却突然想,草兰是祸哩。不如早把她发散掉。

槐仁堂的两个小老婆在院子里疾跑,忽然想起那头不知藏在什么地方的老虎,吓得不是人声地尖叫起来。

“有老虎哇!”是唱腔的拖尾调儿。

整个庄园都抖在了渐调的夜色里。

谁都知道刘贺的仙家是个女狐,她美丽绝伦,是任何男人想都想不得的。许多人都想一见她的真容,可至今为止还没有谁见过她。

可她又无处不在,她骑着高头大马,马也许是白色的也许是红色的,那要分季节而定,在到处都被白雪所压的冬天,她就骑上火红的大马,百合花一样开放在荒原上。

大仙到处勘察人们的疾苦,一发现有人需要了,她便让刘贺凭着她暗中的指引到达那里。

戏仙是二人转艺人的依托。

要是在夏天她又会骑一匹如月光一般的白马在荒原上飞驰。她在夜间骑马飞奔的时候,完达山的谷地里会飘来野剑兰的幽香,那香气同荒原上各种植物的香气混在一起,做了她的衣裳。她一路唱着,是天上地下都没有的妙音。

荒原没有吃没有喝都不怕,就怕有了邪魔那狐仙不骑着大马到他家。

这一切,就是那如水的月光芦苇秆里薄膜一样的羽裳以及马蹄和风声,仿佛痛苦的灵魂只要一抬头,那狐仙便会出现了。

许多东西在荒原人心中都是渺茫的,当他们祭祖跪倒时,心里想的却是万能的大仙在他们需要时要快快莅临。

刘贺没有受到惊扰,他依然敲着鼓边舞边说唱不断,那些说唱已无人能解。

他一准有卖艺人想寻找的东西;他走到哪里都有人围着他。可他至今也没泄露一个字。

槐仁堂在盼望妖物被驱走或杀掉。那监工槐山还能成大患?是个老虎也不过是个虫!他从鼻子里哼出不屑的声音,拿眼看自己的小老婆们。

哪一个也没炕上那个好。叫泽兰?是黄花的闺女?她该有多嫩哩。她是个全须全尾的大参呀,要是能吞进肚里,他就会像年轻人一样有力气,说不定他还会有儿子的。那他就把地再开上它上百垧。草兰这婆娘为啥要把自己亲妹子坑了哩?看黄花那破货还做不做了?她的两个闺女都落在了我的手上。

槐仁堂在刘贺做法的过程中想入非非。

……

王二姐泪滔滔

有一对蝴蝶楼下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