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劫难逃--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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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她十分奇怪地看到,到处都是人,人的面孔、人的身影,到处是车辆,是橱窗、商品,琳琅满目地辉映着。一个身穿杏色衬衫的小伙子使她哑然失笑。那满身艳丽的色彩诉说着美满的庸俗的欲念,除此之外,他还想告诉世人什么呢?当警察把她拦住时,她跨下车,坦然地望着他。他玻璃球状的眼珠,交替反射出红色与绿色信号。一些人围拢上来,在路灯的光线里,好奇地、关切地、兴味十足地看着她。突然,她热泪如泉涌。心中的波涛终于找到了堤坝的缺口,找到了倾泻的目标。那无数闪动着的惊异的目光,那僵硬的大檐帽,这一切,都是她求之已久的。
秋天,几场雨之后,窗外华丽的景色消失了。树叶落在地上,被踏碎,被扫走。不用再期待大雁,它们已经不从这个城市上空飞过了,孩子只能在动物园里见到这种候鸟。必须穿过很多境地,往回走很长很长的路,才能找到妈妈站在那儿的地方。那时候,烟尘还没有从这里升起,许多人都没有见过飞机,那时候大雁每年都按时飞过。
他们要离开中国了,移民到澳大利亚去。他的妻子原来是一个混血姑娘,曾经还是个网球运动员。现在,他们要走了。她的父母和他们两个,手续都已经办好了。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是陌生的国土,而是她一家祖辈的故乡。在一间现代化的餐厅里,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我发现她对我毫无戒心,就像我不过是她球队里的一名队员。这种亲切感是很奇怪的,是一种特殊的属性,令我羡慕。饭菜做得真不错,他们胃口大开,并且也影响了我。我不时地望着他们,两个很相投的人。他们是欢乐的,新的前途就在他们脸上闪耀。她告诉我,她还没有想过要孩子,也许一辈子也不要了,因为他们不怎么适合做父母,不像。她对他笑了笑。孩子应该是你的,早就应该把他还给你,你受了很多苦吧。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把脸转向他。他已经收敛了笑容,而且没有回避我的目光,他对我说,我跟我妈妈谈过了,她同意了。当然,她舍不得,她是真的疼他,我告诉她,孩子可以随时去看她。
姑娘淡褐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她是怕你会把儿子带走,”她笑着转向我,“将来吧,等他大了,等我们站住脚了,让他去玩。你舍得吗?”我也笑着回答她,当然舍得,如果能让他看看世界。
从他给我打来电话,说,我有点事要和你谈谈,到现在,这一刻,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说得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谁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我们那天坐在马路沿上,他抱着我的脖子不肯放手,不愿意离开我。回奶奶家去。我贴着他的耳朵喃喃地对他说,你是最好的,最可爱的孩子。他用小手摸着我的脸,突然说,不对,我又不是总统,怎么能是最好的?
我笑了,为什么非得是总统呢?总统不一定就是最好的。
那什么是最好的?他问。
什么人都可能是最好的。比如说,做饭的人,他的菜做得最好吃,他就是最好的厨师,看病的医生也有最好的医生,老师里也有最好的老师。他打断我,妈妈里也有最好的妈妈。他亲了我,你就是。我也亲了他,对,你说得对,你也是最好的孩子。
他的头埋在我的颈窝里,不,我不能做最好的孩子了。为什么?我扳开他的头,他又用力埋进去,因为爸爸和妈妈不好了。
我完全没有睡意。夜色在门外活泼静谧地流动着。角落里搭了张行军床,他躺在那儿,在看书,床头的灯光构成了一个舒适的氛围。我站起来看他的时候,他笑着回望了我,问了一句:睡着了吗?我点点头,告诉他已经睡着了。整整一天,我们没有任何接触,我沉醉于与儿子的相聚之中,还有其他的原因,不用说的,他完全明白。
他叫他叔叔。儿子第一次看见他时的样子,我是不会忘记的。看见他进屋,他的小脸绷紧了,涨得通红,他的身体里产生了一种想要发怒的冲动,因为他看见了一个坏人。他急促地喘着气,周身僵硬。然而他又不能哭,因为这感觉不是疼痛,不是渴或者饿,不是委屈,对这陌生的感觉,他还不懂得怎样表达。我抚摸着他的后背,亲他热烘烘的小脖子,尖声地说笑着。注意力一点点地转移了,事物又还原到不可知的混沌状态。然而他一直不多看他,对他说的话也不作什么反应。他呢,则一味地笑,给他讲小山羊和老狼的故事。儿子把头歪向一边,眼睛从下面瞟着他的下巴,在关心小山羊遭遇的同时,一直怀着心事。到了小山羊和它的伙伴们把大灰狼第三次治服的时候,他睡着了。
只有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所想的是他自己一点也说不出来的。一旦他想说,那一切就乱了,分辨不出,甚至消失了。他从来都回答我没想什么。他没有骗人。只有一次,他在发愣,我问你在想什么,他不回答我,不说话,过了那么一会儿,他郑重地叫了我,妈妈,他说,妈妈,其实爸爸根本就没有孩子,谁生的就是谁的孩子。说完他继续玩他的手枪。我听懂了他的话。他用他全部的智慧向自己解释,他觉得他解释通了,他放心了。
后来,是儿子,他放弃了敌意。他接受了新的印象。没有任何可以依赖的力量,只靠着童心,他凫过布满旋涡的水面。他所有的日子正在地平线上出现,水流冲击着他,我不知道他会是以什么样的姿态和内心游向它们;那时,他又会怎样回过头,遥望在他童年时期发生的一切。他是与众不同的,这一点已经注定了。我为此忧虑,徒然地悲哀。难道我只能做到这些。夜晚,我望着儿子在熟睡中长大,我的形体以及一切发生了变化。我老了,我是无能为力的愚蠢的女人。我又一次想起外婆,想起那张发黄的照片,在儿子向黑夜吹拂着的鼻息之中,我觉得我找到了那位膜拜的母亲的形象。
他曾经对我说,要一个孩子吧,你和我应该有一个果实。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我的回答,可他还是说出来了。我说,不,我不想。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为什么?
我给他讲了个笑话。
上班的时候,在路上或大楼门口,总碰到一位同事,她骑着一辆三轮的小车,后面有一个带篷的座位,她的女儿坐在上面。每天她都这样送她上学,然后上班,然后再接她回家。一次我又看见她们,我对她说,你真成车夫了。她笑了笑,一边注意着前方的路,“我爸爸跟我说,你要是恨谁,就劝她多生几个孩子,什么仇都报了。”
他大笑出声。当屋里寂静之后,他用英语说了一句话。我问他:你说什么?他说,我说的是一句中国的成语,叫作爱屋及乌。过了一会儿,他问,你听懂了吗?
飞机终于起飞了。一次又一次从种田的人、水手和船长的头顶上掠过,把板结的陆地和动荡的海洋抛向后面。不可能那样地告别了,流泪,挥舞头巾,在悲切的目光中,面对面地拉开距离。巨大的震耳欲聋的轰呜之后,飞机仰起头,骨肉、亲人,迅疾地离别或迅疾地相聚。环绕着地球,可以看到,冬天是黄色的,夏天是绿色的,海水或蓝或灰或黑,城市是茫茫黑夜中闪光的珍珠,而这些景象都是在天气晴朗的日子。
六点钟,她就醒了,天还很黑很黑。十一月,这是一年里白昼最短而夜最漫长的月份,她不记得是听谁这样说过。一个感觉猛烈地袭击了她,突进她心的最深处,这屋子里有三个人的呼吸。又是三个人了。仍然是三个人。
他们俩还在梦乡里,而她醒了。这时候,她听见了一种音乐,那音乐无比美妙,来自永恒的寂静。都在那儿,爱的人与被爱的人都在,和她一起歌唱。她开始相信自己是幸福的,不,幸福涨满了她胸口,使她几乎想立刻说出声来。黎明伴随着那音乐悄悄地来临。
天空晴朗。她牵着儿子的手走出门。在马路对面,她看见一个人的身影。那样臃肿委顿。冷风把她花白的头发吹得有些乱了。而她也同时看见了他们。
她面对着那张被风吹得折皱的脸,心里感到吃惊。这个女人,曾经是那么高大威严,不可接近,现在,她迅速地衰老了,就在她站立在她面前的时刻,衰老也没有停止。她的一双眼睛锈涩无光。过去的每一分钟都使她变得更为普通,更为弱小了。是的,这不过是一个上了年纪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老太太。这是不可思议的。接着,一种陌生的心酸的、又十分真切的感情充溢了她的心。她明白了,她同情她。她完全能够理解,当她决定在早晨,在她家对面的马路旁等待的时刻,她就已经垮了。一瞬间,她想,难道要为她哭泣吗?她果然哭了,泪水向腹中流去。
她要安慰她,要让她明白现在的情形是天经地义的,正是遵循了她的观念,她的传统和心理的。这样她也许会觉得好些。
她不愿意到我家里去。所以我们只有站在街上。上班的和上学的人都已经到达他们该去的地方了,最后的几片落叶从空寂了的街头飞过。远处,一幢大楼的玻璃窗反射着上百个冷冰冰的苍白的太阳。
我对她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他是从我的身体里生出来的呢?他是我身上的一块血肉,将来,我不指望他还能指望谁?当然我不是说要靠他养活,但是人,特别是女人,年岁大了,能没有孩子吗?如果没有孩子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能想什么哪?干百年来就是这样过的呀!不管在什么时候,不论离得多么遥远,母亲的心总是在孩子身上。不管她做过什么样的事,不论她是不是一个好女人,这一点是不会变的。这是老天的意思。不论她醒着或是睡着,不论她是富足的还是贫穷的,不论她健康还是濒临死亡,不论她年轻还是衰老……,就让我们相依为命吧。
我不会再有孩子了,绝不再有别的孩子,相信我。
她没有回答,迟疑地向我望着,向我靠近。衰弱的身体需要我所发出的热力来温暖支撑它。她的头有些羞愧地扭向一边,我感觉到了她自己所感觉不到的战栗。
目光湿润起来,这是来自双方的目光。这样的境地是出乎意料的。我看见了生活不能向我展示的那一面。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它都在跃动着,它的生命比任何力量都强大得多,它宽纳天地万物。那是什么,我问自己。我没有期待能得到回答,现在还不能。我接着向她讲起儿子,她的孙子,告诉她,数学竞赛他得了第一名。他聪明,这孩子太聪明了,她对我说,说话的时候,笑容初次完满地出现在她松弛的脸上。
快放学的时候,我站在路边,很多男人女人都和我站在一起,我们都同样地焦急。终于放学了。儿子在大门口出现,他落在后边,一无往日的欢笑。几个小女孩跑到我面前,她们告诉我他打架了,而且打了不止一个人。清脆的童音说出一连串的名字。我回过头去看他,他孤零零地站在一处。当我走到他面前时,他咬着牙说:“不,不对,有的就不是我打的,根本不是我打的。”脸色阴沉,眼泪涨满,最后掉了下来。我看着他,握住他的手,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一连说了三遍,“现在你能相信我对你的信任吗?”他点点头。但是你打人了没有?他再次点了点头。那么这是错的,还是对的?错的。但他又说:可是她讨厌极了,疯极了,还骗人!他非常激动。我告诉他,不管同学有什么问题,你动手打人是不对的,今天是十一月九号,你答应我了,不再打人,是吗?他不回答,不动,站在那儿憋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我的脸,说,是。
她那样专注地听着我讲,又一次笑了笑。然后她提醒我,过去他从来没有打过人。我说我相信,现在他也不会主动去打人的。我们都不由地笑了。这一笑,让人看到了我们之间存在过的一切。现在我们终于又彼此相对了,这时刻不知是从哪里开的头,放弃了什么,找到了什么。我觉得出,她并不急于离开,而是想和我聊聊。
奇怪,她说,这孩子这点不像他爸爸,他爸爸小时候老是闯祸,老师者要找家长。我批评他狠极了,还打过他,可是没用,到时候他就全忘了。她站在那里,忽然看见了另一个男孩儿。他是突然间出现的,光着头,额头上闪烁着亮晶晶的汗珠,浑身充满了用不完的精力。我没有见过那个孩子,我只是在照片上见过。很端正可爱的脸庞。在我的儿子的脸上有他的影子。
他来信了吗?我问,说不清为什么问的,也许因为她很想说这件事。她渴望说,这样能使距离缩短,能忘记大洋的存在,我太相信这感觉了。我听着她告诉我,他来了两封信,他们已经租到了房子,是一座小楼,离市中心不远,很方便。他在一个俱乐部找到了工作,可她说不清是个什么样的俱乐部,也许是打网球的。这一点对她并不要紧。
她的目光一直注视着那个男孩儿,看着他朝她走来。那是一个永远也不会长大的孩子。永远。
她流泪了,她不知道自己流了泪。可是我知道。在漫长的等待和忍耐之后,我的眼泪和她的汇集到一处。有些什么随着泪水降临,对此我们却仍然不能认识。
女人心想,她刚刚经历了生活中动人的一刻。但这一刻不会停留。不会的。
后来,她把自己的那些感受告诉了他。他微笑着沉思了一会儿,喃喃地说,对,应该是这样的。她等着他说下去,可他不说了。她问:什么事应该是这样的?你指的是什么?他对她看着,透过她的身体,又看到了另外的东西。他思索时总爱这样。但是这一次,他又回来了,只看着她。正是在这个女人身上,他发现了那使他感到震动、庄严、深奥的事情。他再一次说,对,应该是这样的,你不可能认识你自己,可是你就是你。
我爱你,他说,随后亲了我,很久以来他已没有这样亲过我了。儿子没有看见我们亲吻。
1986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