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长别离,长相思-蝴蝶梁祝

碧鲜岩的春天,总是来的这样的早。冰雪还没有完全的融化,枝头上已经悄悄吐出了新芽。草色遥看,一片的翠绿,虽然到了近前,一点都寻它不着。草又在长,鸟又飞来,蝴蝶也依旧在飞舞。年年月月物依旧,只有人不同。转眼之际,这已经是梁山伯和祝英台二人来到碧鲜岩读书的第三年了。

这三年,说时间长,那也真长,一个个漆漆的黑夜,在窗下苦苦的攻读,有过多少的沉吟、思索,迷茫与痛苦。下山的日子依旧遥远,同学中有的提前结束了学业,回家娶妻生子了,有的考试中了官,告辞老师赴外地上任去了。新来的同学也已经很熟悉,只有梁祝二人,还在这里学习,一边跟周先生学文章,一边在师母那里学琴,竟然互不耽误。因此,这三年的时间,说长也不长,好像背着箱笼,一同打听着路来这里求学,还是在昨天发生的事情,可是,三年的时间,却实实在在已经像哗哗的流水一样,流驶了过去。

这一天,下午的晚些时候,祝英台一个人在屋中坐着,心里回想着三年来的一幕一幕,感慨不已。她刚刚接到了家中送来的信,说是母亲思念孩儿,久而成疾,已经卧床数日,特来送信,让她回家。信还没有读完,她就哭了。是啊,母亲思念女儿,她这个当女儿的,又何尝不是在思念母亲,思念家乡啊!三年了,窗前的一些小柳枝都长成了树,她也长大了,出落得更加美丽,楚楚动人,连银辛,都不再是像刚来时那样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了。

“回家,是的,是时候了,”她对自己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的确应该回家了!”一想到家,她突然归心似箭,一股按捺不住的激动之情油然而生,“是啊,回家,明天一早就动身,这样不出半月,就可到家,那时,就可看到母亲、父亲,家中的一切,山山水水,家是多么美好呀!”

她忍不住想起了家。离开都三年了,家中可有变化?

自己的闺房,在这三年之中,寂寞深深,可还像自己走的时候一样?母亲她老人家,是不是还像从前一样喜欢咕叨,她的双鬓,可曾又添了一些白发?父亲呢?他的身体可好,是不是还在喝酒吃药,与当地的贵族们来往?她都有些记不真切这些了,仿佛就在眼前,可是一切又都是那么遥远,模糊而不清晰,朦朦胧胧,好像只是一个影子。

她把信收了起来,一边吩咐银辛来收拾东西,一边等待梁山伯回来,准备将自己回家的消息告诉他。但是,这一天,直到日落西山,吃晚饭的时候,也没有见梁山伯回来。让银辛去打听,说是临时被跟几个同学拉上,出城游玩去了。

祝英台闻知此事,起初并不在意,但是后来,一直到了深夜了,梁山伯还不见回来,她这才不放心了。不是吗?现在虽然说已经是早春三月了,可是,也还不到出去踏青的时节啊?再说了,他们走的时候,已是半下午,就是出去,也不能这么晚了才动身,莫非——?她忽然不敢想下去。

这一夜,她便一直守在灯下,苦苦地等候着梁山伯。

但是,梁山伯却始终没有回来。后来,天光放亮的时候,她实在坚持不住,俯身在桌子上睡着了。

不一会儿,梁山伯回来了。他也是一宿都没有好好睡觉。所不同的是,他是在杭州城的青楼中,吃了一夜的“花酒”。他是下午在回来的路上被截住的,当时正好几个新来的同学,都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吵嚷着说要去吃“花酒”。看见梁山伯过来,他们说什么都要拉上他一道去。

梁山伯是什么人,自然不肯跟他们同流合污,一口拒绝了。不料。几个同学居然嘲笑起他来,说他是不是害怕祝英台“那个”,——他和祝英台一同住了三年,两人的关系又是那么亲密,这早在大家当中引起了猜测,说什么的都有,也不足怪,——梁山伯最恨的,便是人家说他和祝英台之间,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因此立刻被激怒了,当下也不回来跟祝英台说一声,这便和他们一道来到城中。

一进青楼他就后悔了。他以前虽然也听说过吃“花酒”,但那毕竟是传说,不能当真。今天一见之下,那么多的姑娘相陪,一个人搂着一个,又抱又啃的,他当时就傻了眼。然而到了这里,想要再走,早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他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也不敢看,只是胡乱挑了一个姑娘,和大家一道猜拳喝酒。他本不擅长此道,再加上众人有意捉弄他,不到一个时辰,早烂醉如泥。他的姑娘自把他扶回屋中歇了。早晨起来,梁山伯一觉醒来,一看自己衣衫不整,身畔还躺着个涂脂抹粉的女子,当时就叫苦不迭。

偏偏众人都撇下他走了,而他身上又没有带多少钱。

最后,还是将祝英台给他的一个玉玲珑留下了,这才得以脱身,从青楼出来。

他回来的时候,祝英台刚刚睡下,屋子里一片凌乱的样子。他一看,咦,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贤弟知道了我的事情,生了气,竟然要搬出去另觅住处?他不知道祝英台要回家的事,只是自己做了错事,心虚有鬼,这样~想,立刻觉得问题严重得不得了,再一看祝英台俯在桌子上,衣冠整齐,而床上的被褥还像昨天一样放着,没有睡过的迹象,便知道祝英台一定是在这儿等了自己一夜,后来实在困了,熬不住,这才在桌子上睡了。

“这却如何是好?”梁山伯这样一推理,越发觉得不差,贤弟对自己情深意重,自己却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情来,实在是禽兽不如啊!“我该怎么向他解释,才能得到他的谅解呢?”他想着,竟然顾不上洗一把脸,整理一下衣服,而只是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起了圈子,不时长吁短叹。

祝英台刚刚睡下不久,本不深沉,她为人又是素来警觉的,梁山伯这一番折腾,她便惊醒了。一看,梁山伯回来了,她便连忙起身,说道:“啊呀,梁兄,我等了你一夜,你怎么才回来?我有一件大事,正要说与你知道”贤弟不必说了,“梁山伯还以为她什么都知道了,因此立刻打断她,说道,”这件大事,我已经知道错了,总之都是我不好,一时糊涂,被他们拉去吃了‘花酒’,结果害得你生气,这才要搬走了。只要你肯留下来,我保证以后再不会有类似的故事发生!“

“什么?”祝英台一惊,这才发现梁山伯衣衫凌乱,满身的酒气,脸上还粉一块,红一块地尽是残留的胭脂,这自然是被那些青楼女子吻过的痕迹了,她这一生气,真是不打一处来,一种被伤害的深深的感觉涌上心头来。梁山伯啊,梁山伯,她想,这就是我深深爱着的男人,我前世命定的爱人吗?不说分离在即,我在这里肝肠寸断,而你并不知情,这原怪不得你。可是,我在这儿等了一夜,为你牵肠挂肚,忍冷挨冻,只怕你出什么事,你却跑到青楼去,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子鬼混了!我在的时候,尚且如此,要是离开了书院,不在你身边,只怕还不知道有什么更出格的事情发生呢?她忽然对眼前的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厌恶,他那种曾经深深吸引她的憨厚,诚实,在现在的她看来,根本就是一种懦弱,是无能的表现。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你就不能像一个满嘴谎言,一片真心的男人一样,编~个感人至深的借口,让我感动一回?她失望了,梁山伯不是这样的人,她打量着他,忽然觉得是那么的陌生。她冷笑了起来,说道:“梁兄,你误会了,我说的大事,是因为我接到了家中的书信,要即刻回家了,老师那里我都辞过了,只待见过梁兄一面,这便上路。——至于梁兄你去外面做了一些什么,与我何干?”

“贤弟——”梁山伯一听,事情远比自己想象中的复杂,祝英台竟然不是要搬出去住,而是要离开书院回家了,这真是他所没有想到的。要知道三年同窗,二人之间的这一份感情,绝不是随便什么东西可比的。虽说人生聚散,缘起缘灭,大家早晚都有分开的一天,但是这一天来的如此之早,又是如此地突然,实在是令人措手不及,一点准备都没有。自古多情伤离别,他却在这个时候,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这让他怎么好向祝英台开口,怎么能够求得她的谅解?他心中一阵自艾自怨,这时,如果他知道哪个地方有卖后悔药的,他花多大的价钱都不在乎。

然而没有,一点补救的办法都没有!因此,他只好没话找话说:“可是,你的功课文章,还没有学完,师母那儿的‘琴韵’,你也还没有学全,如此中途放弃,岂不可惜?”

“功课固然重要,但是父母之命,更是难违,”祝英台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却不肯给他一点的机会,一口回绝了,说道,“为人子者,闻母病而不归,这哪算什么‘孝’?一个人连‘孝’都学不会,再学那么多的功课,也是枉然!”

梁山伯听祝英台讲到做人的基本道理,虽不是说自己,却也不能再强行挽留,只好喃喃地说:“既然如此,我就送贤弟一程,如何?不知道贤弟什么时候上路?”

“银辛已经收拾好东西,马匹也租好了,”祝英台头也不抬,说道,“我思母心切,现在便上路。”

“这么急,说走就走?”梁山伯闻言,一张脸都急得变成了紫色,像是猪肝一样。现在祝英台的眼中,梁山伯简直就没有一点好的地方。她怎么就会爱上这样的一个男人,而且发誓要他一辈子都做她的爱人?他说话变得语无论次,几乎都有些慌乱了,说道,“我还没有给贤弟你饯行呢,至少也该送给贤弟一件礼物,留作纪念,可是,我——”他一时慌急之下,险些说出自己将钱都留在青楼的事来,连忙住了口,用乞求的目光看着祝英台。

“梁兄不必如此,其实你我相聚时日再多,终有一别,”祝英台越是见了他这个婆婆妈妈的样子,越是在心中瞧不起他,如果这时梁山伯大度一些,表现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有的风度、胸襟,说不定她还会有些留恋。

可是,梁山伯不是什么男子汉,也不是什么大丈夫,他根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不过有点聪明才智的小男人。

他一心要求得祝英台的原谅,哪里来的一点气概,只是一味哀求,令祝英台看了寒心。她都快要绝望了,三年的时光,大好的青春,都葬送在碧鲜岩,为了这样的一个小男人而虚度,实则一切都是她自己在幻想。她接受不了这一残酷的事实。她只想尽快离开这儿,永远不再看到他,不再看到这儿熟悉的一切,以免回想起那噩梦一样的过去。

她下定了决心,对梁山伯说道,“我看梁兄也不必送了,你一夜未睡,还是在这儿休息,我和银辛这便告辞了。”

“那怎么行?”梁山伯说什么都不答应,只是坚持说,“无论如何,我都是要送贤弟你一程的。”

祝英台看看拗不过梁山伯,只好答应了。一会儿,银辛牵来马匹,驮上行李,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些换洗的衣服,一些字画,还有就是些随身携带的零用物品,以及两张琴,其中有一张瑶琴,是祝英台从家中来的时候带的,后来为了跟师母学琴,她和梁山伯又买了一张新的七弦琴。

他们既然已经告别了老师,这便踏出书院来,离开了善权寺。同学也有闻讯来送行的,但一出了书院的门,都止住了脚步。只有梁山伯,一路送下山来。

时候尚早,太阳出来,才不过一竹竿子高,像是一张烙在锅底上的大饼一样,贴在那里。天上的云,是那么地轻,那么地柔,那么如梦如幻,在蓝天上飘着,像一个人在睡眠中,游来游去。风是三月里的杨柳风,拂面不寒,带来一种大地解冻复苏,泥土的芬芳清香。昨天夜里下了一场无声无息的小雨,滋润万物。一些分等破土而出,在早晨的清冷中格外鲜翠。绿竹摇曳,一派蓬勃的浓荫遮在山道的两旁,望不到尽头。

“贤弟,”梁山伯没话找话,招讪着和祝英台说道,“周先生设馆教徒,名声自然很好。而这竹前,也一年比一年长大,我看咱们的碧鲜岩中,将来一定可以出大人才。贤弟,你可知道将出在谁的身上?”

“不知道,”祝英台却不理会他,只是自己在生闷气,暗暗伤心,听了他的话,想也不想,便回答说,“梁兄你说呢?”

“依我看来,”梁山伯的话头没人接,讨了个老大没趣,只好自问自答,说道,“这等人才,自然是莫过于贤弟你了。人家称贤弟你的英姿中,有一二分女子的气质,这便是王佐之才的明证。汉家三杰,张良年少,就带有一些女孩子气。可是,他做的一番大事,古往今来,又有几个大英雄、大豪杰能够比得上呢?”

“不要谈这个吧,多没意思,”祝英台白了他一眼,说道,“人家张良,那是什么样的人,一个不世出的奇才,我辈不过是一介书生,肩不能挑担,手不能缚鸡,怎么敢胡乱比较?就是连银辛,也还不如呢!”

“公子,你们好好谈话,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银辛也不是那不懂事的,早看出梁祝二人之间出了什么事,这种隔阂不是内中人是看不出来的,然而银辛岂能不知?因此只是在前面牵马而行,不发一言,听到突然提起了她的名字,这才回过首来,说道,“我这三年来,可是尽心尽力,早起晚睡,没敢少待了公子半分,这一点,银辛就是回家对老爷夫人,也是这样说。公子不把我一片真心,当做一回事,也就算了,却为何偏要将一肚子气,撒来我的头上?”

“我哪有什么气撒了?”祝英台笑着,掩饰说道,“倒是你现在大了,说不得了,还没有说你呢,自己倒先开口了,是不是?”

“好了,好了,你们不必争吵,都是我引出来的话,”

梁山伯连忙说道,“我当认罚。那边树上,正好有一对喜鹊,在喳喳乱叫,我这便作诗一首,如何?”他说完,不待祝英台有什么表示,口占一诗,道是:“密枝出高林,浓荫赛空谷。

上有喜鹊鸣,喳喳悦心目。

莫非好风迎,佩之昆仑玉。

吾俩莫迟延,燃彼金莲烛。“

“好一个‘吾俩莫迟延,燃彼金莲烛’,梁兄才思,果然敏捷,”祝英台听了,却只是冷笑,说道,“只怕这首诗,不是现在才得的吧,咱们这儿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燃的什么金莲烛?倒是昨天夜里,这馍迟延‘三个字,好像用得更适合一些才是,梁兄,你说是不是呀?”

梁山伯弄巧成拙,一张脸越加红了。他原想借此找个台阶下的,不想祝英台根本不买他的账,而且伶牙俐齿,反而把他嘲笑了一顿。但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让自己一时糊涂,做了那样的丑事呢?三年来,自己什么风言风语没有听过,怎么这一次,偏偏被别人说他和祝英台“那个”,他就按捺不住了呢?他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心想换了自己,如果祝英台这么做,自己一样不会原谅他的!这样一想,他便不把祝英台的奚落当做一回事了,只是继续陪笑说:“贤弟指正的是,我自己也觉得不通。银辛,你听说过有谁在大白天燃什么‘金莲烛’的吗?”

“又来问我了,”银辛闻言,偷偷地撇了一下嘴,心想,“这二位今天不知怎么了,一个冷冷淡淡,一个别别扭扭,遇到了绕不过去的话儿,偏又净往我身上推。”她不知道梁山伯昨天晚上的糗事,只是知道他很晚了都没有回来,一定是因为这个,祝英台才不理他的。但那又能怎么样呢?不就是回来晚了一些,小姐也犯不上生这么大的气吧?梁公子可是一个大好人,我要帮助他一些才是。她这样想着,口上便回答说道:“那也不奇怪,大白天点蜡烛的人,虽然不多,但也还是有的,我就见过这样的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个傻子。”

“哈哈,”梁山伯很夸张地笑起来,祝英台依旧板着脸,但面色已经缓和,不再那么阴沉,像一场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临一样。

他们下了山,穿过杭州城,来到了官道上。祝英台让梁山伯止步,不要再送了,梁山伯却坚持不肯,说反正没有什么事情,要再送一程。祝英台答应了,他们便在官道上一前一后,缓缓地走着。

又走了一会儿,梁山伯又想出一个主意,抢到头里,在路边的一棵柳树下扶定,对祝英台说道:“贤弟,我出一个诗谜,你不妨猜上一猜,也免得旅途寂寞。”

“梁兄雄才大略,机智过人,我怎么猜得着?”祝英台并不为所动,说道,“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赶路要紧。”

“一边赶路,一边猜谜,正是相得益彰之事,贤弟何不试上一试?”梁山伯也不理会她的讥讽,只是说道,“其实我的这个诗谜简单得很,贤弟你一定可以猜出来的,你听好了——”他也不管祝英台答不答应,一口气念道:“清丽古潭水,对我照玉影。

诗情不容已,随流扬技攀。

开怀羡貌俊,清风垂髻里。

临歧惊一笑,何为淡淡山?“

祝英台听到最后一句“淡淡山”三个字,不由脸色为之一变。但她马上知道,梁山伯说的是柳树,而非自己。

她的两腮不为人觉地微微红了一下,马上又将自己的情绪镇定下来,继续对梁山伯冷嘲热讽,说道:“妙极,妙极,这不是诗谜,根本就是~首好诗。我道梁兄近来才情大发,原来只在这‘淡淡山’上下工夫,是吗?”

“我——”梁山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在祝英台的面前总是这样,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这种感觉他在遇到她的第一天就有了,三年过去了,现在依旧是这样。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难道只是因为他喜欢她?这好像不是“喜欢”这样的词能说明白的。

那是什么,难道是爱情?怎么可能,在从前的书上,爱情从来都是在男女之间发生的,没有听说两个男子也能产生爱情的。但是,自己真的很爱他,这个英俊潇洒,才智不凡的贤弟,在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都自有一种风流,一种说不出来的妩媚,令人心放摇动,神醉魂迷。他的前世一定是一个风华绝代的佳人,一个亮丽貌美的女孩子,梁山伯常常这样想,然而身为男儿身的他,实在比一个女孩子更加美丽,更加具有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扭惑。梁山伯自己本身便是男子,可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一直讨厌那些貌不出众,猥琐庸俗的臭男人,他一直在渴望一个完美男人的出现,他就是在这样的期盼中,在草亭遭遇了祝英台。他从那一刻起,就被他深深吸引住了。他觉得他就是自己梦中的那个男子,他决定将自己交给他,自己所有的一切,自己一生的爱与恨,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他。他属于他。他只能是他的。梁山伯不说话了,只是一边走,一边偷偷地看着祝英台,暗自出神。

他们又走一段路,上了一道山,又下到一座山谷中。

忽然,前面一道溪流,水声甚急,看那样子,大约三丈宽,水触着溪底的小石子,哗啦啦地直响个不停。有人经过时,为了方便,搬了七八块石头,丢在河中心,只是年月既久,已成揭黑颜色,上面长满了青苔。

梁山伯一看,这等水路在他自是无妨,但祝英台和银辛却不一定过得去,因此便让她们上了马背,趟水过河。

他则一路连走带蹦,踏着石头就过去了。刚到对岸,忽然“扑”地一下,自怀中掉下来一样东西。他忙着时,却是祝英台送给自己那块翠玉的绳坠子。

“糟糕!”他一惊,心想这可不要让贤弟看到才好,因为他昨天晚上,一夜风流,将自己的钱都搭上了不算,祝英台给他的翠玉,也给了人家姑娘。这要是被祝英台看见了,问将起来,却如何是好?他慌忙将绳坠捡起来,欲要放回怀中,一回头,却见祝英台已经微笑着,从马上下来了。

“原来梁兄真是一个有心人,”祝英台看到了这块绳坠子,触动了心底的一缕温柔,这才改变态度的。她想自己不过是随便赠送一块翠玉,也值不了几个钱,梁兄却是随身携带,足见对自己的情意之重。虽然他这一次犯了错误,但是那不过是人之常情,是男人,哪一个不沾腥带荤?只要改正,也就是了。因此,她便连忙过来了,对梁山伯说道,“我送给梁兄一块小小的玉石,难得你还没有把它扔了,来,我帮助你将这绳坠子穿上。”

她这么说,言下已有和好之意。旁边的银辛都听出来了,便只在远远的地方,装做整理马背上的行李、包裹,并不上前来。

然而梁山伯却着了慌。他不敢看祝英台,只是低下头,红着脸说道:“贤弟,不是的,其实你的那块翠玉,并不在我的身上,”他不是一个肯撒谎的人,连昨夜喝“花酒”的事都供认不讳,何况这是一件相对来说不算什么的小事?因此,他期期艾艾,说道,“昨天夜里,我没有带钱,就把你给我的那块翠玉给结了那姑娘——”

“哼!”祝英台这一听,真是怒不可遏,再不肯看梁山伯一眼,来很辛这儿一把夺过马恒绳,飞身上马,扬鞭而去。

“贤弟——”

“公子——”

梁山伯和银辛落在后面,两人一骑,足足追赶了数里之遥,这才赶上了祝英台。看她时,已经将马挂在路边的树上,一个人在山中的草亭中坐着了。她将琴也取了去草亭中,铃铃急响,正在抚琴。

梁山伯心中一动,下了马,让银辛在树林中照料马匹,他则取下另一张琴,上了山来。到得跟前,一看那草亭,他不由又是一阵感动,那草亭,正是他们三年前结拜金兰的地方。

故地重游,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梁山伯坐了下来,将琴在膝上摆好。十指虚弹,曲调末成,而双眸已湿。一种悲枪的气氛笼罩了草亭。

祝英台也停了下来,回转身子,对着梁山伯。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四目相向,垂泪而对,竟是无语凝噎。

其时,正是阳春时节。三月的江南,山上的一切都早从沉睡一冬的梦中醒来,树木在吐绿,嫩草在生长,斑斓的野花在半山坡上开得轰轰烈烈,一簇簇,一团团,姹紫嫣红。蝶舞翩翩,清风作舞,古老的草亭,千年的风景,一切都像是一幅画一样。

这样的时节,这样的山中,这样的草亭,这样的人,这样一种离别在即的哀愁与忧伤,寂寞深深,不能抒发的惆怅,所有的这些,都让祝英台感觉到感伤。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痛苦,这样忧郁,这样感觉到最后的绝望,死亡的阴影笼罩上心来,她第一次变得如此深沉,开始在灵魂的深处思考什么是永恒,什么是爱与欢笑,生命的意义,灵与肉,她觉得自己像是变了一个人。她超越了这世俗的一切,在人类精神的大地上行走,在太虚世界的天空下道游。她处在一种自由自在的状态。她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歌唱。于是她就这样做。她开始抚琴了,一首千古绝唱的曲子在这山中响起来。

琴声呜咽,山高水长,她不是在弹琴,而是用心在歌唱,用她的青春,用她的生命,用她一辈子的时光在歌唱。琴声如泣,哭着一个埋葬在心底深处的少女最真的梦想;琴声如诉,说着一个年青的生命,和一个许多年来都不能走近,爱情的泡沫,美丽,但不真实。她哭了。这是怎样的哭泣啊,这样的哭泣谁能听懂?没有人能够听懂。

梁山伯也听不懂,但是他从祝英台的琴声中,忽然领悟了师母当年说过的“琴韵”中的上乘之道:琴为心声。

虽然他总比祝英台晚一些才能明白什么东西,但是,他还是听出来了。他悟到这一道理便再也听不到祝英台的琴声,而是深深地陷入了对自己此前半生,那些如同行云流水一样的年华,那些充满诗意青春岁月的追忆之中。他和他追逐的梦,他幸福的乡下生活,屈辱的童年时代,一些奇妙的感觉,朦胧而深刻,如同流星闪过天际一样。那些少年的誓言,在山中寂寞的午后,他的那些秘密的夜晚,和不能排遣的欲望。他不由黯然落泪。

他不知不觉也奏响了手上的琴。让所有的一切都回来吧,让过去的记忆都在这一刻重现。时光倒流,昨日重来,生命回到昨天,一切从头来过,给我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让我再一次面对这个世界,仰起头来,向蓝天白云追问,什么是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我们从前的那个世界哪里去了?为什么,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当梦醒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忽然变了,变得奇怪而陌生,从此不再认识,从此迷失了自己。

琴声悠扬,琴韵激荡。琴中之韵,弦外之道。梁山伯和祝英台二人,在某一个空灵的时刻忽然双双一震,他们的思绪突然触通了。于是他们的琴发出了和谐的共鸣,一唱一和,一高一低,一远一近,他们在面前营造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一个另外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他们是在一个很深很深的山谷里,一年四季都是绿油油的,他们不是什么兄弟,而是夫妻,一对美丽的蝴蝶。在一天的晨昏,在风中,在雨后,结伴而舞。他们在一起过了多少年,山中无岁月,生生死死,谁也说不明白。但是有一天,其中的一只蝴蝶忽然不见了,另一只蝴蝶在醒来之后离开山谷,离开了家出来寻找自己的爱人。历经见世几劫,忽然在一个草亭中他们相逢了。他们用了三年的时间来认识对方,重新相爱。他们又在~起了,化作蝴蝶,一起向着自己原来的家飞回去。他们在山中迷了路。这时,他们听到了一阵琴声。他们循着琴声飞来,在山中起舞。

一切都是浪漫而充满诗意的,完美而自然。

然而,就在此时,梁山伯的琴声为之一变,他仿佛不能操纵手中的琴了,一股挡不住的肃杀之气自琴音中透出来,直冲云霄,迷漫天地。他的胸口一阵疼痛,如遭雷击一般。他忍不住“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殷红的血滴溅在琴弦上,七弦皆断。他像一个木偶一样僵在当场。“梁兄——”祝英台大惊之下,连忙放了手上的琴,过来扶住梁山伯摇摇欲坠的身子,说道,“你怎么了,一曲未终,何致如此?”

“天意,此乃天急呀!”梁山伯凄然一笑,用手轻轻一抹嘴角血迹,说道,“科康当年就刑,而《广陵散》终成绝唱,此中原因,我今日方才知道。所谓‘绝唱’者,绝命之意也!若非摧肝裂肺,呕心沥血,至情至性,哪来的‘琴中之韵,弦外之道’?”

“梁兄,恭喜你,终于悟得了这‘琴韵’中的上乘之道,”祝英台面上掠过一丝喜色,但随即又是一脸的担忧,“只是,却也累得你伤了身于。师母说这其中有一个老大的难处,原来说的便是这件事情。”

“这算不了什么,能够得这首千古绝唱的曲子,我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梁山伯说道,“只是不知道,咱们应该给它起一个什么样的名字才好?”

“就叫做《梁山伯与祝英台》吧,”祝英台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说道,“千年而下,人们有幸闻得这首曲子,也好教他们识得我们二人,知道有过这样一段故事!”

“正是。”梁山伯点头答应,说道,“就依贤弟之言。”

又看看天,这便催着祝英台上路,说:“贤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看,天色已晚,日薄西山,还是早些上路,免得错过了宿头,我就送到这里了。”

祝英台流着泪水答应了。两人下得山来,祝英台唤过银辛,将一匹马,一张琴送给了梁山伯,主仆二人共乘一骑,这便相别了。

到了官道上,一个向南,一个向北,最后分别的时刻,祝英台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问梁山伯说:“梁兄可曾记得,我对你说过我家九妹之事么?”

“怎么?”梁山伯一愣,“贤弟在这个时刻,如何突然提起你家九妹来,莫非有深意焉?”“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祝英台掩饰说道,“只不过我家九妹,每逢‘七夕’之期,总是要做‘乞巧’的,梁兄如果到时有空暇,不妨径来上虞祝家庄一会,我自当恭迎梁兄大驾,如何?”

“原来是这样,”梁山伯强笑道,“此时距离‘七夕’,尚有半年之久,中间是不是有什么变化,也难料的很,我到时去与不去,贤弟你待我的书信便是了。”

“也罢,”祝英台见梁山伯到底不曾明白地的一番心思,也就不再勉强,只是说,“世事原本无常,但只要有缘,我们总能再见,梁兄,保重,我去了!”

“再见。”梁山伯说,声音哽咽。而祝英台驰马而去,也是一脸的泪水。但是,他们谁都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哪怕一次,只怕他们都将再也分不开来,祝英台说不定会因此而吐露自己的女儿身份,梁山伯也或许会不由自主地随祝英台而去,他们都在自己最后的一道防线上苦苦挣扎,谁都对自己没有把握。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但是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们就这样背道而向,越走越远,最后,当他们终于都忍不住了,下定决心回过头来的时候,却是已经谁都看不到谁了。他们只能空自遗恨,——恨自己在分手的那一刻,逃得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