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台在这一个晚上,再也不能入睡。屈指一算,倒霉的日子又到来了。她最害怕的就是这第一天。肚子疼得死去活来不说,全身还会酸痛瘫软,几乎不能站立。
因此,她在丫环银辛过来铺床时,便偷偷在她耳边嘱咐了一通,银辛走后,她便对梁山伯说:“梁兄,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不知道,”梁山伯被他问得一愣,说,“什么日子?”
他正坐在窗子前面,一边就着烛光读书,一边在偷偷观察祝英台。他总是这样观察祝英台,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他心旌摇晃,不能自抑。他在来到碧鲜岩不久就在这样做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喜欢这样的感觉,他常常在对她的注视中,滋生一种销魂蚀骨的感觉。他发现自己好像喜欢上这个英俊潇洒的贤弟了。这种喜欢,不是普通的那种,也不是兄弟之情,而是一种男欢女爱。是的,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寂寞的少妇,一个怀春的少女,单是注视着别人,两腿之间自然会变得湿漉漉起来。梁山伯是一个男的,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可是在祝英台的面前,他却常常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女性。他就是女性。他很久以来就在渴望这样一个美男子出现。他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他对父亲的憎恨,母亲的依恋,还是对自己丑陋外貌的不满,一种童年的潜意识在作怪?
“梁兄,今天是‘七夕’呀,”祝英台倒没有像梁山伯想象得这么复杂,她只是知道她是爱他的,而这便已经足够。爱,既然是爱情,自然包括他的一切,不管他做什么,他从前是什么样子的,他的现在和将来怎样,她都是爱他的,直到永远,她爱他的一切。她看了他一眼,嗔怪地说,“梁兄,这么大好的日子,你总不会忘记了吧?”
“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不觉意已是七月‘七夕’”
梁山伯说道,“乘凉闲话,正值其时,贤弟莫不是又来了兴致,想到月色中消受一番?”
“正有此意,”祝英台说虽然肚子痛得厉害,但是一见梁山伯如此善解人意,不觉很是欢喜,微笑说道,“知我者,梁兄也!”
他们这便来到了门口的一片空地上。在那里,银辛早把石凳石桌擦拭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又摆好了一壶酒,几样时令的小莱。两人坐下来,抬头看时,只见一弯亮晃晃的上弦新月,正挂在东边竹林的上空,像一座拱桥架在那儿。
“梁兄,月色如此之明,你可抬头看看,可有一只只的喜鹊在飞过?”祝英台让梁山伯看时,早一口气喝了一大杯酒,待肚子不怎么痛了,这才停下来,重新又斟满一杯。
“哪来的喜鹊?”梁山伯觉得奇怪,抬头看了一阵,并没有一只喜鹊的影子,便问祝英台说道,“这么晚了,就是有,只怕也该睡下了,却为什么还出来乱飞?贤弟说笑了。”“不是说笑,”祝英台一本正经地说道,“‘七夕’嘛,所有的喜鹊都要飞到天上去,给牛郎和织女搭桥,要不怎么叫做‘鹊桥相会’呢?”
“这些都是无稽之谈,贤弟如何相信,”梁山伯见她说得认真,不由笑了起来,说道,“所谓织女,不过是传说中天帝的外孙女,因为要嫁牛郎星,所以织锦误事,天帝罚她一年中只有在‘七夕’这一天,才可与牛郎相会一次。这样的神话故事,岂能可信?”
“故事虽不怎么可信,但是有一个风俗,在我们那儿可是人人都相信的,梁兄可否知道?”祝英台问,一边又端起酒杯来。她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连着喝了三大杯。这一切梁山伯都看在眼中,暗暗奇怪,但并没有说破。
“贤弟说的,”他说道,“大概就是‘乞巧’吧?”
“正是,”祝英台闻言看了梁山伯一眼,不免有一些惊奇,因为这种风俗,其实主要是女孩家玩的一种游戏,她在小的时候,常常和别人家的孩子在一起玩的。不过梁山伯是男子,他怎么也会知道这一点?“原来这种‘乞巧’,梁兄也是知道的。”岂不知她却忘了,在梁山伯的眼中,她现在也是男儿之身!她的这一番话,在梁山伯听来却也是奇怪之极了。
他在家中是一个人,父母总是把他当男孩,又当女孩来养的。他还记得每逢“七夕”之夜,母亲都要像别的有小姑娘的人家一样,早早预备下瓜果,等待蜘蛛来在上面盘网。若是蜘蛛真的来了,在上面盘了网,那么就是表示这一家将有大的幸运。而这一家的小姑娘,这一年则有望提及婚嫁,而且还会得到一个有心的如意郎君呢!只是可惜,在他们家做“乞巧”的那些年,虽然他是天天盼,年年盼,但就是没有一只蜘蛛来结网。后来长大了,年龄一长,便没有再做过这种游戏了。
梁山伯把这件小时候的事情一说,来龙去脉如何如何,祝英台这才明白,“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梁兄也很知道这个风俗。”
“是呀,”梁山伯说,“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得以知道的。可是,贤弟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莫不是你家父母也从小把你当女孩来养?不会这么巧合吧?”
“当然不是。”祝英台随机应变,连忙编造了一个故事,说,“是这样的,我在家中还有一个小九妹,她每年到了这一天都要做‘乞巧’的,预备瓜果,预备七孔针,还有五孔丝线,等等,都一古脑地盘结于瓜上,然后供设在庭中,到了大半夜了,一个人还在院子中守着,等蜘蛛来,但是又不能不害怕,常常央我来做伴,我因此知道。”
这样说着话,早不觉又喝了一些酒。天上的月亮,此时已经不知沉到了哪里,天河像一条长长的玉带,横挂在当头上。满天繁星密布,星光灿烂,其中有三颗星排成了三角形状,那便是织女星了;又有三颗星也排成三角形,便是牛郎星。这两颗星是那样地亮,在天幕上分外地醒目,好像真的是一年一度银汉相会。
但是这样美丽而充满诗意的景致,祝英台却无心欣赏。她的肚子一阵比一阵更加疼痛,像有一百把锋利的刀子刺进了小腹一样,血流泪也,痛彻骨髓。虽然喝了不少的酒,可她的脸色,却愈发显得苍白起来,像打了一层霜。
“贤弟,你怎么了?”梁山伯也注意到了她的痛苦的表情,连忙关切地问说,“你没有事吧?”
“不要紧,我没事,”祝英台还在强自支撑,一颗一颗黄豆大小的汗珠却从额头上渗出来,她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决没有了,“梁兄,你不要担心,我只是有一点肚子痛罢了。”
“是不是喝了酒不舒服了?”梁山伯闻言之下,并没有想到许多,只是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一边站起身来,准备上前,一边说道,“肚子痛可不是什么小事,要知道五脏六腑,都在人的肚子之中,哪一个都是损伤不得的,我倒是学过一些医术的,来,让我帮助你瞧一瞧,如何?”
“不,谢谢梁兄,”祝英台强忍着钻心一样的疼痛,捂着小腹,拼命地摇手,阻止梁山伯说道,“你有所不知,我这肚子痛是老病了,打小有一次在野地中睡觉,受了风寒,落下病根以后,每隔一个月都要疼痛一次,请了多少的郎中,都看不好。”
“这可难了,”梁山伯只好又坐了下来,喃喃说道,“既然受了风寒,又是沉年宿疾,那么湿寒之气必然已经侵入肺腑,郁结五脏之内,这样一来,汤药固然不能及,便是针石,却也不能奏效半分,纵然回春圣手,又能如之奈何?怪不得贤弟你要借酒来驱赶寒气,压制肚痛呢!”
他这儿还在在自言自语,胡乱推测着,祝英台可是受不了了,不觉痛得呻吟起来。梁山伯想要过来扶她回屋,她拒绝了。
这时幸亏丫环银辛赶了回来,手中拿了一个带盖的圆圆的小木桶。她一见到祝英台的样子,不由吓了一跳。匆忙上来将她扶住,一边进了屋子。梁山伯担心祝英台的“
病情“,也忙不迭地在后面把小木桶提上,跟了进来。
灯光惨淡,祝英台由银辛扶着,堪堪在床沿上躺下来,只是觉得小腹之中好像翻江倒海一样,似乎这一回无论如何都挺不过去了。她咬紧牙关,还是不行,疼得差一点便昏了过去,可是,看到梁山伯还在身前,她便强自支持,说道:“银辛,请梁公子出去暂避一会儿,我要‘更衣’。”
“贤弟,这我看就不必了吧,”梁山伯也是一时心急,顾不上思考那么多,只是焦急地在床榻前面搓着双手,说道,“咱们是金兰兄弟,有什么好避嫌的?倒是你这病来得突然,又是这样的发作起来,我真是担心死了。”
“不,梁兄还是出去回避一下的好,”祝英台有些着急地解释说道,“咱们都是读书人,讲究的是一个‘礼’字,像这等在人前更衣,大小便都是不恭的事情,梁兄以为如何?”
“这倒也是,”梁山伯想了想,觉得祝英台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便答应了,一边向外走,一边嘱咐银辛,说道,“那么,你在这里好好照顾公子,有什么事情,只要喊一声,我马上进来。”
“是。”银辛答应说道。
梁山伯这便出去了。一会儿后,祝英台更衣完毕,梁山伯重又进来,只见银辛已经服侍祝英台躺下了。梁山伯上前探视了一下,见祝英台的一双无力而疲惫的眼睛,还在看着自己,便问道:“贤弟怎么样,可曾好了一点?”
“谢谢梁兄,我好多了,”祝英台挣扎着,冲梁山伯笑了一笑。这一笑媚态毕露,真是说不尽的风流迷人。这时候的她,纵然再逞强好胜,也已经完全是一副女儿的姿态,娇弱不堪,虚喘吁吁,一张失血的脸上,两抹绯红的霞晕,简直比涂了胭脂还要鲜艳一些。小巧的鼻子,樱桃的小嘴,唇如火,齿老工,细长的脖颈处,衣领微微敞开,冰肌如雪,春光乍泄,再加上鬓角凌乱,一种令人销魂蚀骨,不能自持的俏丽、温柔,便一览无遗地透了出来。她笑着对梁山伯说道,“这么晚了,梁兄请放心休息去吧,我由银辛在这儿陪着,谅也无妨。”“不,还是由我来陪着贤弟的好,”梁山伯坚持说,“银辛已经累了一天,不要再让他陪夜了,我便在你的旁边睡下来,有什么事情也方便照顾。”
“什么,你要陪我们家公子一起睡?”银辛一听,不觉有一些失态地惊叫起来,说,“这怎么可以?”
“你可以的,我怎么不可以?”梁山伯看她的反应这么激烈,也有点吃惊,但马上又笑了,说,“我是担心你呀,真到了病人有事情喊你的时候,你却正在周公他老人家那儿,一时回不来呢!这事你不用固执,也不必同我争,你且回去休息就是了。”
祝英台一看这种情形,反正也说不清楚,再推辞下去,只恐让梁山伯更加坚持,一旦他起了疑心,那时就不好了。她便答应了,说道:“银辛,这样也好,你就不必在这里等着了,自己回去早点休息吧。”
“可是,公子你——”银辛还待说什么,祝英台把她叫过来,如此如此说了一通,她便答应着,转身出去了。
“梁兄,那就劳烦你了,”祝英台等银辛走后,又抬起头来,对梁山伯说,“只是梁兄在我身旁同睡,倒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条件?”梁山伯不觉一愣,问道,“这还需要条件么?
你且说来一听,什么条件?“
“其实,也不是什么条件,”祝英台笑了,“只不过我从小被父母惯坏了,家中小厮们陪着我一起睡,都要遵循一个规矩,就是弄一个纸盒子,里面装满灰,放在两个人的锦被之间。睡觉的时候,谁不留心打泼了纸盒子里的一点土,明天就要受罚了。梁兄虽然与他们不同,但是我的这个惯实在是改不了,还要请你原谅。”
“这不算什么,”梁山伯一口答应了,说道,“其实我也是一个人睡习惯了的,这样正好,咱们既可以互相照顾,又能做到谁都不扰了谁。”
“那好,梁兄既然是答应了,可要记住,”祝英台暗暗吐了一口气,说,“盒子一共是四个犄角,如果里面泼了灰,算是我的;如果是外边泼了灰,则算是你的。输了的,明天就得做一天的东道,请大家吃一顿。”
说话的工夫,银辛已经自外面回来,抱着一个大大的纸盒,足足有脸盆大小,里面盛满了沙灰,也真难为了她,深更半夜的,不知从哪里搞来的这些玩艺,事先又没有一点的准备——,她一进来,梁山伯和祝英台一见那么大的纸盒,不觉都笑了起来。
将纸盒放在两人的中间,银辛自回了,祝英台在里面躺好,梁山伯按照约定睡在外面。这便熄了灯,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汩汩”的月光从窗棂间泻进来,在这夜阑更深的秋夜中,听来分外有一种凄凉而冷清的声音。在这样寂寥的秋夜里,在这样浪漫的帐子中,祝英台自然是睡不着的。肚子仍旧在一阵一阵地痛,这就不必说了,更重要的是,这在她十四年的生命中,第一次以黄花处女之身而和一个青年男子同睡。虽然她已经看定梁山伯,将来也是非梁山伯不嫁,但是,现在的身份毕竟不曾透露,将来一旦恢复了女儿之身,那时又将如何解释呢?再说了,就算自己和梁山伯清清白白——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如果传了出去,或者让自己的父母知道了,一场轩然大波还是不可避免的。这一切都是她最大的心事。现在这一切都发生了。她想着这许多的问题,一时三刻之间,自然是怎么也睡不着。
梁山伯尽管闭着眼睛,却也是同样地睡不着。他当然不知道祝英台是女儿之身,但正因为如此,他能够睡在她的身边才觉得更加激动。不知怎的,他从来到碧鲜岩的第一天起,就在对这一道把他和祝英台隔开的布帘感到憎恨。他一直以来都在想着突破这道看起来羸弱不堪而实际上坚不可摧,像一道鸿沟一样不可逾越的帘子。他并没有什么奢求,只是不愿和祝英台同床异梦,咫尺天涯,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不要只是在帘子的外边默默地看着祝英台,在一个有一个漆漆的黑夜中侧耳倾听她的呼吸、梦呓。他要进到帘子里面去,躺在她的身畔,在每一个晚上都能静静地看着她入睡,而在每一个早上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她。现在,他的这一个愿望终于实现了,他怎能不心潮澎湃,他怎能入睡?
但他们后来还是睡了过去。在睡梦中梁山伯还能感觉到祝英台的一举一动。她的肚子显然还是很痛,偶尔一阵呻吟,像是甲虫在夜风中的飞翔,像是蟋蟀在墙脚的歌唱,让人为之心颤。她的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搭了过来,梁山伯一阵心悸。他用自己的手指尖轻轻地触了一下她的手背,她没有一点反应。他便大胆地握住了她,一种细腻而滑润的感觉,像是火一样地灼上来。他紧握着,在自己的梦中还在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