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场上的苇草就剩得不多了。
一冬无事,刘贤年的警惕性便有所放松了。那天他有点感冒,在场上绕了几圈之后,下半夜,他实在受不了了,便回到场房里睡了个踏实觉。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来到场上,清点草捆的数目,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垛在场西北角的那垛苇草少了三捆!三捆草少说得有一百斤,加工成门帘,可挣来几十块钱!是谁这么会钻空子,在他睡觉的时候偷走了三捆草?每天,刘贤年等着场上有人来干活时他才回家吃饭,他焦急地等待着,不知队长会怎样处分他。好在那一天队长外出,来场上领着社员干活的是生产队会计,会计不知道昨天下午收工时场上还有多少草。刘贤年便稍稍放下心来,这件事给刘贤年提了醒儿:啥时候也不能麻痹大意,庄稼人有句话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看场的人在明处,偷草的人在暗处,那贼看着你进了场房他才下手,防不胜防!刘贤年估摸着那贼得手了一次不会善罢干休,说不定还会来偷第二次、第三次,如果能把这个贼逮住,传出去一个拐腿的看场人逮住了一个好腿的偷草贼,那他刘贤年就成了英雄,说不定他的名字会上广播,会上报纸。想到这儿,刘贤年很亢奋,自个儿跟自个儿说:非得把那家伙逮住不可
那几天,刘贤年把自己埋在草垛里,只把头露出来,发困时就学电影中那些潜伏在敌人眼皮子底下的战士,吃一口辣椒,他期待着那个小偷早点出现。一夜过去了,两夜过去了,三夜过去了,那小偷没有再来,刘贤年心里跟自个儿说,再坚持一夜,如果那个小偷再不来,就放弃这种努力,因为把自个儿埋在草垛里滋味实在不好受:两腿发麻,露出草垛的耳朵冻得生疼,又不能一整夜都呆在草垛里,最起码得出来撒尿,撤完尿回到草垛中,得重新用草把自己栖身的洞再挡严实,否则小风吹进来,冻得人手脚生疼。出出进进挺费事,不到万不得已刘贤年不出来撒尿,可憋尿的滋味也真不好受。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你苦苦盼着一件事情发生,那件事情偏不发生,却在你不再期盼时,那件事情却发生了。也不知道因为那个偷草贼贪心无度,还是他过低地估计了刘贤年的耐性,就在刘贤年把自己埋在草垛中的第四天夜里下半夜,黎明前的那时刻。他又提着根绳子溜出了自己家,朝刘贤年看守的草场而去。那时候刘贤年已困得有点受不了,真想回到场房小睡一会儿,可他命令自己再坚持最后的时刻,从口袋里掏出小红辣椒,咬下一口,辣得他张开嘴,差点没喊出声来。就在这时,他发现场边的小路上,隐隐约约来了一个人,口中的那个“啊”字便咽了回去,把剩下的半根小红辣椒丢在草垛里,心怦怦直跳,注视着朝场上走来的那个人。那人来到场边上,朝四下张望了一番,然后来到离刘贤年藏身的草垛相邻的草垛旁,把手中的绳子铺在地上,然后从草垛上往绳子上搬草。一捆、二捆……要搬第三捆的时候,刘贤年把挡在前面的苇草一推,从草垛中走了出来。那家伙听到响声,赶紧把绳子从那几捆草下抽了出来,扭头就跑………
刘贤年并未去追,残腿的他无论如何追不上好腿的贼。
第三天早上,双岭村的社员们在大队部的院墙上,发现了一张用红纸写的大字报,大字报的题目是:警惕林彪式的人物躺在我们身边。大字报上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是阴谋家、野心家惯用的伎俩,林彪如此,林彪的孝子贤孙也如此。林彪摔死了,他的孝子贤孙还活着,有的就躺在我们身边,个别人还受到大队党支部的重用。广大贫下中农、革命群众应该擦亮眼睛,不能让个别人的阴谋得逞………大队部院墙前围了不少的人,猜测着写大字报的人是谁,大字报上说的那个受到大队党支部重用的人又是谁。
大字报是刘贤年写的。那个黎明之前,当他看清那个偷草贼竟是他初中的同学周瑞新时,大吃一惊,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犹豫着,该不该把他喊住?他那一犹豫,就让周瑞新跑掉了。那之后,刘贤年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和他的同学都知道,在班里,周瑞新是最讲政治的人,在校表现得还真不错,学校开展的哪项活动他都走在前头,甚至有些活动是他提出建议被校长张其天采纳的。那小子点子特毒。初二上半年,他向校长张其天提了个建议,让学生上路,堵截投机倒把分子!张其天觉得这主意不错,搞好了,双岭中学又出个经验在全县推广,功劳自然是他张其天的了。于是双岭中学就成立了学生缉察队,队长理所当然的是周瑞新。周瑞新要全班同学都参加缉察队,否则就是对投机倒把分子不痛恨,就是革命立场不坚定,就是对毛主席不忠!那个时候的人们都有点傻,谁都怕落了对毛主席不忠的名声,竟然相信不参加缉察队真的是对毛主席不忠,一个个都报了名,男的报了名,女的也报了名,就连走起路来风摆荷叶的刘贤年也不甘落后。周瑞新来者不拒,统统接纳,这样,实际上他就成了和一班之长平起平坐的人物,只是他这个缉察队的队长不是大伙选出来的,是他自封的,但这并不影响他对他的队员们发号施令。他把连他自己包括在内的50名队员分成5组,每组10个人,在穿越双岭村长约两公里的公路上放三个组,一组在东,一组在西,一组在中间,另外有一个组把守土路与公路的交叉口,剩下的一组由他亲自指挥,名日接应组,在公路上巡察,哪组碰到了事情就赶到哪组。在公路上的那三组每组都准备了一条又长又粗的绳子,一头拴在路边的杨树上,另一头由几个人拉着,平时那绳子是伏在路面上的,自行车和汽车经过时只是有点颠簸,如果有驮着东西的自行车过来,就会认为自行车上驮的是粮食或者食盐、棉花之类的东西,就会被认为这些东西是投机倒把来的,当成被截获之列,伏在路面上的绳子就会拉起来一米来高,自行车自然越不了那样的高度,骑车技艺好的人会在绳子被拉起的那一刻下了车不致于摔倒,大多数人会措手不及从自行车上摔下来,缉察队员们便一涌而上,问自行车上驮的东西是什么,是从哪儿弄来的,驮到哪里去……一时间,双岭公路段成了过路人谈虎色变的地方,晚上过路的人都胆战心惊。周瑞新因此受到张其天的表扬,张其天因此受到上级的表扬,说双岭中学真正抓住了阶级斗争这个纲,培养的学生真正是把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放在了第一位。从那以后,周瑞新就在双岭初中大红大紫起来,出风头的事都少不了他,张其天还带他参加过全县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经验交流会。开完会回到学校,周瑞新便以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和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自居了。评价一个人时他好用据说是一位伟人评价一位名人时用的语言:知道他的过去就知道他的现在,知道他的过去和现在就知道他的将来!齐有志和刘贤年都被周瑞新这样评价过。周瑞新的光辉形象给他带来了不少好处:被保送上了高中,人了团,高中毕业回到村里当上了团支部副书记,据说大队党支部正培养他人党,有人预测,他是现任党支部书记的接班人。自打初中毕业,刘贤年和周瑞新接触的机会少了,但周瑞新的事情还是有所耳闻。他很羡慕周瑞新,好事情都让他赶上了,人家的命怎么就那么好?让刘贤年迷惑的是,一个堂堂的团支部副书记怎么和一个偷草贼划等号,想来想去,他认定了周瑞新是那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这样的人真要当上了党支部书记,那双岭大队的老百姓就该倒霉了。刘贤年本没有那么高的政治觉悟让老百姓看清周瑞新的真实面貌,他写那张大字报也是被逼无奈。
丢了三捆草的第一天,队长外出办事,会计带着社员在场上干活,会计是个有心计的人,场上有多少捆草,他心里有数,那天上班,他就把场上的草捆点了点数,发现比昨天收工时少了三捆草,他想问一问刘贤年这是怎么回事,又一想这不是自己的职责,便没有问刘贤年,也没有把丢草的事跟别的社员讲。队长办事回来后,会计把场上少了三捆草的事告诉了他,队长便找到刘贤年,问刘贤年草是什么时候丢的。队长问刘贤年这件事的时候,是周瑞新来场上偷草的第二天早晨,刘贤年便把夜里的事情告诉了队长。队长嘱咐刘贤年别把这件事情往外说,以后小心点是了。刘贤年很感激队长,以为这是队长对他的特殊关照,如果丢了这个工作,每天就少挣十个工分,对刘贤年来说,这十个工分不是那么容易挣得到的。他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哪知道当天晚上,刘贤年又去场上上班时,场上又有了一个小伙子。那小伙子跟刘贤年说队长让他来看草,刘贤年问那我怎么办?小伙子说那你去问队长嘛!刘贤年便去找了队长,队长倒也坦率,跟刘贤年说他本来是想照顾刘贤年的,可有的社员说,让一个拐子看场纯粹是拿着公家财产不当回事,眼睁睁地看着贼来了,一点办法也没有。刘贤年说怎么没有办法?我不是认出了偷草贼是谁吗?队长说那又有什么用,没把人家当场抓住,一点证据都没有,你说人家是偷草贼,人家承认不?人家不承认还不等于白搭?队长说他得为全队的社员负责,也就照顾不了刘贤年了。就这样,刘贤年失去了每天能挣十个工分的活儿,这意味着夏天他不能到麦场去看麦子,秋天不能到场上看脱了粒未来得及收入库的玉米、大豆、花生了,意味着每年少挣一千多个工分!这一切都是周瑞新造成的!他恨死了周瑞新,脑瓜子一热,便写出了那张大字报。
那天,周瑞新经过大队部门口,见大队院墙前站着不少的人,便走过去看热闹。那张大字报上虽没有明着指出野心家是谁,但周瑞新却从字里行间看出大字报指的就是谁,也猜出了写这张大字报的人是谁,在心里跟自个儿说:刘贤年,骑着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
刘贤年贴出了那张大字报,开始时心里平衡了一些,但没有多久便被一种新的忧虑困惑了:往后的路该怎么走?那天晚上,他躺在小屋的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老是想着一个问题:作为一个弱者,该如何自立于社会。以往,他总是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别人给他的的同情给他的关照上,比如希望他的家人给他更多的关照,希望队长给他更多的关照,经过兄弟要求分家和被队长辞退这几件事,他认识到,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同情和关照上是没有出路的,那样,他就会永远处于社会的底层,永远是一个弱者。要摆脱被人瞧不起的社会地位,只有靠自己!他觉得他没有必要跟他的兄长过不去,不就是三间新房吗?给他算了,他认为他这一辈子的结局无非是两种:要么,无所作为,到什么也干不成的时候用一根绳子结束自己的生命,既便有两间好的房子又有什么用?要么,成就一番事业,到大城市里去发展,娶妻生子,那样,也用不着住老家的房子!何必让他的兄长以为他要占便宜呢,人生需要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越是没有退路的时候暴发出的能量越大!于是,刘贤年找到他的父亲刘兆兴,说他同意分家,同意把三间新房分给他的二哥请中人,写文书,签字,画押,三间新房归刘庆年,三间瓦房归了刘贤年,但那是刘兆兴夫妇住到百年之后的事。分了家,刘贤年仍得住在他原来住的草棚子里。
他觉得无所谓,他套用领袖的话安慰自个儿: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写了分家文书的第二天,刘家院墙之外的老槐树的树干上钉了一个木牌子,上写:北院修理收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