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谁都不易

双岭大队村北头靠近公路的地方,有一块废弃的麦场,被改造成了双岭大队社员们聚会的地方,召开全体社员大会,批斗四类分子,演出样板戏。放电影等等,都是在那块废弃的麦场上。刘大年从工地上偷了一辆自行车骑了八十里赶到双岭时,天已经黑了,路过那座废弃麦场,那里正放电影,演的是《英雄儿女》。刘大年以前看过这片子,银幕上的王成正背着发报机,对着话筒高喊:“为了胜利,向我开炮!”他也顾不上看英雄王成了,骑着那辆偷来的自行车来到老槐树下,到门前一看,院门却是锁着的。他这才想起许灵芬这会儿可能在麦场上看电影呢!他把心里的怒火往下压了压,把偷来的自行车推到了老槐树下,翻墙跳到院中,外屋的门没锁,许灵芬的屋子没锁,刘庆年的屋子也没锁。刘大年心想,平时这对狗男女也不会锁门的,白天晚上都不会插门,为的是想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候干。这样想着的时候,刚刚压下的怒火又升腾起来,他想砸东西,又觉得砸了东西会打草惊蛇,还是得忍耐忍耐,他进了刘庆年的屋子,躺在了炕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知道许灵芬看电影回来了。他下了炕,躲在了门后。在许灵芬进外屋后关上外屋的门时,他便要冲出去,但他还是忍住了,这个时候冲出去,许灵芬会喊,那就前功尽弃了,他要等着许灵芬睡下再下手……

那两天许灵芬的心情依旧不好,当时把刘大年骗过去了,难保把他骗长久,她觉得事情的败露就在眼前,该死的刘庆年也不回来,没有他在身边,她心里没底。心事一多,晚上就睡不好觉,就越想庆年。她本没有心思去看电影,可又觉得去看电影可以让时间过得快一点,暂时忘掉烦恼,她也就去了。重新回到自个儿的屋子,空荡荡的,一种孤独感就袭上了心头,不由发出了一声感叹:“庆年,你咋还不回来,我都想死你了!”她自个儿跟自个儿说的这句话让躲在东屋的刘大年增添了几分对她的仇恨。秋天到了,天已渐渐转凉,她拿过暖瓶,往洗脸盆里倒了半盆清水,洗了手脸和脚,懒得到外面把水泼掉,上了炕,脱掉外衣,想着和刘庆年一起做爱的情景,体内的那种物质就升腾起来,忍不住地呼唤起了庆年,声音中透出一种春夜里发情的母猫呼唤公猫的哀鸣……

“我让你叫唤!”猛然间屋子里冲进一个人来,手中拿着明晃晃的东西。许灵芬借着酒进屋里的月光看出进屋的是刘大年,手中举起的正是许灵芬平日切菜的刀,那菜刀是放在菜板上的,刘大年是有备而来……吓得许灵芬“唉呀”一声,把被往上一提,盖住了头。这时候刘大年手中的刀就劈了下来,正砍在许灵芬的手指上,许灵芬忍着痛,用棉被紧紧地护住头。刘大年便朝着那床棉被乱砍,砍了几下,许灵芬不动了,不挣扎了,刘大年却胆小起来,大叫一声:“我杀人了!”扔下菜刀,冲出屋子,拉开院门,消失在夜幕之中。

那天晚上,当刘大年打开屋门的前两秒钟,刘庆年猛然想到跟许灵芬开个玩笑,吓唬吓唬她,看她有多大的胆量,于是他便蹲在水缸后面。刘大年打开了门,刘庆年看清了来开门的是刘大年而不是许灵芬,吓得他大气都不敢出,好在外屋里很黑,刘大年没有看到躲在水缸后面的他,要不,那一天的局面真不好收场。他屏住呼吸在水缸旁蹲了半天,估摸着刘大年睡着,这才小心地站起来,轻轻地走了出去,推着自行车出了院子,也顾不上把院门关上,骑着自行车连夜赶回了厂子。

人回到了厂子,心却留在了老槐树下。刘大年不是让齐有志带钱给许灵芬,不是请不下假来吗?怎么齐有志来过没几天他就回来了?莫不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还有,那天他敲了门躲在水缸之后,刘大年会怎么想?刘庆年就这么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干活也打不起精神来,他觉得非得把事情弄清楚了才能放下心来,便在那天下午下班之后又骑自行车往回赶。九十华里的路,平时有两个小时就到了,可偏偏在离家十华里的时候,自行车带被扎了,天已黑了,路上没有修自行车的,他只好推着自行车往回走,到了老槐树下却见院门打开着,他有点奇怪,怎么这么晚了许灵芬还没有关院门?往院里走,外屋的门也没关,不知怎么,他心里就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会不会出什么事?进了外屋,里面黑漆漆的,他轻轻地喊了两声:“灵芬,灵芬!”没人应,便又增加了他心中的那种预感。他挑开许灵芬那屋子的门帘,门也是开着的,摸着了门边的电灯开关,拉开了电灯,却见一床被子裹着一个人,被子旁有一把带血的菜刀……

“瘦猴”的钱根本就没有丢,是他自己把钱藏在枕头套里,一着急把藏钱的地方给忘了。那天晚上睡觉时,他摸着枕头里有硬纸,掏出来一看,正是他那一百块钱,用牛皮纸包着。“瘦猴”是个实在人,他觉得对不起齐有志,跟齐有志道歉说都是他耳朵太软,听信了刘大年那小子的话,对不起老弟,请老弟海函。齐有志说他受了委屈倒没什么,只是这刘大年这时候也不回来,他到哪儿去了呢?会不会出什么事?齐有志很担心刘大年出事,因为毕竟是他说的那些话刺激了刘大年,刘大年真要出了事,他齐有志得负一定的责任。他问“瘦猴”这事是不是得跟建筑队的头头汇报汇报?“瘦猴”想想说是得找头儿说一说。于是两个人便穿好衣服去找建筑队的头,建筑队的头听了“瘦猴”和齐有志讲的事情经过,埋怨他们两个为啥不早点来汇报,自古奸情出人命,是男人就忍受不了戴绿帽子,别看刘大年平时蔫蔫乎乎的,越是蔫乎乎的人遇事越是想不开,越好钻死牛角!建筑队的头马上派出人,在建筑工地附近找刘大年,派出去的人都回来了,说不见刘大年的人影,这时候有人来报告,说他的自行车不见了。建筑队的头儿一拍脑袋,说这下子完了,刘大年肯定是回家找老婆算账去了,这下子非出人命不可。

果然被建筑队的头言中了。

在双岭村村西,离老槐树不远,有一口百年老井,用条石砌成的,那水特别甜,夏天,雨水多的时候,扒在井沿上,手里拿着瓢,一伸胳膊就能舀水。秋天,水位比夏天低,从井沿到水面也不过一扁担的距离。水面是不低,但这口井有多深谁也说不清楚。老辈子人说,这井深不可测,闹鬼子那会儿,好几千逃难的人到了双岭村,全吃这口井里的水,三天三夜不见水面往下落。传说井底有泉眼,那泉眼用一口大锅盖着,若把那口大锅揭开,水就全漫出井沿,把个双岭村给淹了……当然,这也是传说,不过,双岭人把这口井引以为自豪倒是真的。这口井和老槐树同样出名,用这口井里的水熬出的粥特别香,特别粘乎,双岭人把这口井当成双岭村的一宝。万万没有想到,20世纪70年代中期,这口百年老井遭了劫难。那天清早,村里第一个去那口井担水的人走到井边,从肩上摘下扁担,把水桶挂在扁担钩子里,像往常一样把水桶送下去时,却见水面上黑乎乎地漂着一个物件,便细一看,却是人的后背!吓得那主儿把手中的扁担一松,撒腿就往回跑。第二个来挑水的人,挡住了第一个来挑水的人,第二个来挑水的人胆大,拉着第一个来挑水的人来到井沿,低头朝下一看,可不是咋的,水面上还真漂着一个死人!他便恨恨地骂了起来:谁他妈这么缺德,到哪儿去死不好,非得到这儿来死,往后这井里的水还怎吃,这不是把全村人都给坑了吗?在心里骂归骂,但他还是想到当务之急是把这个人给捞上来,看看到底是哪个鬼?这时候,又来了几个挑水的,大伙儿商量着用什么方法把死人捞上来。井比较宽,人两腿叉着踩不到井沿,不知道井有多深,不能把梯子顺到井里去,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形成的意见是把二齿子和竹杆绑在一起,把死人钩上来!大伙觉得这方法不错,当即回到家找二齿子和竹杆,把三个二齿子分别绑在了三个竹杆上,勾住死者的不同部位,喊一、二。三,那死人便被勾了上来,甩在井台上了。有人认出来了,说这不是刘兆兴的大儿子刘大年吗?他不是在公社建筑队上班吗?咋死到这儿来了,这家伙真缺德,把好好的一口井给糟蹭了!有人说,人都死了,埋怨还有啥用?快给家人报信吧。

有个年轻人先跑到老槐树下的南院,想告诉刘大年的老婆许灵芬,却见满院的门都开着,整个院子里连个人毛都没有,进了许灵芬和刘大年的屋子,也没有人,只有摊着的一床被,被上有血……他来不及去想这是为什么,就跑到北院。刘兆兴和李秀玲刚刚起床,听有人砸门,刘兆兴问声:“谁?”紧走两步把院门打开。那个年轻人告诉他的消息差点没让他昏死过去:“你家大年跳井了!”李秀玲也从屋里走出来,听到那后生的话,有些不相信,说我家大年在公社建筑队上班,日子过得好好的,为啥要跳井,肯定是看错了!年轻人说你们去井边看看吧。刘兆兴夫妇将信将疑地来到了井台上,分开围观的众人,果然看到了他们的儿子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

人们把刘大年抬到老槐树下的南院,从门框上卸下两块门板,担在两条长凳上,给死人搭了一个床。刘大年静静地躺在上面,盖着一床被单。

刘兆兴坐在门坎子上,欲哭无泪。

李秀玲跪在大儿子刘大年的门板前面抽泣着。

有人劝刘兆兴夫妇,人都死了,难过有什么用?该给大年办后事了。

刘贤年是听到人们在南院吵吵才赶到南院的,他看了看躺在门板上的大哥,又看了看大哥和嫂子曾经睡过的床上摊着的那床被子,事情的原委便猜出了七八分。这种疑问早在齐有志给许灵芬送钱那一天他就有了。他从齐有志说话的眼神中看出齐有志在撒谎,许灵芬明明在家而齐有志却说不在家,这里面一定有文章,大白天把门关的那么紧,叫都叫不开,这里面更有文章。让他难以理解的是他明明知道他的二哥吃过午饭回到了南院,齐有志却也说没有看到他的二哥。这些事情联系起来说明一个什么问题?想到这儿时,刘贤年打了一个寒战,但他始终没有把心里的疑问跟别人讲,不光是因为家丑不可外扬,重要的是他也不是有十分的把握事情是否就像自己分析的那样。今天出的这个事情证实了他当初的判断。他有些后悔那时候没有把他二哥和许灵芬关系不正常的迹象告诉父母,但天底下没有后悔药可吃。十八岁的刘贤年第一次担当起一家之主的角色。他让几个人把他的父亲和他的母亲搀扶到北院,然后他自作主张地处理他大哥的后事,派人把他的舅舅找来,爷儿俩商量着怎么办。

“该把你二哥从厂里叫回来。”舅舅说。

刘贤年摇了摇头,说没有必要去叫刘庆年。他回来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再说,亲哥哥是横死的,总得有点原因,传出去对他影响不好。其实,刘贤年心里明白,他的二哥已经回来了,因为院子里有他二哥那辆飞鸽牌自行车,只是车带已经瘪了。

舅舅说那总该把灵芬找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总不是个事儿。

刘贤年对他嫂子许灵芬的去向作出推测:他的大哥发现了他的二哥和许灵芬的奸情,不忍戴绿帽子,想把许灵芬置于死地,可后来又胆小了,或者以为许灵芬已经死了,便畏罪自杀了。他的二哥正巧在今夜回来了,发现许灵芬受了伤,或者还有救,连夜把许灵芬送到了医院。如果这时候派人去找许灵芬,他的二哥也肯定在许灵芬身旁,那么,这个家庭的丑事就彻底公开了。他作了这们的假设:如果许灵芬伤势重,这个时候早就死了,如果她伤势不重,有刘庆年在她身边,不会出什么事,无论哪种情况,让许灵芬带伤回来发送刘大年,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但他又不能把这番分析告诉他的舅舅,只是跟舅舅说可以让人去找许灵芬,但不能让别人去,只能让小妹刘颂年去,许灵芬找回来找不回来,都不能耽误刘大年的后事。舅舅点了点头说那就这样吧。刘贤年便把刘颂年找来,让她去公社卫生院和区医院看看,嘱咐了她不要声张,看到嫂子和二哥,不要告诉他们大哥已经死,刘颂年点了点头。

接下来就是为刘大年办后事了。横死的人,用不着间排场,没有请吹鼓手,也没有扎纸人,只在刘兆兴亲手做的还没有卖出去的薄斗子里铺了几斤棉花,再铺了几张牛皮纸,几个人把刘大年抱起来投进那口薄斗子,盖上盖,用大钉子把盖子钉死。这时候刘大年的几个工友从工地上赶来了,有“瘦猴”。刘有志、铁蛋,还有司机,他们是开着公社建筑队的那辆130来的。刘贤年说那就用不着去生产队找大车了,就用这辆130车把刘大年运到他该去的地方吧。几个小伙子便把装有刘大年的薄斗子抬上了车……

村西二华里的小树林中,多了一个新的坟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