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谁都不易

想媳妇想得入了迷的不只刘大年,许灵芬的哥许山峰也是恨不得哪天早晨起来就成为新郎。可未来的丈人文母娘说了,得许家把屋盖起来才能让女儿出嫁,并且问许家啥时候盖屋啥时候拿出一笔钱来支持未来的女婿。许山峰的未婚妻虽说脑瓜子不太好使,不识数,常把10元的票子当成一元的票子,但打扮打扮也挺好看,最大的优点是让她干啥她就干啥,有一把子力气。许义仁的老婆说,这样的女孩嫁过来,保证不会挑婆婆的毛病,保准能伺候好瘫痪在炕上的老公公。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许家上下都认为这脑瓜子有点不好使的女人是许山峰最合适的另一半。虽然灵芬要出嫁,瘫痪在炕上的许义仁离不开别人的照顾,那就得在灵芬出嫁前把儿媳妇娶进门,把儿媳妇娶进门前主办的事情就是得盖上三间新房。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全家人高度的一致,打从开春直就酝酿盖房的事情,瘫痪在炕上的许义仁充当总策划,为节省点钱,决定把院子里的两间旧厢房拆除,拆下来的砖石木料可以在新房中派上用场,木工就不用请别人了,有刘兆兴和刘大年爷俩就行,这就省去一笔钱……盖房的事终于从酝酿到了实施阶段,第一步当然是拆掉两间厢房,不光是需要拆下来的砖石木料,主要的是新房得盖在旧厢房的地基上,只不过调转了九十度的方向。拆房也是一项不小的工程,不能请外人,请外人就得付工钱,就让家里人干,许义仁便让许灵芬去叫刘大年,未来的女婿当然算得上既经济又实惠的好劳动力。

当下,刘大年见许灵芬来了,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许灵芬会主动来看他,使他刚才跟刘贤年的不愉快顷刻之间烟消云散。李秀玲也很高兴,忙着招待许灵芬,问许灵芬吃过饭没有,问过之后,又觉得有点荒唐,从柳树叶庄到双岭村,骑自行车得半个多小时,庄稼户哪有这么早吃午饭的,看了看桌子上摆的饭菜:大饼子熬萝卜条,不能让未过门的儿媳妇吃这种饭,李秀玲说灵芬你先坐一会儿,我去烙两张饼,炒两个鸡蛋。许灵芬阻止李秀玲:“妈,你就别忙活了,赶上啥吃啥!”这一声“妈”叫得李秀玲心里热乎乎的,也让刘大年心里那么舒坦,他问:“灵芬,来找我有事吧?”连母亲李秀玲都觉得儿子这句话问得太没水平,她瞪了儿子一眼:“尽说傻话,这里是灵芬的家,还非得有事才来呀!”许灵芬接过李秀玲的话茬儿说:“是有事,我们家要盖房了,把那两间旧厢房拆了,我爹让大年过去帮着干点活儿。”刘大年一听,心里有点不痛快,敢情许灵芬不是专程来看他的,她家有活儿干,是她爹想到了他,转念一想,其实这是一件挺不错的事情,到她家帮着干活,这些天可以天天和灵芬在一起,真得感谢那只能动嘴不能动腿的未来老文人,是他给他的女儿和未来的女婿创造了在一起的机会。刘大年有点兴奋了:“啥时候让我去?”李秀玲觉得他大儿子越来越傻了,尽问些没用的话。“吃完饭就跟着灵芬走呗!”李秀玲说。“那好,那好,那就快吃饭。”刘大年催促着。许灵芬就和李秀玲及刘家兄妹一起围着那张饭桌吃大饼子熬萝卜条。

许灵芬和刘大年要走了,李秀玲从柜子里找出五十元钱,追到院子中,把五十元钱往许灵芬手中塞:“闺女,来之前没打招乎,妈也没啥送给你,这五十元钱拿着买件衣服。”

许灵芬挺不好意思,把手伸了出来,嘴上却说:“妈,我不要。”

刘大年跟许灵芬说:“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呗,客气啥。”

许灵芬便把五十元钱接了过来。

出了院子,许灵芬仍然不让刘大年跟她并排走,跟刘大年说:“我在前,你在后,离我远点!”刘大年便觉得满肚子委屈,跟许灵芬说你看咱俩像订了亲的吗?许灵芬说你觉得像什么就是什么,说完骑上自行车前头走了,刘大年隔着十几米跟在后面,若不是知情者,谁也看不出这一男一女已经订了亲。知情者就更奇怪了,免不了会在心里发问:订了亲的人咋还这么疏远?不用说别人,就连刘大年自己都不清楚,许灵芬为什么总是对他这个态度。

到了许家,刘大年便暂时忘掉了那个令他烦恼的问题,好在许家的其他人对他都挺友善,特别是未来的丈母娘,挺关心他,让他干活儿小心点,别砸着碰着的。有未来文母娘这份关心,刘大年干活就更卖力气了。晚上,他和大舅子睡在临时搭起的棚子里,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大舅子还在做着娶媳妇的梦,刘大年就起来了,摸着穿上衣服和鞋,蹑手蹑脚地走出棚子,来到昨天拆出的一堆砖头前,用一把生了锈的菜刀去砖头的石灰,然后把去了石灰的砖头整齐地码好。他想在许家好好表现表现自个儿的勤快,他知道庄稼人选女婿主要看的是人勤快不勤快,只要讨得未来老文人和未来丈母娘的欢心,就能最终讨得未婚妻的欢心。他得好好表现。看一下自己一早上的劳动成果,心里头美滋滋地,心说,一会儿灵芬出来,看到他一早上就干了这么多的活儿,肯定会很高兴。

刘大年这么想着的时候,忽听棚子那边有人喊:“去你个黑泥鳅!”他顺着声音望去,喊话的人是许灵芬,是冲着他这边喊话的,难道是在喊我?她怎么管我叫黑泥鳅?还没等刘大年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一个物件不偏不斜地砸在了他的脸上,接着便落在了地上,从那物件中抖出的沙子落在他的鼻子上,他从那些沙子上闻出很熟悉的臭脚丫子味,低头看去,落在地上的那物件是一只鞋,一只胶鞋,是他自己的,再看自己的脚上,两只鞋明显着不一样……

却原来,大舅子醒来要穿鞋时,发现自己的鞋少了一只,便喊:“我的鞋呢?”抱柴禾准备做饭的许灵芬正好听到了他哥的喊声,走进棚子一看,她哥鞋少了一只,却有一只大年的鞋躺在那里,她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情,拿起大年那只鞋,朝正在干活的大年狠狠砸去,顺便赠给大年一句赞美:去你个黑泥鳅。

这一鞋砸出了刘大年的自尊。他终于明白了许灵芬为什么总是对他冷冰冰的,为什么不让他和她并排骑自行车。她嫌他长得黑,嫌他没文化,嫌他个子矮,她肯定认为他配不上她!她之所以答应了这门亲事,是因为她家里需要钱!刘大年虽然想老婆想疯了,但他娶的是实实在在的老婆,跟他结婚的那女人,得对他好,得把他当丈夫,得听他的,他想喝水时,那女人得给他倒水;他想吃饭时,那女人得把饭菜端到跟前;他想干那事时,那女人得高高兴兴地钻进他的被窝……可许灵芬能给他这一切吗?我想并排跟她骑自行车她都不准,还能指望着她对我怎么样!刘大年便对这桩亲事失望了。许灵芬长得是好看,可她不会安心跟他过的,我刘大年早晚得当王八……这样想着,刘大年便没有心思给许家干活儿了。借到许义仁屋里洗脸的空,找了一只笔和一张纸,在那张纸上写了几句话,压在放暖瓶的盘子下面,许家的人,无论是谁拿那个暖瓶,都会看到他留下的那个纸条……

连早饭都没吃,刘大年就骑着自行车离开了许家。李秀玲正在院子里打扫卫生,刘大年用自行车前轮顶开了虚掩着的院门。李秀玲见大儿子这时候回来了,很是纳闷,走过来问刘大年的活干完了昨的,刘大年不吱声,满脸的怒气。李秀玲心里越发奇怪,问儿子究竟怎么啦。刘大年还是不吱声。他把自行车往院子里一放,扭头往南院走,进了屋,拿过枕头,仰面朝天躺在炕上。李秀玲跟了进来,问刘大年犯了什么病,刘大年冲他母亲喊:“不用你管!”

“这是怎么啦!”李秀玲念叨着离开了南院。一个上午,心里头一直不踏实,虽然说不准大儿子为何不高兴,但也能估摸出儿子的不高兴与许家有关,还真让她给猜着了。李秀玲正胡思乱想,院门被推开了,许灵芬和她的母亲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李秀玲忙迎了上去,叫了一声“亲家母”。

许灵芬的母亲满脸怒容,冲李秀玲说谁是你的亲家母,李秀玲听出来者不善,立马改了称呼,说灵芬她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许灵芬的母亲说你家大年呢,让他出来说话。

一直没有言语的许灵芬说话了:“妈,你找那黑泥鳅干啥?把话说明了,咱们走。”

许灵芬的母亲这才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李秀玲:“你儿子不要我闺女了,这可是你儿子提出来的,我闺女也不是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打这往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儿子走你儿子的阳光道,我闺女走我闺女的独木桥!”

许灵芬母亲的话把李秀玲说瞢了,大白天的不是在做梦吧?她家大年巴结人家灵芬还巴结不过来呢,怎么会不要灵芬呢?这不可能!她跟灵芬母亲说:“灵芬妈,别生气,有啥事好商量!”

“没啥商量的!”许灵芬的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在李秀玲眼前晃了晃:“这是你儿子自个儿写的,不要我闺女了,我们成全你们,只是,彩礼钱我们一分也不会退。”说完,她拉起自个儿女儿的手:“灵芬,咱们走!”

李秀玲眼睁睁地看着许灵芬和她母亲骑车走远了。半天,她才醒过神儿来,赶紧回到南院,把躺在炕上生闷气的刘大年拉了起来:“你给那许家丫头写了啥!人家说你不要人家闺女了,到底是咋回事?”

刘大年早已为自己的行为后侮了。无疑,今天的行为是一个很大的失误,他不该在气头上给许灵芬留那张纸条。他在那张纸条上跟许灵芬说,我知道你看不上我,那咱们就拉倒,把彩礼钱退给我。这就等于给人家留下了把柄,人家会说是你刘大年提出退亲的。为什么要退彩礼钱?当地有这么个风俗:男女青年一旦订了亲,如果男方提出退亲,女方不退彩礼,只有女方提出退亲时才把彩礼退回来。大概是认为男方提出退亲毁了女方的名声,那彩礼钱权当对女方名誉损失的一种补偿。在气头上,刘大年把这种风俗给忘了!见母亲李秀玲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知道许家已来过人了,说不定这一次会弄个鸡飞蛋打。

“人家看不上咱,结了婚也过不到一块。”刘大年说。

李秀玲便相信了许家母女说的话是真的。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嚎陶大哭,一边哭一边数叨刘大年:“你白活了这么大,一点心眼也没有,三千块钱,就这么打了水漂儿了,连个响儿都听不到。你当攒那三千块钱容易呀,那是你爹苦三年挣来的,你还说别人是败家仔,你是最大的败家仔儿,呜呜……”哭得老太太真够伤心的。猛然间老太太不哭了,站了起来,擦了擦眼泪朝外走去。

李秀玲来到自个儿的表姐家,哭天抹泪地把许家退亲的事跟表姐学说了一遍,让表姐帮人帮到底,咱高攀不上人家,大年配不上许家丫头,可得把三千块钱的彩礼钱退回来呀!“表姐呀,那三千块钱是我交到你手上,由你交给许家的,事情到了这份儿上,你得出面把那三千块钱给要回来。”

李秀玲的表姐原以为为许刘两家办了一件积德行善的大好事,没有想到会落个这种结局,可事情是她管的,李秀玲让她出面要回三千块钱也不是没道理。于是,她便安慰李秀玲说:“别着急,我这就去柳树叶庄,找许家把钱要回来。”李秀玲说那就多谢表姐了。

李秀玲的表姐念叨着“管闲事,落不是”这句话上路了。她先来到女儿家,让女儿带着来到许家。

许灵芬的母亲见李秀玲的表姐来了,便把对方的来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先给了李秀玲表姐一个下马威:“老姐姐,大老远的跑来是刘家让你来的吧?想要回彩礼钱,我可先把五话说在头里,你要是为彩礼钱来的,干脆别张口,是亲三分向,你和刘家是亲戚,自然向着刘家说话了,可向情向不了理,是他刘大年提出来的退亲,你就是说下大天来,彩礼钱我们是一分也不退的!”

李秀玲的表姐说大年不会那么自个儿提出退亲吧,灵芬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闺女呀!

许灵芬的母亲又从衣兜里掏出刘大年留下来的那纸条。凑到李秀玲表姐的女儿跟前:“她妹妹你认字,你看看他刘大年在上面写的啥!”李秀玲表姐的女儿看了那张纸条上写的字,跟她母亲说:“妈,是大年不乐意的!”

“你女儿不会骗你吧?他刘家还想要回彩礼钱?我女儿不向他们要青春损失费就算便宜他们了。”许灵芬的母亲振振有词,也不知从哪听说了“青春损失费”这新名词。

李秀玲表姐站在那里很是尴尬,女儿拉了拉她的胳膊:“妈,咱们走吧!”

恨得李秀玲表姐一跺脚:“这个大年!”转身朝院外走去。

许灵芬的母亲在身后喊:“老姐姐,到屋里坐会儿再走吧!”

李秀玲表姐明白,她和她的女儿,她的表妹,还有她那个傻外甥刘大年,都让身后这个精明的女人结算计了。

李秀玲老早就到她家等着她回来呢,见表姐进了院子,急忙迎上去问:“许家咋说?”

“是咱们大年提出的退亲,人家还会咋说!别说彩礼钱了,还想让大年赔偿人家闺女的青春损失费呢!”

李秀玲像散了骨架似地瘫坐在地上,哭天抹泪:“表姐,我的命咋这么苦啊,养了个残废算我上辈子缺了德,好胳膊好腿的大年也这么傻,我还有啥指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