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谁都不易

刘贤年是从初中一年级暑假开始自学的。初中刚上了一个月的时候,有人告诉他,市人民医院用针灸的方法治疗小儿麻痹后遗症,刘贤年便跟班主任请了假去市里治腿,住在姑姑家,每天去一次医院,先扎耳朵,说是耳朵上的穴位连着全身,扎耳朵就能治腿,扎了一个多月看不出啥效果,改在残腿上直接扎针,又扎了一个多月,残腿还是原来的样子,刘贤年便失去了信心。回到学校上课时班主任跟他说你丢下三个月的课程,马上放暑假了,没有人给你补课,你在家呆半年,随下一个年级来上课吧。刘贤年不想蹲班,硬是利用暑假的时间自学了丢下的课程,跟上了原来的班,他尝到了自学的甜头

那天,从县文教局出来,刘贤年意识到高中是上不了了,要圆自个儿的梦,只得走自学的路。从县城坐车到了市里,他没有直接坐车回家,先去了市新华书店,想看看那里有没有高中课本卖,结果很令他失望,他便想到了唐云彩。

小学三年级以前,刘贤年家和唐云彩家住斜对门,中间隔着一条土道。她们同年上小学一年级。那时候,刘贤年挺恨唐云彩。唐云彩的父亲是公社卫生院的大夫,刘贤年有病发烧之后,请唐云彩的父亲打了一针,烧退了,刘贤年却站不起来了,在炕上躺了半年多,才重新学会了走路,但大地在他的脚下永远倾斜了。乡亲们说:唐大夫给刘贤年打针时打在了神经线上,刘贤年的腿是唐大夫那一针给打残疾了!小时候,有人跟刘贤年开玩笑,长大了就娶唐云彩做老婆,谁让她的父亲把你的腿给弄坏了。刘贤年相信了他的腿是打针打坏了的说法,但他不想娶唐云彩做老婆,他觉得娶老婆是一件挺丢人的事情。有一天早晨,刘贤年吃过早饭去茅房拉屎,老远就看到唐云彩朝他这边走了过来,一边走还一边叫刘贤年,让他等一等,她有事。刘贤年没有理她,走进了茅房,他解开了裤子蹲在茅坑上时,唐云彩却跟了进来,捂着肚了跟刘贤年说,她肚子疼,今天上不了学了,求刘贤年代她跟老师请假。刘贤年羞得脸发烧,冲着唐云彩喊:“你快出去!”唐云彩却未动,非得要刘贤年答应给她请假,刘贤年说我知道了,你快出去吧,求求你了。唐云彩这才走出了茅房,刘贤年却上了火,怎么也拉不下屎来了。这件事使刘贤年对唐云彩的印象变得更坏了,好长一段时间,他觉得唐云彩简直是个不知羞耻的人,哪有男生在那里解手,女生站在旁边的?除了唐云彩,谁能办出这样的事情?一直到小学毕业,两个人很少说话。两人有了交往是上了初中以后的事情。这时候刘贤年已经明白了他的残腿与唐云彩的父亲给他打的那一针没有必然的联系,至于唐云彩小时候的“不知羞耻”,那只说明一个小女孩的天真和不设防,换了今天,打死她也不会跑到茅房里看一个男孩子蹲茅坑。于是刘贤年对唐云彩的认识就有了很大的改变。这时候的唐云彩已经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皮肤挺白,相貌挺招人爱,个头在班里的女孩子中最高,比班上的好多男孩子的个头都高。刘贤年和她打个照面,看到她那双好看的大眼睛,心里头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感觉。唐云彩和刘贤年排在同一天值日。值日的那天下午,别的同学都走了,就剩下他们几个搞值日的人,擦黑板的擦黑板,扫教室的扫教室,有时候刘贤年会拿起扫帚到教室外面打扫卫生区,往往是刚挥两下扫帚,唐云彩就跟出来,从刘贤年手中抢过扫帚,把她的书包往刘贤年怀中一塞,以命令的口气跟刘贤年说:“去,一边呆着去!”刘贤年便退到墙根,替唐云彩拿着书包,看着唐云彩扫院子。有一次,刘贤年故意问唐云彩:“我扫得好好的为什么偏偏你来扫?”唐云彩说:“没见过扫地连身子都转的!”刘贤年便无话可说。谁让自个儿的胳膊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呢!上体育课时,刘贤年站在教室门前,看着他的同学们在操场上龙腾虎跃,有时候,玩累了的唐云彩会从操场上跑过来,把她脱下来的外衣塞到刘贤年手中:“给我拿着!”惹得周瑞新、齐有志那些人都挺嫉妒。

当然,那个时候,刘贤年和唐云彩的来往仅此而已,偶尔,他也会想起小时候大人们跟他开的那个玩笑:长大了搞不上老婆时就娶唐大夫的闺女!那怎么可能呢?人家唐云彩怎么会给一个拐子当媳妇?再说,全公社那么多的拐子,都让唐云彩的爸爸打过针,要是这些人都想娶唐云彩做老婆,那还不闹出人命来!刘贤年觉得那种想法很荒唐。过去,都是唐云彩主动跟他来往,这一次,他不得不主动去找唐云彩了。唐云彩的姑姑原来在县中上初中,“文革”开始后就失学了,后来区里办了高中,因为没有往届初中毕业生,就从社会上招生。唐云彩的姑姑是双岭村第一个上了高中的人,去年,唐云彩的姑姑高中毕业了,她用过的课本肯定没有丢,刘贤年想通过唐云彩借到那些高中课本。

唐云彩还在原来的地方住。从刘贤年的家到唐云彩的家,得走两条街,穿过三个胡同。刘贤年是在晚上去唐云彩家的。唐云彩姐姐已经出嫁了,她的父亲前些年从公社卫生院调到区医院工作,有时候在医院里值班,不回家吃饭。所以,那天,刘贤年只看到了唐云彩和她的母亲。母女俩正吃晚饭,稀饭很稀,也没有干粮,连饭桌都没摆,唐云彩和她的母亲各自端着一碗粥在喝。按说,唐云彩家人口少,她的父亲也有工资收入,日子过得不该如此节俭,若不是刘贤年亲眼所见,无论如何他不会相信唐云彩母女的晚饭会是能够映出月亮的稀粥!

唐云彩见刘贤年来了,把半碗稀粥一下子倒进肚中,把碗放在炕沿上,招呼贤年:“有事吧!”刘贤年说你还是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说。唐云彩说我已经吃完饭了,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刘贤年看了一眼唐云彩的母亲,有点不好意思。唐云彩的母亲便笑了:“看,贤年这孩子,还学会腼腆了,我去刷碗,你们俩有话偷着说。”让唐云彩的母亲这么一说,刘贤年就更不好意思了,长这么大,他第一次跟别人借东西,而且是向一个女孩子借东西。唐云彩见刘贤年当着她母亲的面不好说,便说:“要不到我屋里吧!”刘贤年忙摆手,说:“算了,其实,也没啥大事,就是想跟你借点东西!”

“借什么东西,你说吧。只要我有,保准借给你。”唐云彩答应得很爽快。

“我想借你姑姑用过的高中课本!”

“怎么,上高中的事没有跑下来?”

刘贤年说:“没什么希望了。”

唐云彩的母亲插话:“学校也是,这么小的孩子,腿又有毛病,不多上两年学在家里能干啥?再说,这学文化用的是脑瓜子,又不用力气,跟腿有啥关系。”

刘贤年说:“大姨,人家要都像你这么想,事情就好办多了。”

“真是的!”唐云彩的母亲到外屋里洗碗了。

“我姑姑的书在我这儿,我可以送给你,反正我有新课本。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别把我送给你书的事跟齐有志说。”

“为什么?”刘贤年问。

“前两天他来找我借高中的课本,我估计你可能需要这些课本,没借给他,跟他说我姑姑用过的课本都卖了废纸了。你若是跟他说我把课本借给了你,那我就里外不是人了。”

“齐有志借课本有啥用?”

“他也想自学呗!”

“他不是被推荐上了高中吗,怎么还用得着自学?”

“你真不知道?”唐云彩问。

“什么事!”

“齐有志未上成高中,他被人家告下去了!”

“他犯了啥错误?”

“其实也没啥,就那点事,让人家做了文章。肯定是有人想上高中,把他顶下去,告状的人就能上高中呗!”

“告状的人是谁?”

“现在还不知道,大伙只是瞎猜。”

“真可惜!”刘贤年说,“有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我未能上高中是因为我这条残腿,这是命里注定,改变不了的事实,可有志就因为那点事上不了高中,真够冤的。”

“可不是咋的呢?”唐云彩也挺同情齐有志。

齐有志挺有过日子的心,也挺勤快,从上小学六年级起,每天早晨他都起大早,拿着粪叉背着粪筐来到大车店门口,待店的车把式们赶着马车上路,他一路小跑地跟在长长的马车队后面,等着那些牲口把吃进肚中的草料变成粪便排泄出来。每天他都能拾满一粪箕子马粪,回到家里,草草地吃几口饭,有时候脸都顾不上洗就去上学。把马粪交到生产队可以换回工分。乡亲们都说,齐有志上着学还顶半个劳力,别看他每天都起早,可他的学习成绩并不差,在班里排前几名。同学们都公认齐有志的脑瓜子好使。谁也不会想到挺聪明的他在毕业之前办了一件傻事。那是个冬日,齐有志家里连块马蹄表都没有,他一觉醒来,穿上衣服,就拿着粪叉背着粪筐来到大车店门口。大车店的门紧闭着,他蹲在大车店门口,数着天上的星星。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听到大车店院子里有嘈杂声,马夫们开始喂马了,又过了好一会儿,大车店的门终于开了,十几辆马车在马车夫的吆喝声中上了路,齐有志精神头上来了,背起粪筐跟在最后一辆马车后面小跑,跑了好远,才见有马粪,稀稀拉拉洒了一溜。齐有志放下粪筐,用粪叉把马粪铲进粪筐里。突然,他的粪叉铲到一块硕大的粪团子,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大的粪团子,低下头去看,虽然天还没亮,但他还是看清楚了,那哪里是粪团子,分明是一块展布裹着一包东西。他把那包东西捡了起来,用手一摸,还热乎着呢,把屉布打开,好家伙!屉布里包的是两张葱花烙饼,还有一截香肠!齐有志的口水就下来了,他只是在春节期间才能吃到这么好的东西,平时连想都不敢想!他抬头看了看远去的车队,心说这么好的东西不吃才是傻瓜呢!于是,他就来到路边,风卷残云,不一会儿就把一张烙饼和半截香肠送进了肚,本想留下一张烙饼和半截香肠带回家让老爸老妈尝一尝,却抵不住香味的诱惑,把烙饼和香肠全都给报销了。看粪筐里已装满了粪,他便高高兴兴地回家了。那天早晨自然没有在家里吃饭。到了学校他把夜间遇到的好事绘声绘色地向他的几个朋友描绘了一番,他绝不会想到,那一时的快活会给他带来终生的遗憾。谁都可以有理由这样问:你难道没有想到那两张烙饼一截香肠是车把式一天的伙食?你把烙饼和香肠送进了你的肚子,那个倒霉的车把式就得挨饿!如此自私自利之人怎配坐到社会主义高中的教室里……

“不值!”刘贤年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