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贤年管刘兆兴要钱,说他要去县教育局找局长。
那是吃晚饭时分,全家人围着饭桌吃饭,刘贤年把找张其天和胖校长的经过说了说,便让他父亲给他几元钱,他说只要教育局长说了话,他就能上高中了。
没等刘兆兴表态,刘大年忍不住先说话了:“找到哪儿都是那么回事,我要是当校长,也不乐意收个拐子上学,人家当局长的不向着校长说话能向着你一个拐子说话?再说了,这年头,好胳膊好腿的人上学都没用,就是让你上高中又能怎么样,看人家董家老二,和你一样走路,人家没上过一天学,可靠修鞋赚钱,他们全家还指靠着他呢!你也该向人家董老二学习学习,干点正经事,别整天想这想那的……”刘大年说得挺激动,唾沫星子都喷到饭碗里了。
刘贤年对他大哥的说法很反感:难道我这一辈子就非得靠给别人修破鞋才能生活下去?你怎么不盼着我将来有了好的职业,非让我成了修鞋匠不可!我还没有吃你穿你呢,用得着你说三道四!他心里是这么想的,但却不敢说出来,用求助的眼神看着他的老爸。别看刘兆兴自个儿没上过几年学,但他希望他的残疾儿子多上几年学。刘贤年上小学二年级时,学校的教师们都到县里的学习班去了,学生们放了长假,什么时候上课等通知。刘贤年也损着腿和他的伙伴们整天疯耍。有一天傍晚刘兆兴把正在跟伙伴们玩捉迷藏游戏的刘贤年找回家,把一大叠白纸放在刘贤年跟前,跟他的残疾儿子说从明天开始不许整天疯耍了,用这些白纸抄书,每天抄满两页才准出去玩。从第二天起,刘贤年便一遍一遍地抄他学过的课文。开始时挺有耐性,每天都抄满两页十六开的白纸。后来就觉得烦了,心想反正他的老爸又不认字,何必白浪费功夫?老爸每天晚上要检查他是否抄满了两页纸。那天晚上,刘贤年把过去抄的两页纸拿出来糊弄他的老爸,跟他老爸说这两页就是今天抄的。没想到当场就让他老爸给识破了。却原来每天用来抄书的那两页纸是由刘兆兴每天早晨交给刘贤年,刘兆兴事先在那两页纸上用指甲盖找了记号,每天的记号都不同。难怪刘贤年的把戏一下子就让他老爸给识破了。当时刘兆兴很生气,举起手要扇他的残疾儿子,巴掌却在空中停了下来,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转转。刘贤年被他老爸的举动吓坏了,问老爸你怎么啦?刘兆兴跟他的残疾儿子说,你以为你这么做是糊弄谁呀,你是在糊弄你自个儿!你能跟别人比呀!别人不上学不看书也能当庄稼人,你呢,学习不好,将来吃屎都没人给拉……虽然那时候刘贤年还没有什么危机意识,但他老爸的话挺管用,从那时起,他再也没有糊弄过自个儿。刘贤年估计他的老爸会支持他的。果然,刘兆兴站在了残疾儿子的立场上:“修鞋那活儿,到了三十岁也学得会,岁数大了,学文化就难了,还是趁着年轻多学点文化,能多上两年学就多上两年学!”刘大年对他老爸的说法不以为然,“嘿”了一声:“有你们亏吃的时候!”
第二天,刘贤年怀揣着他爸给他的五元钱去了县城。县城高双岭村有30华里的路,那时没有直通的车,得转车。刘贤年赶到县教育局时,已是上午10点多钟,县教育局是一栋三层大楼,他从一楼找到三楼,看哪间办公室门上挂着“局长”的牌子,可那栋楼里有办公室的牌子,有人事股的牌子,有这个股那个股的牌子,就是没有局长或副局长的牌子。他正在梯道里转,从一间办公室里走出来一位40岁左右的中年人,问他找谁,刘贤年说他要找局长,那人又问刘贤年找局长有什么事,刘贤年说他要求上高中。那中年人说跟我来吧,于是刘贤年就跟着那中年人走进了一间办公室,那间办公室里只有那中年人一人办公,刘贤年知道,凡一人占一间办公室的,官肯定小不了。他问那中年人,你是局长吗?那中年人说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刘贤年便认定了这位中年人就是局长。他把已跟高中那位胖校长说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请求教育局给高中的校长下个令,接收他上高中。看来那中年人文化水平不浅,听说刘贤年自学了高中数学,便给刘贤年出了一道题:“什么叫函数?”
刘贤年把函数的定义背给那位中年人听。
那中年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刘贤年心说有门,这位中年人说话和气,又出题考他,看样子对他提出的要求挺重视。刘贤年便趁热打铁,管人家叫起了局长,“像我这样身体有残的人,只有多上两年学,多掌握些知识,将来才能用脑力为人民服务。”刘贤年说的不是大道理,他没资格和局长讲大道理,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那中年人又点了点头,对刘贤年说:“你说得很对,我们教育部门有责任帮助你们,所以让你们上到了初中毕业,这也是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要在旧社会,你们这样的人别说上到初中毕业,恐怕进校门都难,你说是不是?”
刘贤年说是这么回事,但为什么好胳膊好腿的人可以上高中,我们这些人就只能上到初中毕业呢?
中年人说:“小同志,这你就得体谅国家的难处了,我们国家还很穷,拿不出那么多的钱办教育,全县就那么几所高中,招生人数有限,一间教室盛40人正好,盛50人也行,挤一挤盛60人也将就,再多恐怕就不行了。总得规定一个标准,哪些人能上,哪些人不能上,标准就是德智体全面发展,国家花钱办教育也得讲究投入产出,残疾人,上到初中毕业就是享受国家的照顾了。我讲的这些话你听明白了吗?”
刘贤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他心里实在是不服气:为什么我们这些人上到初中毕业就是享受了国家照顾?为什么我们就没有同好胳膊好腿的人一样的权利?
中年人见刘贤年没有说话,以为刘贤年没有听懂他刚才那番话的意思,挺耐心地给刘贤年做解释:“比如有一个面包,一个人能吃饱,两个人吃了能顶饿,三个人吃了就什么事也不顶了。你说这个面包该谁吃,该几个人吃?”
刘贤年终于听明白了这位局长话中的意思。他想起了多少年前的一件事情,那年他上小学二年级,学校好长时间不上课了,他闲在家里,有时候也到庄稼地里挖些野菜用来作猪食。那一天他提着蓝子到村北的一块庄稼地里挖野菜,十几个男女社员在那块地里间苗薅草,他走过“混子”大叔身旁时,“混子”大叔叫住了他。当然不是叫他的名字,而是叫他小拐子。刘贤年已听惯了别人对他的这种称呼,对“混子”大叔这样叫他并未感到反感,他站住了,问那位大叔有什么事情。
“你长大了想干什么!”大叔问刘贤年。
贤年那时年龄虽小,但长大了干什么还是挺清楚地,他不假思索地告诉“混子”大叔,他长大了要当会计、当老师,用脑力来为人民服务。
刘贤年以为那位大叔肯定会夸讲他人小志气大,谁知“混子”大叔却哈哈大笑起来,那些干活的人都朝这边看,刘贤年不知道“混子”大叔为什么笑,莫非他刚才说的话有逗笑的地方!可他自个儿觉得那些话一点不逗笑,他不得不请教“混子”大叔:“你笑啥?”
“混子”大叔止住了笑,跟刘贤年说:“我看你呀,只能当造粪的机器!”说完他又笑了起来,有好几个社员也跟着他笑。”
刘贤年顿时感到脸发烧。造粪的机器,是说一个人只知道吃饭和拉屎!那是形容一个人最无能时所用的语言。刘贤年突然之间对“混子”充满了厌恶和仇恨,他忍无可忍,也顾不上讲文明讲礼貌了,送给“混子”一句骂:“操你妈!”
那位以前被刘贤年喊为大叔的家伙没想到刘贤年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他,老羞成怒,站起来要打刘贤年,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小兔恿子,你敢骂我,你从哪出来的我从哪塞进你去!”刘贤年看着走近自个儿的“混子”,一点也不害怕,他把拳头攥得紧紧的,眼里冒着金光。他知道他肯定打不过“混子”,但他想好了,只要“混子”上前来,他就抱住他的胳膊,狠狠地咬他一口,给他咬下一块肉来!有位大婶喊住了“混子”,让“混子”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混子”才没上前,刘贤年心里说,真便宜了这小子!
眼前,这位局长大人提出的“面包”理论和“混子”大叔提出的“造粪机器”的理论所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就是告诉你刘贤年,一个废人没有资格跟人家好胳膊好腿的人争吃面包,你吃了那面包也只能“造粪”,指靠着你造的那点粪肥不了田。你造的那点粪哪比得上一个面包值钱?局长大人眼中的刘贤年和“混子”大叔眼中的刘贤年是同样的货色,造粪的机器。
刘贤年无法回答局长大人提出的问题,因为他不愿意跟局长说“那个面包就让别人吃吧!”那样,他自己就有可能饿死,那就等于自己打了自己一耳光:既然你也认为那个面包该由别人吃,那么,你还有什么理由要求上高中呢!他不能跟局长大人说:“那个面包该由我吃”,那样,局长大人就会说你怎么那么自私,你吃了那个面包就不怕别人饿死?社会主义的高中怎么能接收这样没有人性的人?局长就是比校长高明,张其天和那位胖校长无论如何也打不出如此巧妙的比喻。
局长大人见刘贤年半天没言话,知道他的比方起了作用,趁热打铁,把他的态度明白无误地告诉了刘贤年:“小同志,回去吧,其实对你来说,上不上高中都无所谓,你不是挺有自学能力吗?上不了高中,可以自学。好了,我还要办其他事呢。”
这就是下逐客令了,刘贤年清楚,再提什么要求也是徒劳,他心情沮丧地走出教育局大楼,竟然意外地在教育局门口碰上了张其天,两人打了个照面,刘贤年本不想理他,倒是张其天一副大人不见小人怪的样子,主动跟刘贤年打招呼:“贤年,到教育局找你的事来了!”
刘贤年“嗯”了一声。
“见到局长了?”
“见到了”
“他怎么说!”
刘贤年懒得回答张其天提出的问题,扭头要走,张其天却有点言犹未尽:“其实,局长今天不在,下去检查工作去了,你见到的那个人肯定不是局长。不过,你就是真的见到了局长,你也上不了高中了,你也不想想,谁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啊!还是别这跑那跑了,白费功夫……”
刘贤年火冒脑门:“张其天,你不得好死!”
张其天一愣神的功夫,刘贤年已经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