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弟弟再次入狱对母亲又是一个不小的打击。母亲张罗她的生物制药厂身体透支,几次病倒。听到弟弟出事后,一听事情的经过,她从病床上跳起来。她的病好像一下子就好了,连夜买车票上北京请律师。她说,我替我儿子打这场官司,小日本有眼不识泰山,也不看啥年月了,还敢对我们中国人下毒手。老娘要跟它打个跨国官司,扬我们中国人的威名,长我们中国人的精神。母亲请来了上次给右派父亲打著作权官司的那位律师。
案件的线条很简单。蓝骄子以比正品低百分之二十的价格从日本进的这批医疗器械,当时日本的厂家说这是促销期间的优惠价。经技术部门鉴定,并不是所有的产品都不合格,不合格率在百分之五十左右。当事人一方面是上当受骗,另一方面是明知价格有问题没有深入进行技术把关。按照这批产品当事人牟取的利益和致死人命的后果,蓝骄子的量刑在七年以上。
刘苏子的问题在于收受了十万元的回扣。蓝骄子的供词是,这十万元钱是他个人资助刘苏子给孩子治病的,与刘苏子供职的医院进他的设备没有关系。刘苏子在这件事上只起了一个医院需要哪些设备的作用,真正起决定作用的不是刘苏子,而是医院有关部门的负责人。在此之前,他就陆续资助过刘苏子现金数万元,以供孩子换血。刘苏子和他一起长大,胜过手足情谊,刘苏子的困难就是他的困难。
刘苏子的供词是,医院领导委托他对所进医疗设备把关,他仔细阅读了日文的产品质量说明书及进出口相关证明,觉得没有问题。当时给我们推荐产品的有好几家,蓝骄子是我的朋友,所以我选择了他公司的产品。事情过后,蓝骄子给了我十万元现金,说是给孩子看病的。蓝骄子曾多次资助我,可数目没有这么大,我想可能是我给他帮了一点忙,他感激我的。我的孩子看病实在需要钱,我就收下了。
刘苏子医院的领导委托北京请来的律师为刘苏子据理力争。一是市人民医院的设备只有潜在的隐患没有形成医疗事故。第二,蓝骄子多次资助刘苏子给孩子看病,这十万元钱他并没有表明是回扣。第三,刘苏子作为外科主任从来不收受患者红包,这在本院有目共睹。第四,刘苏子的儿子患白血病,他需要大量的钱给儿子骨髓移植,一时求钱心切可以理解,刘苏子可以退还这笔现金,医院可以社会捐款的形式解决职工的困难。
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这北京的律师以事实为依据法律为准绳,情感为经线道德为纬线,最后把蓝骄子和刘苏子定位在,虽然犯了法可是有两副侠肠义胆。北京律师扬言等此案了结,他要和日本人打官司,打出民族自信心和民族尊严。
我的母亲最适合做一些挑战性的事情,越是纷繁复杂纠缠不清她越是心细如发。她从电视台找了一帮记者,从民营企业家因没有文化上当受骗谈起,呼吁全社会要重视企业家的文化素质培养。这是一个系列报导,有的说到蓝骄子有的说到另外的一些人。其中有一篇写蓝骄子公司由小变大积极纳税的情况,煞是感人。一时间舆论倒向对蓝骄子非常有利。
在蓝骄子和刘苏子的事情上我就没插手,母亲拍着胸脯说,我能把这事儿摆平,刘苏子跟我的儿子差不多,他是跟着蓝骄子出的事,我管了。你把小苏看好就行了,没钱了吱声。我知道由于弟弟是母亲药厂的股东,他的事连累到了母亲,母亲的账务也冻结了。已经批了的一笔银行贷款也暂时不能发放了,其实母亲的药厂基本停下来了。母亲的话让我非常感动,我叫了声妈妈。我和我的母亲又一次走近。
在审讯期间不允许亲友探视,我想刘苏子肯定急得发了疯。在暂时找不到供体的情况下,我不知道小苏还能坚持多久。好在小苏精神状态好了,原因是他认识了小东。我们第一次领小东看小苏,是想让小东明白生命是多么重要,我们为了挽救小苏的生命在做艰苦的努力,对于生命我们每一个人都要珍惜。后来米瓜开始频繁地和小东接触,她不知道施了什么魔法,小东的抑郁症就好了。小东重新上学了,一放学她就跑到医院来,隔着隔护玻璃,和小苏打手势,把两个人想说的话写在纸上,贴在玻璃上。米瓜把他们的对话整理了还发表在晚报上,两个孩子高兴坏了,两个人同时表示长大了要当作家。
天无绝人之路。辛曼和白糖在一个中午同时出现在了市人民医院。
在层流室,在隔护玻璃的内外,一个是辛曼,一个是小苏,这对曾经相依为命的母子,在这种特殊的环境相见,让所有目睹的人潸然泪下。
辛曼抱起甜甜,她对白糖说,苏子对不起你,我替他为你道歉。白糖红着脸说,别这么说,我是带甜甜来救小苏的。
我带了辛曼和甜甜的血样,赶到北京的那家军区医院,辛曼和甜甜的配型都适合小苏。这可能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站在北京的蓝天下,看着天安门广场,我真想放开嗓子喊毛主席万岁,北京人万岁。我站在长安大街上,咧着嘴抹眼泪。一个老大妈拉住我的胳膊说,闺女,北京小偷多,钱包丢了吧。
我把电话打到米瓜那里,我让她想通过公检法的朋友转告刘苏子,小苏有救了,我正在北京的医院联系床位。可是北京医院的床位非常紧张,市人民医院的领导建议看能不能请一位专家来当地医院手术。这样有几方面的方便,一是刘苏子属于特殊时期,托人让他出来在当地陪同手术还有可能。二是减少患者迁移过程中的感染。三是医院的专家有一个向北京专家学习的机会。这样我又通过母亲找那位北京的律师帮忙,终于请到了一位专家。通过我和这位专家的面谈,交流了小苏的大概情况,这位专家说小苏正处于ALL的二次缓解期,如果供者各方面情况良好的话,正是骨髓移植的最佳时机。
一切联系妥当,我回到省城,找到人民医院的领导和专家。在辛曼的再三请求下,专家同意辛曼提供骨髓。并为小苏和辛曼做前期准备。医院的领导找到当初给刘苏子送红包的那位市里的领导,协调让刘苏子取保候审,陪小苏骨髓移植,小苏手术刘苏子不能不在身边。
下来就是钱。据北京的血液病专家说,手术费要将近二十万,这才是一个开头。手术后消除排斥反应每天都需要很多钱,并且手术不一定能够一次成功。
母亲和蓝骄子平时没把二十万当回事,可眼下束手无策。你永远不要相信谁谁谁特有钱,有二十个连锁公司,你让他拿出现金来,没有。能甩手拿出一百万现金的人压根儿就不是做生意的。市人民医院在领导和女麻醉师的号召下捐了一部分款,远远不够。我的朋友很少,能张嘴借钱的根本就没有。米瓜是借着花钱的人,她说钱放在她手心里就会烫出泡来。她为我着急得满地乱窜,她说现在想干一些特殊行业也来不及了,人还是得存点钱。她想起哪家出版社还有她的笔稿费,打电话过去要,对方说她的书销的不好,出版社赔了。她跳起来就骂娘西皮。把我搞得都有脸上发烧。
刘苏子的房子正在办房改,可是房产证没办下来,房子还不能卖。白糖的男朋友手头有点钱想开洗浴中心,可是白糖要用这个钱去救前夫的后来才蹦出来的一个儿子,她怎么也说不出口。男朋友再是个老实人,他也会想,白糖跟他还没什么关系,万一钱也没了人也没了谁来救他呢。这年头大家谈借钱色变,有人说你要想有一个敌人,借钱给他吧。白糖去找了几次男朋友还是回来了,说不出口。
米瓜说,你不什么不去找找服装设计师呢?是的,我只能去找服装设计师,我过去是不想沾他的,可是人穷志短啊。米瓜说,为什么不找他,就是离婚,一半的财产也是你的。你如果不要,就是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心虚理短。你不会用法律保护自己,谁能保护得了你呀。米瓜说,穿上漂亮的衣服化个淡妆,就你这模样看一眼他都得付钱。
我穿过长长的街市去找我的丈夫,一个注定要与我分开的人。谈恋爱的时候,他骑一辆破自行车就从这条路上来接我,那时这里并不繁华,一眼能望到尽头。我看到他飘着长发向我招手,他的牙齿在阳光下银子般闪光。我就是喜欢牙齿好的男人。他让我坐在自行车的前面,我们像当时流行的电影《永恒的爱情》里的男女主角,浩浩荡荡地穿过街市。街上的人们都看我们,这让他非常兴奋,他打着口哨,喊着“罗西”“罗西”。罗西是女主人公的名字。从那一刻起,我才下决心嫁给他,因为他的浮浅和单纯。因为他的大无畏。那时蓝骄子混着一帮社会上的个体户,会随时出现在我们眼前,在我们的现前挥舞着砍刀。这让我们的爱情就有了几分令人刺激的血雨腥风,有了一个女人依赖一个男人一个男人保卫一个女人的温暖。
两个人走到一起会有很多理由和方式。我对他惟一的愧疚是我没有心跳和思念。我的所有热情在那个生我养我的镇子上消磨殆尽。在飞机场再见到那个人时,我的心再一次按奈不住狂跳,那是回光返照的美丽和绝望,那是与生俱来的一个劫数,在所难逃。
深爱是疼的,是流不出眼泪的,是不能尖叫的,是必须忍耐的。我倒吸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