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法国之前,已经看了许多法国人写的小说和法国人拍的电影。我看法国电影很耐心,因为我只有比导演更耐心,才能更好地理解法国人,为什么能耐烦去讲一个一点也不波澜壮阔的故事。法国人极端细致,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讲故事,等你接近没耐心的时候,他又会让你心里一紧,鼻子一酸,仿佛一瞬间,所有的耐心又都是值得的。看多了,我便喜欢法国人讲故事的那种表面看似淡然,内里充满张力或神经质的方式。他们给了我一种特别的印象,外在优雅的法国人,内心其实有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歇斯底里。不知是电影里的法国人如此,还是法国人就是如此。
除了看法国人讲故事,我还有一个不小的乐趣,就是听法国人如何娓娓讲他们优雅的法语(他们好像一生都不会大声说话)。法国人讲法语,就像中国人讲梦话,人与人之间不像对话,像在喃喃自语。操那种方式讲那种语言的人,只能是文明的一群。不文明的人讲不了法语,或者讲多了,只好变得文明。
看剧中人怎么穿衣配色也是我的乐趣之一。法国人的色彩感觉,群体掌握色彩的能力,在我的见识里堪称世界最好。
别人如何看法国,跟我没关系。我眼中的法国,或者我眼中的巴黎,就是由无数根纯苗正的当地人,在法国文化的世代熏染下,共同织就的外人只能欣赏、却无法真正融入的唯美世界。其实浪漫也是一种唯美的东西,因为唯美,竟格外让人神往。
法国,一个锻造审美品位的好地方。
去法国的人,似乎都在等着看法国美女。我在法国看到的美女不多,看到的优雅女人倒是不少。
法国女人的优雅,先雅在骨上。同为西方品种,法国人不似她的邻国德国那样,生就一副雅利安人健壮的胚胎。法国女人的骨是纤细的,秀巧的,精致的,也是迷人的。在巴黎街头,很少看到臃肿的女人,无论她年龄多大。有人说,法国女人之所以不胖,是同她们的品种有关,长着那样骨的人是不易胖的。所以法国女人尽管优雅,也会尽兴地吃,法国美食多海鲜、不油腻,多吃也是不胖的。
法国女人的优雅更多来自她们的仪态。想雅首先就得免俗,优雅就是更高级的雅。想优雅就必须形而上,否则脱不了俗,又如何得以优雅。一个唯美的世界是更容易成就优雅的。相对于平常过日子,法国女人似乎更具备审美质感,那种少了烟火气的美感,让人欣赏,却仿佛不易亲近。地道的法国女人矜持地优雅着,等着你去赞赏。
有了一种形而上的心境,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就是喝咖啡,法国人也接近形而上,去咖啡馆喝咖啡才是法国人的喝法。我曾在一家咖啡馆遇到一位老太太,每天把自己收拾得精致讲究,下午三四点钟步行去那家固定的咖啡馆,找一个临窗的座位,一杯咖啡,一小块巧克力,看着窗外的街景,优雅无声地坐上两个小时。天天如此。看街景喝咖啡仿佛是法国人的一种特别爱好,即使冬天,法国人也好坐在户外,身边点着路灯似的取暖炉,张张脸都冲向马路,表情散淡地观望着,像在看别人,又像在想心事。时间仿佛不是法国人考虑的问题,喝咖啡是正事儿,是生活必须的内容,不能取消也是不能耽误的。既然咖啡都喝得如此随心又如此郑重其事,不把自己收拾得体面美丽也是断然出不了门的,不管这美丽的代价是什么。不如此,巴黎就不是今天的巴黎,女人也不再是今天的女人。
在清晨的地铁上,对面坐着一个赶去上班的女子。女人三十岁左右,一袭精心打理过的亚麻色披肩长发,黑色针织紧身连衣裙的外面,套了一件裙式的黑色风衣,身材玲珑。连衣裙的肩胸部织有少许白色的简单图案,只几道,就有别样的不同。与黑白呼应的是黑色手包上那一点白色的商标图案,还有黑色细高跟鞋沿着鞋面边嵌的一条白色的饰纹。黑衣女子长着一张极精致的脸,一双讲究的小腿,双眼精细地化过妆,涂着银白色的指甲,神色淡淡的,像屏住鼻息,悠悠地端坐在那里。我一直看着她,看到发呆。
我当时直在心里说:巴黎女子真正优雅,雅到骨头里了。我也知道,这优雅的打扮可以学,神色是学不来的,那来自于一种生活态度,那种态度就是:优雅过生活。
这样神色打扮的女子,在巴黎街头比比皆是。法国人似乎人人都在向外人表达着他们的唯美意识。法国人仿佛生来就优雅地美着。
我还惊叹于巴黎人的色彩搭配。
曾在香榭丽舍大街上,看到一个法国男人经典的红配绿。红色的毛衣和皮鞋,配一条绿色的条绒裤。男人坐在一家咖啡店外,迎着上午温暖的阳光,晒着,细致地喝着咖啡。中国的俗话是:红配绿,赛狗屁。讲的是一种配色的禁忌。而那位四十多岁的法国男人,仿佛掌握了色彩搭配的精要处,在色彩的明度和饱和度上,在红和绿两种对比色之间,找到了最恰当的分寸,让原本可能出现戏剧效果的搭配,成了日常生活中完全可以接受的,而且是大胆又养眼的绝配。红是浊度很高的红,绿也是浊度很高的绿,仿佛都含有灰,相比之下,绛红色的皮鞋倒是显得鲜亮了,成了全身的点缀,又绝不突兀。对色彩的理解和掌握,若不到一定的火候,是不可能有那样的想法,也是不可能有那样的搭配的。看到那个男人,我一下意识到,相对于法国人,我们平素在着装色彩的搭配上,实在是太平庸了。惭愧。
说到平庸,我又想到在街头看到的另一个法国女子。女人四十多岁,身材高挑而且苗条,一件普通的呢质西服,配了一条随意的牛仔裤,两厘米后跟儿的皮鞋,极其平常。不平常的是她身上的一条围巾,丝棉质感,长长的,在一边肩头打了个牡丹似的花结,余下的围巾一头搭在后背,一头飘在膝盖上,随着身体的走动,围巾婀娜着,配合一对金属质感的稍显夸张的几何形耳饰,原本一身普通不过的装扮立刻熠熠生辉。看来平常与平庸都不是巴黎人的选项,他们爱美的心思和艺术化的品位,是注定要让他们显出不俗与不同的。
我在法国的日子,主要是闲逛,在路边的咖啡店喝咖啡。也是,我就是一个十足的看客,看法国人在我眼前来来往往。看似无所用心地看,看久了,就不知把什么看到心里去了,久而久之,就长到心里了。
巴黎的优雅有一种梦里的格调,轻易地,就让人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