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未散-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

这一定是个什么黄道吉日,有好几对结婚的,花园饭店一楼大堂用屏风隔成几个区,不接散客。李然在走廊里等小梁和李越,他俩在总台结一个月签的饭单。一个小男孩儿咯咯地笑着从李然身旁跑过,后边,一个女子踩着高跟鞋追了上来,嘴里喊着“潘登,潘登。”她在离李然几步远的地方攫住了小男孩儿,亲他的小脸蛋,母子俩闹成了一团。是母子吧?李然听到那小男孩儿叫“妈妈”。

当你被人长久地注视的时候你是会有感觉的,多少有点儿不自在,而且,目光也像光线一样有热度,你会觉得温暖,甚至,燥热。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她的后背上,又像一张网,罩住了她的手脚,周蒙握紧潘登的小手,转过脸去。“蒙蒙。”李然脱口而出。

“你好。”周蒙直起身,微微颔首。

在多年的等待与准备之后,见到他,也不过说出最普通的两个字。

瞬间的对视,她先笑了,笑起来还是那么甜,让人心动也令人心碎。

“那是谁?”小梁问李越。

李越先是沉吟不语,然后锐声叫道:“蒙蒙。”后来居上,抓住周蒙的胳膊:“天哪,你怎么会在这儿?我简直不敢相信。”心里笑李越激动的姿势,小梁在一边忙着打量,这就是——那个——蒙蒙?人比照片显得艳丽,修饰完美,短发,简单的米白色裙子,一对小而晶莹的独钻耳钉,笑容可掬。只听她一句句地跟李越解释——一个人回来的,刚回来两个星期,回来接儿子的,今晚是参加她丈夫一个堂姐姐的儿子的婚礼。小梁偷眼瞄了下李然。

“妈妈,我要尿尿。”这时,她那个小男孩儿扭着小屁股说。

“我带他去吧。”李然说着伸出手。

“几岁了,小家伙?”小梁搭讪。

李越给他们介绍,其实早在西藏时期就在电话里通过话的,不过还是不提为妙。对方却比想像中健谈多了。起初她显然以为他和李越是一对,差点没祝福他们,及至知道不是,又大讲单身的好处。说刚在美国分期付款买了辆“宝马”,她和丈夫最大的遗憾就是还没有离婚,因为只有单身贵族才最配“宝马”。说实在的,小梁就没有见过比眼前这位说话更不得体的成年人。

她接着提到李然,嘻嘻哈哈地说:“他怎么能剪平头呢,太难看了。”对小梁说:“你以前没见过李然,十年前,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的头发有这么长。”她用手比着自己的肩膀,“人比现在帅多了,很多女孩子迷他。”李然带着小男孩儿从洗手间出来了。

她怔了一下,又笑了:“李然还挺耐心的,我从来没带我儿子上过厕所。”侧过头问:“李越姐姐,你们去哪儿?”李越看了下表:“我没什么事儿,本来准备陪他们去见一个客户。还有时间,三楼有个吧台,我们去坐一会儿,蒙蒙,你方便吗?”“我有什么不方便的?新郎新娘我都是今晚头回见,我把潘登交给我婆婆就成。你们看潘登长得像我吗?”实在是不太像,不过小梁和李越都觉得有责任说像。

名字叫潘登的小男孩儿有点儿认生,圆眼睛骨碌碌地从一个人转到另一个人,只是不讲话也不叫人,一个劲儿拉着他妈妈要走。小梁注意到李然几乎一声不吭,李然一向都不多话的。不过他是那种人,你也很少能感觉出来他的沉默。等周蒙把儿子交给婆婆转回来,电梯口只有李然一个人。李然看到她说:“他俩先上去了。”她点点头。

一前一后走进电梯,电梯无声地阖上。

就在电梯阖上的最后一个瞬间,两个背影轻柔地拥抱在一起。

小梁向李越发表观感:“……跟照片上完全是两个人。”

“是吗?”李越很感兴趣,“我觉得她变化不大,皮肤还是那么好。”

“你不觉得吗?”小梁谨慎地选择措辞,“她讲话有点儿夸张。”

“我想她是紧张吧,你不了解她,她是个很脆弱的人,而且……”

“他们来了。”小梁眼睛看着入口站起来。

“冰水,加很多冰的冰水。”周蒙坐下来先对侍者说。

单从面部表情上看,她并没有一点儿紧张的样子啊。

“蒙蒙,告诉我,皮肤怎样才能保养得这么好?”李越拧她的面颊。

“睡懒觉,相信我,我从来没有在早上九点钟以前起来过,选课都选在十点钟以后。所以到今年秋天我才能毕业呢。”“你是学什么的?”小梁说不出的反感,他们从国外回来的人都有这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我?最枯燥的,统计,可是好找工作。我将作为我们班的第一名毕业呢。大概没有人像我,在美国四五年了一个硕士还没有拿到,不过虽然来得慢,只要我做就尽量做到最好。知道我现在最大的理想是什么?”“年薪十万,”小梁咧咧嘴,“——美元?”

“才不,我最大的理想是退休,有时候真的觉得好累。”

三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年头,谁不累啊。

“不过也有享受的时候,”她嘴角微微一斜笑了,“我在美国最享受的一件事就是在高速路上一边开快车,一边听CD盘里,一首喜欢的歌来回放。”“可是——”李然以一种迟疑的神情提醒她,“你晕车啊。”

“生了潘登以后就不晕了。”她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对李越说,“也许过两年,要是我婆婆还能帮我带的话,我会再生一个,我真想要个女孩。”“如果真的是女孩儿,我申请当干妈。”李越举手。

“当她第一次恋爱的时候,”周蒙声音笃定,“我要给她最详备的意见。”李越点头应和:“按轻重缓急,分一二三四,制表,打印。”

两个女人相视大笑。

小梁怎么觉得两个女人的话,其实都是说给李然一个人听的。

“还是那么任性,一点儿没变。”李然轻轻说了一句。

这是周蒙听到过的最不公平的话,却没有反驳。

也不知道该怎样反驳,事实是,她既没有戏剧性地摇身一变成了女强人,也没有在琐碎的生活中成长为一名憔悴的妇人。小梁小声跟李然商量待会儿见客户的事儿。

“你们去干你们的正事儿吧,真的,有李越姐姐陪我呢。”周蒙赶他俩。李越说:“你们快去快回,我正好带蒙蒙到楼上工作室看看。”

“你们工作室就在楼里?”周蒙及时咽下一句话——刚才怎么不告诉我?李然看着她,刚才,就在刚才,在电梯里。

她对他说:“我原谅你,”黑眼睛平坦地凝视着他,“我只是不能再相信你。”“我知道。”

他接着她的话,不过是话出口了,他才真的知道了。

“蒙蒙,你哪天走?”李然起身,把椅子推回原位。

“明天下午的飞机,东航的,要在上海住一晚。”

他微微躬下腰。

他们都没有意识到,包括李然自己,那是他对她的告别。

电梯刚下到一楼,小梁打了下自己的脑袋。

“我把合同落在桌上了。”

“我在车里等你。”李然说着只管往外走。

小梁回到三楼吧台,一抬眼,站住了。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很难相信一个人的表情气质在几分钟内会迥然不同。隔着几张桌子,周蒙一手握着杯子,一手托着下巴。

也没有别的什么,她只是非常安静,有一种超然物外的美,让人回想起她从前的少女时代。这样的不同,难道说,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他的存在就意味着对她的伤害?“李然住工作室。”李越摁开电梯,“十五层。”

“在我的想像中他应该住别墅,有游泳池、美女陪伴。”周蒙嘴角挂着笑。这也是李越原先的想法,她甚至跟李然打听过:“你的那些女朋友都藏到哪里去了?”搞得李然挺恼火:“你真以为我是花花公子?”“你总不能说你是住家男人。”李越抱着肩膀。

“那我至少还要给二十几个人开工资吧?你说我有时间跟女人泡吗?除了你。”真会哄人开心,不愧是老手。

李越至少知道一个女孩子。有一个叫带子的女孩儿,是他们称作新新人类的女孩儿。新新人类,按小梁的说法就是:“现在的小孩儿看问题不是定性的,而是定量的。”带子是这样的小孩儿,永远穿低腰裤,大冬天的,浑圆的后腰也露出黛色的文身。她是个模特儿,姓戴,圈儿里的人都叫她带子。在模特里带子算特有文化的,上过两年大学,正经学建筑的。一干上模特带子就退学了,小丫头说建筑什么时候都可以学,而当模特好时光就那么几年。带子是李然领进圈子里的,小丫头学什么都快,很快有了亲密的同居男友,爱得轰轰烈烈的。男友是作外贸的,经常出差,所以带子特别无聊,有一段她天天泡在李然他们工作室,比员工出勤率还高。天天在一起,带子感觉不大对:根据经验,身体长得漂亮的人欲望都比较强烈,虽然李然是个工作狂,可他并没有别的女人啊,两个人这么接近,居然什么都没发生?是不是有病啊?她试了,李然一点儿病没有。

下了床带子有点儿后悔,立刻给男朋友打电话,第一句说她爱他,第二句告诉他出事儿了。男朋友从国外赶回来大发了一顿脾气,然后两个人闪电结婚。

一切都是带子自己对李越讲的,最后来了一句:“李然至于那么绷着吗?”耸耸肩,一抬长腿跳舞去了。小梁又是另一种见解:“带子不懂,只有我这种规矩人才特别想犯错误,李然,人家年轻的时候玩够了。”李越推开玻璃门,按亮一排排灯。

工作室挺气派的,两层打通的格局,装修风格简洁而现代。

“每个月开销很大吧?”周蒙问,摊子铺得这么大,一定挣不到什么钱。李越点头:“前两年市场好,现在不过是维持。可是不撑场面也不行,否则接不到大客户,像他们今晚去谈的服装集团,正打品牌,一年平面摄影的单子不是个小数,看火候快签合同了,在谈付款细节呢。”周蒙心里有一点疑惑,即使李越还没有跟李然结婚,同居也是很自然的事儿吧?到现在才注意到,变化最大的其实是李越:一头烫成小波浪的浓密长发,因为瘦削显得特别大特别有神的眼睛,薄料西服空心穿着,低低的锁骨,压抑的热情,性感到十分。也许她还没有得到他,如果得到了,应该有一种慵懒。她熟门熟路地带着她上下参观,玻璃窗很大,窗外是四环的车流。

这是2001年的夏天,北京正在举行城运会。

“北京变化大吧?”李越顺手合上一幅竖式百叶窗,回过头来。

“太大了,中关村力学所前面我都认不出来了。”

“蒙蒙,以后会回来吗?”“总要等拿到绿卡吧。还有潘登,我们想让他在美国受教育。”李越微笑,都是为了孩子牺牲,连周蒙也不能免俗。

“前几个月杜小彬到北京来过,给她女儿办到英国念寄宿学校的手续。”“这么小就送出去?”

“也已经七岁了,杜小彬直说送晚了呢。”

周蒙在网上阅读过杜小彬的大部分作品,这位著名青年女作家最近发表评论说:“一个女作家至少要结两次婚,离两次婚,才算丰富地生活过。”是的,杜小彬刚刚结束她的第二次婚姻。

“来,看看李然的私人地方。”李越用钥匙打开下一层走廊尽头的一扇门。里面是个套间,一半算起居室,另一半是卧室。

起居室四壁空白,家具简单,一个小冰箱,一套两件式奶油色皮沙发,柜式茶几上散放着几本书。周蒙扫了一眼,都是物理方面的专业书籍,信手拿起一本,翻开来第一句是:“宇宙是有界无边的。”“怎么看这个?”周蒙不能置信,虽然是学物理的,李然对物理的态度一向如同割袍断义。“不可思议是不是?已经报名投考北大天体物理的在职研究生了。”李越在卧室门口向周蒙摇摇手,“也许到头来还是觉得自然科学比较容易把握。”过几年,李然真跑到一个小大学里去教普通物理,李越是不会感到奇怪的。“真邋遢,被子也不叠。”

一只暧昧的中床,卧具是周蒙喜欢的颜色,白色。李越很自然地弯下腰整理床铺。床头挂着一张小幅摄影,有一点儿国画的效果。目光刚待滑过去,周蒙认出来了,那是她的家呀!即使已是断壁残垣,一去不回。李越敏感到气氛有异,回过头来。

“蒙蒙,怎么了?”

“没什么,”周蒙用胳膊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这是我们家原来的老楼。”李越释然了,怪不得那么眼熟。

“李越姐姐,我本来以为是可以的。”周蒙抬起头笑着说,两行眼泪齐刷刷冲过她的面颊,“我本来以为至少可以和他在一起,至少是一个晚上,”她摇摇头还在笑,“可我做不到。”李越明白,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了。

当晚,李然跟小梁并没有去见客户。

小梁拿合同下去,李然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把钥匙扔给他。

上了四环路李然才说刚打过电话了,改在明天谈合同。

两边车窗同时按了上去。

乐声响起,是已经听过无数遍的《梦幻曲》。

李然给他上过音乐课:《梦幻曲》选自钢琴套曲《童年即景》,舒曼对他的夫人克拉拉说:“由于回忆起了你的童年时代,我在维也纳写下了这个作品。”“去哪儿?”小梁问。

没有回答。

过了许久,李然突然轻声说道:“我现在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怀念。”

声音低微而悄然的,用手轻轻一抹就可以抹去。

以至许久以后小梁还疑惑,李然,从头到尾,他真的说过什么吗?

周蒙的飞机也并不是第二天的,是后天。

不是想像的那样。

李然并没有不顾一切地要她留下来,如果他真的不顾一切,她会留下来吗?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他们是有默契的。走过繁华的路口,看到路口有公用电话亭。

那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在第二天的下午,她很想给他打一个电话。

好像从前,每次他离开了,她才想起最最重要的一件事还没有对他说。

只不过这一次,是她要离开。

在店门口,一个少女比着条裙子笑着给身边打手机的男孩儿看。

少女的笑脸像花,男孩的目光又冷又柔和。

罗大佑的哑嗓子就在这个时候,在这个仓促的小店悠然响起: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流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这是一首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歌,让我们轻轻退开一步,等它——唱完。

一稿完于2002年1月28日北京二稿完于2002年7月25日得克萨斯三稿完于2002年12月1日得克萨斯四稿完于2004年3月9日得克萨斯事与愿违的写作事与愿违的写作一直以来想写这样一个爱情故事,一定是非常相爱的人,但是一定不能在一起,而且一定——没有一方突然死去。2000年9月,在美国得州的一个中等城市,我终于开始写了,在此之前,我没有发表过作品,我还从来没有完整地写过一个故事。谈过恋爱才知道怎样恋爱,写了小说才明白如何去写小说。

是这样的。

写着写着,吸引我的不再是那一段构筑多年,相望而不能相守的爱情。

是人性。

是本来不应该有谎言的生活本身。

吕挽2004年4月6日于得克萨斯